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節(jié)
楚祎見洛雯兒怔愕,不覺微微一笑,將銀票交與洛雯兒身邊的三郎收好,然后負手身后,環(huán)視四周,緩緩開口。 “今歲大水,使得無數(shù)百姓痛失家園,妻離子散,更有無數(shù)幼兒喪失雙親,流離失所。這些孩子是在父母的竭力呵護下方保得一命,卻再無法承歡膝下,他們流落街頭,無依無靠。若是遇了稍有良知的人牙子,或許能寄身高門貴地,暫得溫飽,可若是……” 他頓了頓,語氣沉痛:“且不說多少幼女會淪入青樓,誤了終身,那些懵懂無知的少年,若是被人教唆,或者是饑餒難忍,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鋌而走險,誤入歧途?到時,誤了他們倒好說,我們這些個錦衣玉食之人,會不會成為他們攔路搶劫甚至是綁架勒索的目標?” “不會吧?” “楚會長,你莫要危言聳聽……” 眾人面帶懷疑,議論紛紛。 楚祎只是一笑,睇向臉色灰白的綠竹茶葉行的掌柜。 眾人憶起,當年,綠竹掌柜將個幾個乞丐打出門去,結果獨生兒子遭了綁架,等到交了贖金,人已經(jīng)沒氣了。 那幾個乞丐自是也償了命,可是人死不能復生,綠竹掌柜今年五十好幾了,將來怕是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見眾人面面相覷,楚祎嘆了口氣:“人但凡有一絲活路,都不會鋌而走險,所以救助別人,有的時候,就是在幫助自己。只是我沒有想到,敢為天下先的,竟是洛掌柜……” 袍袖一展,竟是對洛雯兒深施一禮,洛雯兒急忙屈膝回禮。 待起了身,深深的望住她,眼底是由衷的欽佩:“都說我們從商之人,無商不jian,無利不起早。的確,在這世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論從事何業(yè),都是為了金銀二字??墒俏覀冇袥]有想過,賺了錢,要做什么?存到銀莊?置辦田產?拓展生意?留給子孫后代?然而,若是子孫不爭氣,金山銀山亦會坐吃山空,而若子孫有所作為,又何愁沒有家宅千座,萬頃良田?人生在世,最難得的,便是‘心安’,‘心安’方能‘理得’?!?/br> “然而,因何而‘心安’?是因己,還是為人?”他轉了目光,再次望向眾人:“民患之際,我們也曾開倉放糧,施舍粥菜,然而有幾人是打內心里想要幫助那些難民?有幾人在看著錢財漸失而不痛心疾首?我們咬牙堅持,為的不過是面子,為的不過是不遭人譏諷罷了。當然,此乃人之常情。而當災情漸緩,暴亂平息,我們慶幸的是自己躲過了一劫,可是有沒有想過,那些被我們‘救助’過的人,他們到底需要什么,而我們,到底應該做些什么,我們的施舍,究竟是在‘治標’,還是在‘治本’?” 深吸一口氣,給眾人思考的時間:“其實在洛掌柜初初動了建慈幼局的念頭時,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然而細想,這實在是利國利民又利己的大好事。” 利己? 眾人不解。 因為怎么看,這怎么是燒銀子的勾當。 楚祎只微微一笑:“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些孩子,在最危難的時候,是誰向他們施以援手?待到將來,他們封侯拜相,最想報答的人,又會是誰?怎么,我的話很可笑嗎?” 他瞥了眼那個忍笑忍得頭臉漲紅的成衣鋪掌柜:“眾所周知,舜在為帝之前不過是一個農民,傅說則是泥瓦匠,膠鬲勉強算個商人,孫叔敖和百里奚皆是起于微末。