“學(xué)生正自好奇，泉邊忽然現(xiàn)出一位女子，面如皎月，色如春花，衣袂翩然，飄飄欲仙。她說這些魚都是化龍躍門之時因?qū)W藝不精，屢撞龍門，不僅失利，還變作此等模樣……”

    洛雯兒不禁使勁看了他幾眼，當(dāng)初莫習(xí)指著一盆錦鯉中唯一的獅子頭驚道：“這滿腦袋的包莫不是跳龍門的時候磕出來的？”

    莫非，當(dāng)時穆蓮生也在場？

    莫非……

    她心下一跳。然而穆蓮生雖一身清雅，卻缺少了那種貴重的華艷，他……

    她暗自笑自己，怎么會以為他是莫習(xí)？

    “其實，既然是魚，便要守魚的規(guī)矩，勉強為之，便是違背天意，畫虎不成反類犬，理應(yīng)為自己的罪過負(fù)責(zé)！”

    洛雯兒終于聽出了話外之音。穆蓮生是說，制香乃是雪陵人的事，除了雪陵人，任是誰都是不自量力，此等行為不值一提，在真正的考驗面前不堪一擊。

    屬于雪陵人得天獨厚的清高與驕傲在此洋洋溢溢的揮灑出來，卻不知他是將所有的非雪陵國的參賽者囊括進(jìn)去，還是只單單針對段玉舟？

    這個人，平日里云淡風(fēng)輕，凡事不以為意，想不到竟是綿里藏針，別有一番心腸，細(xì)究起來，竟是要比甘露萱的毒舌還要毒上三分。

    不過也可看出，他的確是遇到了對手，而段玉舟，的確讓他生出全力以對之心。

    她不覺看向段玉舟，但見他容色淡然，仿佛只是在聽一個神話故事，不禁心中又對他生出幾分敬意。

    再看藍(lán)效昕，卻不甚冷靜，攥緊了拳頭，額上青筋直蹦，身后的助手只能緊緊拉住他的袖子，提醒他不要沖動。

    而穆蓮生仿似只是在講一段奇遇，兀自滔滔不絕。

    “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便讓它們在此泉中修煉，以期下次一登龍門，而此泉遂名‘許愿’?！?/br>
    這便是又捎帶贊揚雪陵的寬宏大量了？

    自吹自擂！

    洛雯兒撇了撇嘴。

    一個人，不論有怎樣的能力，然而若是心術(shù)不正，亦難得他人敬仰。

    穆蓮生已用托盤奉上杰作：“那女子說，但凡遇此泉者，皆是有緣人，只需許下心愿，飲下泉中水，心愿定可達(dá)成……”

    藍(lán)效昕突然插口，語氣不善：“敢問穆先生，當(dāng)時是否許下奪得‘香王’的心愿，以至于……”

    穆蓮生微微一笑，聲音依舊清雅得有如和風(fēng)：“蓮生一向認(rèn)為，世上有太多事，遠(yuǎn)遠(yuǎn)比‘香王’這個名頭重要得多……”

    如果他當(dāng)真不存譏諷嘲笑之心，此語倒真是一派光風(fēng)霽月。

    “哼，”藍(lán)效昕冷笑：“你不過是怕說出來，便承認(rèn)了你的‘香王’勝之不武吧！”

    藍(lán)效昕究竟是自來如此還是果真在上次斗香大會受了刺激？是什么刺激？

    上屆大會，他敗于穆蓮生，洛雯兒本是拿他當(dāng)做傳奇來崇拜，可是此番他雖也表現(xiàn)卓越，卻是頻露急躁，完全失了調(diào)香需平心靜氣的根本。這句話，只能解一時之氣，實際已是落了下風(fēng)。

    她不知道在場的人是不是只有自己才認(rèn)為穆蓮生是要借這個“奇遇”來為他的作品造勢。

    有些事情很是奇怪，不過是塊普通的石頭，只要你刻上字了，說是讖語，立刻身價百倍，甚至被供奉膜拜，這便是廣告的效用，她在開天香樓時沒少用。如若藍(lán)效昕當(dāng)真信了，她或許可以認(rèn)為他的上次落敗，并非遭了什么陰謀……當(dāng)然，如果這也算陰謀的話，那他果真是不堪一擊，也便難怪穆蓮生方才要說出那么令人討厭的話。

    而此刻，穆蓮生根本沒有搭理藍(lán)效昕，只面向評判席，斂衽：“學(xué)生便嘗了此中泉水，但覺清冽甘甜，綿軟通透，似玉液，似瓊漿，入口如有實質(zhì)，入腹則通體舒暢。且不說許何種愿，單是飲此佳泉，便是人間一大快事。然而，卻更有奇事一樁……”

