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待到走了兩步看到了門外的人,周氏驚叫了出來,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幸虧沒松手,才沒有把小寶摔了。虞老實見她這個樣子,忙過來一手接過小寶,一手拉她,她站還沒站起來,身體就直往虞老實后面躲。 虞老實雖然奇怪,但哪里想到發(fā)生了什么,見到虞娘回來了,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又埋怨她道:“虞娘,你一晚上跑哪里瘋?cè)チ耍山腥撕蒙鷵?dān)心!” 虞娘這時候已換了一身衣裳,如平時一樣雙手捧著一個托盤,托盤里放著粥和烙餅子,虞娘面色煞白,嘴唇發(fā)烏,她低著頭不看人,低聲道:“女兒知錯,爹爹勿要生氣,女兒已將早飯做好,請爹爹和……娘吃吧?!?/br> 虞娘的聲音很輕帶著沙啞,說話都在一個調(diào)子上,既無起伏又無情緒,顯得有些怪異。 這時候,她已經(jīng)低著頭進(jìn)來,將食盤放在桌子上。 平日里,也是她做早飯,周氏要她要懂得孝道,做好之后送到他們屋里來,如果沒開門就要端著站著等到開門為止。等他們開門放下早飯后,還要去打水伺候他們洗漱。 虞老實覺得這樣對女兒有些過分,周氏卻說虞娘有娘生沒娘教,這些都是婦道,現(xiàn)在不學(xué)好以后嫁人更加讓婆家看笑話了,虞老實拗不過她,這才不管了。虞娘才十二歲,周氏的吩咐都照做了,就這樣還嫌她沒規(guī)矩。 虞娘放下食盤,虞老實雖然生氣她跑出去一晚上,但見她臉色不好,還早起做早飯,也就于心不忍了,他轉(zhuǎn)身將小寶放進(jìn)搖籃里,然后對虞娘道:“你知道你一晚上不回多讓人cao心么,你可是個女兒家,萬一有什么事我怎么對你死去的娘交代,你說,你昨晚上哪里去了?” 他們說話走動的時候,周氏已經(jīng)躲到桌子下面去了,旁人不知她還不曉得?虞娘是被她親手掐死的!面前站的是鬼不是人! 虞娘突然抬了抬眼皮,看了桌子下的周氏一眼,看得周氏膽戰(zhàn)心驚,然后她依舊垂下眼,語調(diào)波瀾不興的道:“女兒昨天……在后山玩,不慎磕到頭昏了過去……” “磕到了?磕哪里了?”虞老實忙關(guān)切的詢問,不由伸手去摸虞娘的頭,只覺得她腦門怎么這么冷,倒是沒找到被磕到的地方,心想怕是女兒自己貪玩怕被后娘說,所以編了瞎話。他也不拆穿,放開手道:“怎么這么不小心……你很冷么,快回屋里多加件衣裳吧,別弄病了。” 虞娘聽了,什么也沒說,轉(zhuǎn)過身離開了。 虞老實這時看到媳婦躲在桌子下面,感到奇怪,問:“你縮那里干什么?” “沒……沒什么!”周氏雖然十分害怕,但她見虞娘和虞老實說話的時候并無加害的舉動,心想虞娘雖然死了,可到底父女一場,恐怕還不忍嚇著老父,可萬一虞老實離了她身邊,這死丫頭必定會向自己索命的呀! 她越想越怕,突然從桌子下面竄出來從搖籃里抱起小寶,打算趁虞娘離開的時候沖出去逃走。 雖然她以前也說了無數(shù)次回娘家,但都是嚇唬虞老實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幾個嫂嫂又都不是省油的燈,娘家哪里還有她的位置,可是這回虞老實冤死的女兒回來索命,她寧可回娘家被數(shù)落丟面子,也不愿在這里等死啊! 虞娘前腳離去,周氏后腳抱起小寶往外面沖,看得虞老實十分不解,怎么今天個個都這么古怪,誰知周氏剛剛踏出門檻,抬頭一看,虞娘正站在門外! 虞娘身上的衣裳和剛剛的不一樣了,又多加了一件衫子,果然是聽虞老實的話回屋添衣裳了,可是難道她會飛不成,不然怎么眨個眼衣裳就穿好了? 虞娘站在門外,陰陰的看著周氏道:“娘,你要出去?” 