就算這些,你們覺得太過遙遠,那么且看朝廷當今的新貴,有多少只是平民出身?又有多少,已成為當今的中流砥柱?他們因何兢兢業(yè)業(yè),廢寢忘食,除了要一展抱負,豈非就是為了回報王上的知遇之恩?” 回想那段歲月,她與千羽墨在燈下合計說服或瓦解世家的一個又一個法子,緊張又興奮,艱難而堅持。他總是那么沒有正經(jīng),在她愁眉苦臉的時候打趣她,或趁她不注意,再偷吻一下…… 她眼底一燙,急忙低下頭。 “……我們凡事總講因果。我們去廟里上香,給佛像塑金身,每年都施舍香油錢,力爭做善事,為的是什么?我們總仰望天上的神,渴求佛祖的保佑,卻為什么不肯把希望攥到自己手中?我們信奉,頭上三尺有神明,卻為何不肯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祈得神明的照耀?” ☆、593意外來人 更新時間:20140126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因果歌里唱,三寶門中福好修,一文喜舍萬文收。洛掌柜初時或許根本沒有想過這么多,如此更令人心生敬意。而今日種下善因,他日定會修得善果。楚某不才,后知后覺,惟愿沾點洛掌柜的福氣,還望洛掌柜不要推拒……” 再深施一禮。 洛雯兒不知說什么好,只急忙回禮。 眾人則是被楚祎的禮金嚇了一跳,備下的薄禮便不好出手。萬利米行的掌柜則又擦了擦汗……幸虧方才楚會長攔了一下,否則自己這二十兩銀子一旦送出去,可是真夠丟人的,到時就算再補上一些,也只能讓人嘲笑。 而且,現(xiàn)在的人多是信奉鬼神,否則無涯人也不可能因為自己是神龍庇佑下的子民而萬分驕傲,于是經(jīng)楚祎這么說,立即蠢蠢欲動。 如是,捐款問題,認養(yǎng)問題,皆有了著落。 洛雯兒感激的看了楚祎一眼,卻見他正望著自己,眸光微閃,唇瓣微動,似是欲言又止。 心頭頓有一道電光劃過,未及開口,就聽人群爆出一陣熱鬧,不乏驚喜。 “丞相大人來了……” “都御使大人也來了……” “看,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大人……” “啊,郎家世子也到了……” 伴著眾人的驚呼,以英秋冉為首的朝廷官員以及世家大族浩浩湯湯,迤邐而來。 年輕而英俊的丞相大人,一襲紅底金案的官服,愈發(fā)顯得面若傅粉,唇若沾朱,身姿秀挺,雋色昂揚。 多年的歷練,原本稍圓的臉龐現(xiàn)出棱角。唇線緊抿,唇邊淺細的紋路隱現(xiàn)凌厲。一雙梅花鹿般的眼睛,此刻眸光沉凝如深水古井,在瞥見洛雯兒的瞬間,光芒頓現(xiàn),竟又好像變回了那個在斗香大會上擔當評委的英二公子,露出雀躍歡喜之態(tài)。 然而只是一瞬,便收斂光芒,腳步沉穩(wěn),帶領一行人向洛雯兒走來,又搶先幾步,行至洛雯兒面前。 眾皆行禮肅穆,而洛雯兒直至英秋冉走到眼前,目光閃閃的看著她,方神思回轉,就要行禮。 英秋冉急忙攔下,唇動了動,卻是向她斂衽為禮。 密睫垂下,擋住眼底深深情緒,待起身轉向眾人時,已是神色如常。 “今日我等非是奉旨行事,而是專程來看一看這慈幼局,看一看洛掌柜?!眹@息:“試想我等身為朝廷官員,理應為國解憂,為君分勞,卻不想……” 搖頭,再嘆:“洛掌柜一個女子,實在令我等汗顏?!?/br> 從懷中取出一物,鄭重奉上:“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小小心意,還望洛掌柜笑納……” 眾人皆抻著脖子看,但見是紅色的銀票,頓又是一陣sao動。 其余官員則按次奉上賀金,順說上兩句。都與英秋冉一樣,話不多,但入情入理,誠懇真摯。 