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四)
但他到底是季雍,是相國,是能殺伐天下的人。他能生出的愧疚,至多也就這么點兒了。 他半蹲在榻邊,牽起水云垂下床來的手。那纖纖玉指早被汗水染滿了,牽起來濕滑一片,仿若輕易便能掙脫他的掌控。 他咬咬牙,將拿手牽得更緊,幾乎是勒著的,湊到她耳邊問,“說罷,水云,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什么?”可水云此刻如同中了邪,整個腦子連同心里都如千軍萬馬兵戈相向,思緒同力氣都在藥物中消耗殆盡,疲憊不堪,竟是連腦子都不愿動。 她這滿面滿身的汗實在可憐,可季雍也是鐵了心的要她將實話親口講出來,自然是挑著些東西視而不見的,只沉聲點她,“身契,怎么回事?” “哦……身契……”水云此時早已迷糊了,除了有問有答外別無他念,含糊不清的答道:“身契我賭回來的,哈哈……那,那姓劉的竟想納我……他做夢!竟連西芙樓也一同輸給我了哈哈……個蠢貨!” “我知道。后來呢?”季雍知她不清醒,遂慢慢引導(dǎo)著,“后來怎么了?” “后來,后來……風(fēng)王家世子竟想納我……”不知怎么,她眼角竟流出淚來,沾濕了被褥,“我怎么能去……可又怎么能不去呢……哦,我就騙他,騙他說我身契被后頭人扣著,結(jié)果……結(jié)果他個蠢貨竟然信了……” “后來呢?”縱是知道大概來去歷程,這番話也是聽得季雍咬牙切齒,又緩兩口氣才繼續(xù)問,“你便把身契給他了?” 最教人惱火的是,她說了這樣多的話,里頭有姓劉的姓陸的,卻獨獨沒有他季雍。 “我沒,啊……我,我好難受……”她不知怎么忽然呻吟開來,反手扣緊了季雍的手腕。 季雍知道這是那些殘藥漸漸被引燃了,抽出手來撫上她飽滿胸部,輕揉著,給她些甜頭,又哄著問:“同我講,你是不是把身契給陸澤殷了?” “嗯……我沒有,沒有……”她聲音聽起來似是哼唧,吐字是模糊不清的,可意思卻那樣清楚。 連季雍自己也不知道他此時淺淺松了口氣,手上揉搓力道又加重幾分,接著問:“那你把身契給誰了?” “我給……”水云喃喃的聲音戛然而止,忽然露出極痛的模樣,聲音也尖銳起來,“不,別……啊……” 她心里似是有道坎,無論怎么也不愿說出這中間究竟是什么歷程,竟是連這樣兇狠的藥也沒能教她輕易臣服。季雍有些惱怒,卻又無可奈何。 卻聽她于哭喊中輕輕吐出一個名字,“季雍……季雍,我……我難受……” 季雍積了好幾日的氣登時便消了大半。 可他還是要知道個究竟的,不為真相,只為這真話該從她嘴里說出來。 “我在?!彼@樣哄著她,修長手指順著她蜷起的腿爬上來,以指尖細細摩挲她細嫩肌膚,“沒事了,只要跟我說,你把身契給了誰,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 他輕輕觸到她身下,那里早就濡濕一片,一塌糊涂。 他想,他就問這最后一回,若是問不出來,那他就再不管這事兒了。他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好。 “我就是季雍,我在這兒呢?!彼p輕磕上眼,幾乎是不忍再看,“告訴我好不好,你把身契給誰了?” “季雍,嗚嗚嗚……”可她竟放聲大哭出來,委屈得他從沒見過的樣子。那一滴滴guntang淚水落在他手背上時,他的心幾近破碎,那句“罷了”幾乎是脫口而出。 “是徐文戍,是他!”可那話卻被攔下來。水云抽泣著,嗓音又粘又啞,幾乎是喊出了他的名字,“季雍,我……我是真沒想到他竟將身契給了陸澤殷啊,他便是要給,那、那怎么也不該落到陸澤殷手上??!我……對不起……” 短短叁字“對不起”便將季雍的心墻心墻擊得粉碎。 一席話,季雍便將來龍去脈知道了個大概。他不再猶疑,嘆口氣抬手撫上她被汗水浸濕的清麗眉眼,“傻丫頭,縱是爭鋒相對的人,總歸是一座城里的,便是面對外敵時又怎會再相互掣肘?況且陸澤殷雖紈绔,到底是風(fēng)王府那兇險地方長大的人,又怎會隨便教人制了去?” 