    他故意停了停，如愿的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當(dāng)學(xué)生準(zhǔn)備繼續(xù)詢問之際，那位女子忽然不見了。只余林木幽幽，清泉泠泠……”

    眾人立即配合的展開討論。

    “莫不是神仙？”

    “莫不是上天有意點化？”

    “莫不是……”

    穆家老頭更是投入，不顧大會期間盡量不要與本家弟子交談以免落人口實的避諱，將半個身子探過青玉案：“蓮生，這等奇事，怎從不見你提過？”

    如是倒更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

    穆蓮生微微一笑：“實在是因為……都是學(xué)生的錯?！?/br>
    穆蓮生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演說家，很容易便調(diào)動眾人的好奇心，當(dāng)然，這也是調(diào)香師必須掌握的一門技巧。

    ☆、309此女有心

    更新時間：20130617

    “當(dāng)時學(xué)生為了趕路，心中雖是好奇，卻也不曾細(xì)究，便離開了此泉。待到日后，方覺后悔，又去尋覓。然而森林莽莽，處處相似，學(xué)生雖覓到了用以標(biāo)記的紅綢，卻再未見過此泉……”

    眾人皆是悵惘，落寞，唏噓。

    穆家老頭不無遺憾的嘆了句：“如此，也便是緣分?！?/br>
    又意有所指的加了句：“亦不必太過傷懷，畢竟，你是個有緣人。”

    此句恰恰應(yīng)了穆蓮生含蓮而生的神奇。

    洛雯兒則不懷好意的想，如此是不是要全場都對他進(jìn)行頂禮膜拜了？

    穆蓮生還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只唇角多出一絲神秘：“不過，學(xué)生也并非一無所獲。就在那日我離開泉水之前，因愛惜此泉氣息獨特，便拿小瓶收作一些……”

    “啊，如今是在哪里？”穆家老頭似乎有與他這個年齡毫不相符的好奇心。

    “就在學(xué)生家中。說來也怪，此事雖過了三年，學(xué)生也經(jīng)常拿小瓶把玩，輕嗅其中香氣，卻發(fā)現(xiàn)瓶中之水不但一滴未減，香氣亦是一如往昔……”

    “真乃神物！”穆家老頭捋須：“待得回去，你可要予我一觀?！?/br>
    穆蓮生自是笑著應(yīng)了。

    乾家老頭已經(jīng)不自在了，清了清嗓子：“不知此番你調(diào)制了什么香？”

    還用問？既是屢屢提到那仙泉的香氣，自是調(diào)了這么一品香，沒準(zhǔn)名字就叫做“許愿”。

    穆蓮生蓄勢蓄得足夠可以。

    洛雯兒抿抿嘴，盯著自己托盤中的白瓷小瓶，思謀著一會要進(jìn)行怎樣的說辭。

    她有點懷疑自己的大膽，不知到時會不會……

    屬于穆蓮生的白瓷小瓶在評委手中傳來傳去，就連方江瀚亦不用被“驚醒”，而是在穆蓮生講述偶遇時就開始聚精會神，現(xiàn)在六人皆是連連點頭，令場下的人心中忐忑，洛雯兒更是手心滲出冷汗。她忽然想到，穆蓮生此前那番魚跳龍門之說莫非亦是在警告她，不要以卵擊石，而應(yīng)黯然退場？

    “頭香為紅橙，中韻乃石榴，尾香則是桂花與龍涎香。穆公子的用料倒是比乾公子還要省事?！倍旧喔事遁媛拈_了口。

    洛雯兒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一刻渴望聽到她的聲音，心里不無惡意的想，打擊他，狠狠的打擊他！

    然而又忽然想到，甘露萱竟然也能辨香嗎？難道所謂的“閱盡天下香”并非是她自詡狂妄？

    她立即睇向穆蓮生，但見他微施一禮，唇角銜笑：“甘夫人見笑了?！?/br>
    果真……

    甘露萱牽牽嫣紅的唇瓣：“什么樣的人用什么樣的香，而什么樣的人，亦會調(diào)出什么樣的香。此香雖然用料簡單，然而即便是同樣的原料，同樣的分量，在同樣的時間進(jìn)行調(diào)制，怕也唯有你，才將它們?nèi)诤系眠@般精妙?！?/br>
    “甘夫人過譽。”