其實身為官員,他們的確不用耗費唇舌,僅是這個身份,這樣的舉動,就足以抵過千言萬語。 眾人見狀,再次竊竊私語……方才商議的金額,似乎又不合適了…… 洛雯兒只覺得今日發(fā)生的一切實在令她措手不及,她想要說點什么,然而喉間發(fā)梗,半個字也吐不出,只是咬著唇,一一道謝。 英秋冉見眾人交頭接耳,無暇顧及這邊,便上前一步,正要開口,一個聲音突然自人群中飛出:“洛掌柜興辦慈幼局,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等也想全力支持,但不知慈幼局拿了咱們的錢到底作何之用。洛掌柜的天香樓,雖是盛京酒樓飯莊的魁首,但是狀況已大不如前。伊人品香店雖然獲利頗豐,但收入極不穩(wěn)定。而且眾所周知,為了這麒麟莊,洛掌柜將天下麗人都折價賣了,所以……” 此人冷笑一聲:“咱們支持的銀子,是要做善事的,萬一……” 本來,洛雯兒是打算徐徐圖之,卻沒想到,她所謀劃的一切竟是驟從天降。就在剛才,她已經(jīng)料到有人定會借機發(fā)難,指責她賬目不明,中飽私囊。 其實這與別人有什么關系?莊子是她買的,禮金是大家送的,他們尚沒有出一文錢的贊助,有什么權力說三道四? 然而她的目的并非止于此步。今日看來,當不是“在此一舉”,而是“細水長流”,所以…… 她喚來麒麟莊的賬房,令三郎將紅包一一打開,指了萬利米行的掌柜前來唱念。 萬利掌柜因遭了楚祎的責罰,雖然情勢稍有緩和,可是心里依舊不踏實。此番有了向楚會長看中的人獻殷勤的機會,如何不樂意?于是急忙碎步上前,展開紅包,聲音嘹亮而動聽的唱念起來。 一筆筆,一樁樁,自姓名,至金額,一一記錄在案。 眾人驚愕,僅是這一會工夫,洛掌柜就收入八百萬兩銀子,竟是比麒麟莊的價值還高。 他們幾乎要捶胸頓足,恨自己怎么就沒有想到如此好事,如今竟是被這個女人名利雙收,真真應了“一文喜舍萬文收”?她怎能如此好運,莫不是提前得了什么風聲?莫不是此舉乃朝廷授意? 縱然天香樓上下如何眾口一詞,他們私下里還是覺得洛掌柜就是被從宮里驅逐的洛尚儀。如此,便有據(jù)可循了,畢竟在宮里待了那么多年,如何得不到小道消息?如何能夠不受那些貴人的關照呢? 哼,無商不jian,這個女人貌似忠厚,原來早就算好了是筆大賺的買賣。 此際,賀金已然唱念完畢。洛雯兒收起單子,睇向眾人:“我既是準備做這件事,便打算一力承擔,可是今天得了諸位大人與楚先生的支持,忽然覺得,我此前所慮,實在太過狹隘。在此,民女謝謝各位大人,謝謝楚先生?!?/br> 行禮致謝。 “其實,我本是想給孩子們一個容身之所,使他們再不受顛沛流離之苦,再不去過那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然而今天忽然發(fā)現(xiàn),人除了溫飽,還需要更多的東西。做人容易,做一個像諸位大人以及楚先生這樣有才有德,高風亮節(jié),胸懷磊落,令人欽佩之人,卻是不易。而慈幼局今后,不僅會照管這些孤兒的飲食起居,健康狀況,還會為他們延請西席,即便不能成才,亦要使他們成為知禮明事之人。但我也不希望他們成為循規(guī)蹈矩之人,因為聞道有先后,術業(yè)有專攻。每個人的愛好不同,志向不同,慈幼局會根據(jù)他們的需要,進行引導和教育。琴棋書畫,刀劍騎射……” 笑了笑:“所以若是諸位有這方面的能人,不妨介紹給慈幼局。束修酬勞,一應與外面相同……” 眾人一聽,頓時議論紛紛。 “今天所得的這些銀子,現(xiàn)已全部入賬,方才各位也聽得明白。而慈幼局今后每日的花銷,皆會記錄在冊,每月一結。