明明是平淡至極的音調(diào),仍是聽得周氏心驚rou跳,踏出去的腳連忙縮了回來,不敢說要出去的話了。 虞娘踏過門檻,盯著臉色大變、步步后退的周氏,冷冰冰的道:“娘,你……還沒吃我做的早飯呢?!?/br> “我,我不餓!”周氏顫聲道。 “你不餓,弟弟也得吃啊?!庇菽镉稚坏?。 周氏一聽,連忙把小寶抱得緊緊的,生怕虞娘害了他。 這一個兩個都不正常,好歹屋子里還有個正常的人,虞老實什么都不知道,他從水壺里倒水進(jìn)臉盆里洗了把臉,然后就往桌子邊一坐,一邊盛粥一邊道:“虞娘說的沒錯,趕緊過來吃吧,你別折騰了,小寶也餓了。” 虞老實說完,就撕了個餅子喝了口粥。 周氏在虞娘的注視下抽了一口氣,大約是為母則強(qiáng),現(xiàn)在她手里抱著小寶,也顧不得再害怕哆嗦了,后退著坐到虞老實的身邊,見他吃粥吃得挺香,加上小寶也餓了只哭鬧,怎么哄也不中,便咬了咬牙,道:“慢著——” 虞老實抬頭疑惑的看著她。 “你吃的那一碗給我!”周氏道。 “你自己再盛一碗,這碗我已經(jīng)吃了?!庇堇蠈嵉馈?/br> “不,我就要這碗!”周氏斬釘截鐵的道。原來她怕粥里或者碗里有毒,心想虞娘如果是為了報仇而來,也只會害她不會害自己親爹,故而非要吃虞老實吃過的那一碗。 虞老實就只有讓給她了。 一個人怕到極處相反就不怕了,周氏抱著小寶不敢松手,自然也顧不得洗漱了,她就坐著吃了兩口粥,覺得的確沒什么問題,才敢喂小寶吃,她一邊喂小寶吃粥,一邊偷看虞娘。 虞老實發(fā)現(xiàn)虞娘還在屋里站著,就道:“虞娘啊,你也還沒吃吧,來坐下來一起吃?!?/br> “我已經(jīng)吃過了?!庇菽锩鏌o表情的道。 虞老實覺得奇怪,平時虞娘怕周氏罵她饞嘴不孝,父母還沒吃完就自己先吃了,所以都是等他們吃完了才到廚房去吃的,今天怎么轉(zhuǎn)性了? 他又看了看周氏,周氏沉今天居然也轉(zhuǎn)性了,沒有找機(jī)會來教訓(xùn)虞娘? 虞老實真心不解,覺得哪里不對勁,想要私下問一問周氏,于是叫虞娘先回房去。 虞娘今天雖然怪了點,但很聽話,虞老實叫她走她就走了。 周氏盯著她消失在門外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外面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陽光下地上赫然顯現(xiàn)出了虞娘的影子,而且虞娘抬腿邁過門檻的時候,她清楚的看到了虞娘的一雙腳。 虞娘有腳也有影子,青天白日的也敢出來走動,于是周氏又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難道說……虞娘不是鬼?她還活著? 捫心自問,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她當(dāng)時只是把虞娘掐暈了沒有掐死,她在她走后被水沖上了岸,命大醒了過來? 這樣一想,周氏覺得似乎也有可能,面對虞老實的詢問,也就越發(fā)心不在焉了起來。 ☆、第三章 周氏這幾天把虞老實粘得很緊,幾乎形影不離,幸好這幾天農(nóng)活不忙,倒是沒耽誤什么。 通過這幾天的觀察,周氏越來越覺得虞娘應(yīng)該是人不是鬼,她表現(xiàn)得跟以前沒什么不同,若說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白了些,說話聲音低啞了些,看上去有些要死不活罷了。 周氏甚至覺得,她是故意裝成這樣來嚇唬自己的。 還有一件事很奇怪,也是唯一讓她還有些不安的地方,就是這幾天每天吃飯的時候,虞娘不是說已經(jīng)吃過了,就是說自己不餓。