    不復(fù)方才的口若懸河，穆蓮生重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淡定，沒有任何的受寵若驚，仿佛對這個結(jié)果早有預(yù)料。

    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世上有天才，可是如此便要斷定“香王”將再次落入穆蓮生之手嗎？

    穆家老頭已然露出得意之色。

    “但不知此香叫什么名字？”甘露萱再次開口。

    “此香名為……圓夢。”

    甘露萱唇角牽起無限曼妙，仿佛已深入一場旖旎的美夢，然而……

    洛雯兒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亦或者，她只是希望看到自己期待中的殘酷？

    “若是將夢想寄予一瓶香上，豈非太過虛妄？”

    果真毒辣！

    洛雯兒現(xiàn)在對甘露萱佩服得五體投地，先是把人捧得高高的，再將其重重摔下，卻不過是用了微乎其微的力，仿佛只是拿手指輕輕一戳。

    眼見得穆蓮生微笑的唇角一僵，但是很快重歸柔軟，微躬的腰甚至不動聲色的彎了彎，似是代表深以為然，但依舊不以為意，一副“任門外風(fēng)吹雨打，我自勝似閑庭信步”的模樣。

    場外人更是如此，不知是無視天朝第一美人的金口玉言，還是被穆蓮生蟬聯(lián)兩屆香王的名氣所鼓動，亦或者是因為這品香的來歷與蘊含的意義……畢竟在這樣的時空，人們習(xí)慣將諸多心愿寄予神佛，以至于寺院廟宇香火鼎盛，而若聽說何處有哪棵老樹遭了雷劈而流出血來，更是趨之若鶩。

    洛雯兒不禁想象，得了這瓶“圓夢”的人會不會將它供起來，整日里膜拜許愿？

    競價聲此起彼伏，竟是熱鬧了一個時辰，還有人為此打了起來。

    穆蓮生的淡定讓人覺得他已對此等情景見怪不怪，卻也透出一種睥睨的高傲。

    穆家老頭則捋著胡子，揚頷瞇眼，仿佛已然勝券在握。

    此刻，自開賽至今，因為女子身份又伶牙俐齒敢于同評委爭辯而一直備受矚目的洛雯兒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她不知該是個什么心情，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還有些不知所措。

    賽事進(jìn)行到這種地步，香王誰屬似乎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有必要……堅持嗎？

    她攥緊了黑漆紋金的托盤，盯著那靜默在盤中的小小白瓷瓶。

    不期然的，那雙目光又飄了過來。

    她無意識的看過去，但見那灰衣人正遙望場外的混亂，神色不悲不喜，仿佛一切于己無關(guān)，倒是丁易之，攥拳抿唇，死死瞪著面前的熱鬧，面色漸白，有暈倒之勢。

    “當(dāng)……”

    鑼聲余韻中，司禮官報出最終競價數(shù)目，竟足足比段玉舟的“四季同春”高出四十倍，也是歷屆“斗香大會”競拍的最高價。得“圓夢”者是無涯人，他在最后一次的叫價中，直接將前一人的報價翻了一倍，不僅抱得好香歸，還向天下人證實了無涯的雄厚財力。

    全場早已轟然，丁易之和乾邈遠(yuǎn)煞白著臉，然而不忘挑釁的睇向段玉舟……畢竟，“香王”沒有花落他家。卻忘了，比賽還沒有結(jié)束，不過……似乎也同結(jié)束差不多了。

    評判席上，丁、乾二家老頭言不由衷的對穆家老頭進(jìn)行恭喜。

    場內(nèi)場外一片熱鬧，洛雯兒盯著盤中的小白瓷瓶，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出場的必要了。

    然而當(dāng)鑼聲再響，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已經(jīng)自覺自動的向前移動，段玉舟悵然而又擔(dān)心的神色于視線邊緣一閃而過。

    所有人，都以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對著她，甘露萱在欣賞指上蔻丹，雪陵的三個老頭已經(jīng)開始神游太虛。

    的確，賽事是否再繼續(xù)下去似是已無必要，但是參賽者自己不肯退場，他們也不好攆人，就權(quán)作消遣吧。

    可不知是不是他們已經(jīng)失了繼續(xù)的心思，所以才沒有聽到這個一直死纏爛打于是爬到第三輪的參賽者的聲音，只見她上前幾步，直接將托盤放到他們面前。

    幾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臉上看到同樣的疑色。

    不過也難怪，事已至此，這個女人怕是也沒了心氣，只求走個過場，來證實一下她此前的風(fēng)骨，便省了開場白。可是她如今的堅持，豈非更是丟了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