這里的孩子以及下人的伙食,均力爭自給自足,然而若需買進,亦會留心價格變化,如實記錄。若各位不放心,大可每月遣人查閱,慈幼局的賬目,一律對外公開。更或者,可以派遣可靠的人前來監(jiān)督,只不過……” 目光一掃,雖是笑著,卻威儀自生:“慈幼局不養(yǎng)白吃飯的人。進了慈幼局,便需做安排下的活計,而這份活計,也按完成的優(yōu)劣,按等級支付報酬。眾人彼此監(jiān)督,力求公正公開……” 人群更熱鬧了一些。 “而今天大力支援慈幼局的人,請允許民女將各位的名諱篆刻于院墻之上……”她急忙咽下“永垂不朽”四個字:“讓來往的人都仰慕各位的榮輝,讓這些受到資助的孩子們時刻記得諸位的恩德,時刻以諸位為榜樣,做一個無愧于自己,無愧于天地之人!” 洛雯兒發(fā)誓這輩子都沒說過這么動聽的話,簡直有拍馬的嫌疑,然而心中的感動卻是無以復加。 她剛打算再發(fā)揮兩句,英秋冉便接過了話茬:“洛掌柜這般一說,秋冉實覺慚愧……” 什么?丞相大人竟然自稱“秋冉”,如此謙遜而親切的稱呼……天啊,丞相大人與洛掌柜到底什么關系?對了,當初在斗香大會時,英家二公子可是沒少幫洛掌柜說話。 如是,自打他一露面便目光狂閃,心跳隆隆的小姑娘們頓時將視線盯向洛雯兒,灼灼放電,恨不能射殺了她。 丞相大人卻是笑得愈發(fā)溫潤:“秋冉薪俸不多,但是愿意每年拿出十萬兩銀子,資助慈幼局。而我英家,亦會保證,但凡洛掌柜有需,皆在所不辭!” 眾人的驚嘆聲尚未落地,郎家世子郎瀚又上前一步。 依舊是豐神俊朗,儀表非凡。時間的流逝,在英秋冉身上沉淀的是穩(wěn)重,而在郎世子身上,卻是寫意著風流。 “郎瀚一直仰慕洛掌柜,洛掌柜雖是女流,卻堪稱豪杰般的人物,實在是令我等慚愧。為表達瀚的敬意,瀚也愿出資相助,只不過瀚一直空有虛銜,比不得英丞相年輕有為,叱咤朝堂……” 英秋冉本是繃得非常深沉的臉頓時一紅,惱怒的瞪了他一眼。 ☆、594大獲全勝 更新時間:20140127 洛雯兒卻知,因為千羽雪,英秋冉和郎灝一直勢如水火,內心里卻感動于對方的癡情,竟是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然而二人又都是好面子,直到她離宮的時候,亦只是冷眼相對。 相比下,郎瀚就活潑多了。他在兄長與英二公子之間跳來跳去,不是調侃這個,就是玩笑那個。由于千羽雪的去世而帶來的沉重,因了他,輕松了不少。 所以膽敢在這種場合說這般有失輕重的話,足見二人感情甚好。 只是英秋冉修煉多年,依舊是羞澀謹慎的性子,遇了玩笑話,便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別過頭去,不理郎瀚,簡直是小孩子一般。 郎瀚也樂意逗他:“所以,瀚便只出……” 余光瞥見英秋冉的耳朵支了起來,好像還抖了抖,不禁想到他不可言說的心事,欲要嘆息,卻終是忍笑道:“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兩吧……” 眾人先是一愣,緊接著哄笑。 英秋冉臉更紅,再瞪了他一眼。 其余官員也趁著熱鬧上來報數(shù),依官階按次遞減,最低是五萬兩。 洛雯兒一看便知,這都是事先商量好了,不覺再次心潮翻卷,低聲謝過后,便咬緊了唇。 楚祎看看她微低的頭,不覺一笑,清清嗓子道:“既然諸位大人都如此鼎力支持,楚某忽然記起,今日來道賀的各位似乎還沒有給紅包吧?” 面對笑得如此親切卻又寒光凜冽的楚會長,眾人當即一個哆嗦……說是道賀,如今看來,就是明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