那汗水一滴一滴的,從她額頭上聚股滑落下來,落在季雍指尖上,他摩挲著手指,低頭輕吻那被燒得通紅的唇,“便是氣你不愛惜自己,竟將身契給了隨時能要你命的人,但我得謝你,謝你終歸是告訴我了?!?/br> 他要她,要自這一刻開始至里到外,完完全全的占有她,一分一毫都不再讓。 前夜是迷亂了,時間仿佛也滯在那一榻之間,隨著混沌逐漸歸于虛無。季雍深深擁住水云,一遍遍從她身上索取,不知疲憊,忘乎所以,直至那帶著雨水氣味的風(fēng)重新吹進軒窗。 后半夜不知怎么,兀的下起了雨來。水云被吹得登時清醒過來,卻只余腦中只字片語,隨著碎片般的畫面糅雜一處。 “醒了?”頭頂傳來輕柔聲音。 這聲音似是針線,將她腦中碎片間或串聯(lián)。水云腦子沉沉,身子乏得半點力氣也沒有,側(cè)過身子懶懶靠在他胸前,埋著頭不敢看他,問:“你知道了?” 靜默半晌,水云知道他什么意思,嘆口氣說:“相爺……扶風(fēng),我倦了……” 她自覺無顏見他。 “倦了?哪個倦了?”季雍沒看她,只輕笑一聲。水云貼在他胸口,連聽他說的話都帶了氣音,似是真的疲了,“我尚且沒張口,你竟同我說累了?” 水云不知道怎么接,也愧于接這話,兩人就這樣靜靜靠了半晌,季雍才開口,“我是真想好了要同你過上一輩子的,你腦子里呢?都在想些什么?” 水云聽罷笑笑,有些無奈的磕上眼,“你既親歷了這些便早就該想過,我們怎么過一輩子?你一輩子把我名不正言不順的金屋藏嬌?還是把相府搬到西芙樓去?” 事情鬧到這份上,真真是去也去不得,留也留不得了。 這話似是閨中玩鬧,季雍險些聽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又僵了臉。月光從窗沿滑進來,撒在他僵了的臉龐上,滑到他黯然下來的眼里,他斂著眼神冷聲說:“你是真一點沒想過為我屈就些。” “你還記得么,我剛來時候你就同我說,說我一點沒想過為你屈就些……”水云靠在床頭,手倚在桅桿上,眼神暗暗的,“我就想,是啊,你這樣心悅于我,我也這樣喜歡你,我怎么就不能為你遷就些呢……” 說著,她就帶了些哭腔,淚水再也抑制不住,一滴一滴都落在他胸口,一片冰涼,“可是季雍,我一想起家里剛被抄的時候……我攔不了朝廷抄人,也阻不了流放。是我氣運好遇著了樊娘,若是我沒遇著,每每那樣多的姑娘婆子流到邊關(guān)去會怎么,你難道不知?” “水云……”季雍答不出話來,他從沒這樣想過。半晌,他嘆口氣,“你是這想法??赡阌邢脒^我是怎么想的?我……你怎么就不能告訴我呢?” “怎么,”水云苦笑出聲,自他胸前撐起來同他對視,“我若是都同你說了,你就能不參與這朝堂黨爭?或是只要我將這事兒說出口,我便能擺脫自己是個妓子的事實?扶風(fēng),你我都知道不可能事,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差別呢?” “別說了……” “怎么,我不說便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嗎?季雍,你不該這樣!”她喘口氣,似是自言自語,“你是多傲的人啊,你不該這樣……放我走吧……”她聽不見回應(yīng),只聽見寂靜夜里撕心裂肺的聲響,也不知道是誰的。 季雍沒有答。 水云磕上眼,接著絮絮說;“我姓秦,你窩藏秦家的人,豈不是打自己家的臉?到時候那些貴族該怎么看,天子又該怎么看?”她緩了緩,又冷了語氣接著同他說,“季扶風(fēng),你放了我罷。這天下有那么多個秦姝,你偏抬了個不叫秦姝的回家……” 季雍無奈笑兩聲,將她擁進懷里,“我算是聽懂了,你也不是不愛我,不過是拗不過自己心頭那道坎來?!?/br> 他頓了頓,輕聲說:“你什么時候能信我一回……” 一片寂靜之中,她聽見外頭有嘀嗒落雨之聲,時緩時重,往復(fù)循環(huán)。 “再一月?!彼犚娝溆驳脑捳Z在耳畔響起,“最后一月時間,我便還你一個答案。到那時,要么你留下,要么你愛去哪便去哪,我再不干涉。” 水云不懂他口中的一月何解,卻沒半點力氣再問,就著那雨聲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