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家里都是虞娘做飯,要說她一邊做一邊吃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周氏怕虞娘毒自己,在她做飯的時候一直在偷看,并沒發(fā)現(xiàn)她有偷嘴,那么她不吃是不餓,還是為了裝作不吃飯來嚇唬人,實際上趁沒人看到的時候偷吃? 周氏總覺得,虞娘是有意在嚇唬自己,因為除了不食人間煙火這件事之外,虞娘并沒有別的異常的情況。 甚至,周氏為了驗證虞娘究竟是不是鬼,找了幾個同村的女人到家里拉家常,她們看到虞娘也都沒有表現(xiàn)出覺得她有什么怪異的地方。 于是周氏越發(fā)覺得,虞娘應(yīng)該是撿回來了一條命,既然她是人不是鬼,也就不用怕了。 這該死的丫頭,嚇了她好久! 周氏惱恨虞娘嚇唬自己,所以也就故意找茬,這一日她在接過虞娘遞過來的碗的時候裝作手一滑,粗瓷碗掉在地上“啪”一聲摔碎了。 她抬手就往虞娘臉上扇去,嘴里還罵著:“你這個敗家小浪蹄子——” 這種事以前發(fā)生多了去了,不足為奇,她雖然是打人,但心里畢竟有些發(fā)虛,故而手上沒怎么用力,不想就在這一巴掌將要扇下去的時候,虞娘突然伸手將她的手腕捉住了。 虞娘冷眼看著她,她只覺得手腕上冷冰冰的,又像是被鉗子鉗住了一樣,怎么都抽不回來,心下大疑,咦,這死丫頭怎么這么大的力氣。 虞老實看到她們在僵持,走過來問道:“又怎么了?” 虞娘這才松開手,低聲道:“娘要打我?!?/br> 虞老實看向周氏,周氏的臉色古古怪怪,摸著自己的手腕子,目光盯著虞娘不放,但是什么話都沒說。 虞老實嘆了口氣,彎腰去撿地上的破碗片兒,嘀咕道:“不就是個碗么,至于么?” 虞娘目無表情,轉(zhuǎn)身就離開了廚房。 虞老實又嘀咕了什么,周氏心煩意亂都沒聽見,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到了夜里,周氏心里越想越不對勁,最后輾轉(zhuǎn)難眠,就從床上爬起來披上了衣服,而另一邊的虞老實仍舊睡得死沉死沉的。 周氏這幾天被折磨得提心吊膽茶飯不思,實在痛苦難受,她想來想去,點起了一盞油燈,提著燈悄悄的從屋子里出來往虞娘屋子里去,她本打算在門口偷瞄一下就罷了,可是虞娘的屋子門沒關(guān)嚴(yán)實,她就輕手輕腳的往里頭走了兩步。 虞娘的房間很淺,她走了兩步就能看到虞娘的床了,可是奇怪的是,虞娘此刻并不在床上! 周氏一驚,連忙退了出來,大半夜的不在睡覺,死丫頭跑哪里去了?她正想著,突然聽到雞棚那邊有動靜。 鄉(xiāng)下地方地皮不值錢,虞家的屋子雖然舊,但是院子挺大,虞老實和周氏住主屋,虞娘住廂房,而雞窩在廂房的側(cè)邊。 周氏聽到雞棚那邊有聲音,提了提油燈,喊了一句:“是誰?誰在那邊?” 可是沒有人回答。 “虞娘?是你嗎?”周氏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還是沒有人回答。 她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或者是這幾天真的被逼瘋了,提著燈就慢慢走了過去,一轉(zhuǎn)彎,就看到雞棚那邊蹲著一個人影,那瘦小的背影分外熟悉,可不就是虞娘么? 果然是她! 虞娘蹲在地上,雞棚的門開著,周氏想,難道是她餓了半夜摸雞蛋?她心底還是有一多半認(rèn)為這幾天的古怪是虞娘有意為之,或者說她希望是這樣。 “你在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不睡覺跑這里摸東摸西?”周氏問道。 虞娘仍是不理她,周氏心底到底有些發(fā)毛,不敢走近,便虛張聲勢道:“你耳朵聾了?沒聽見我在問你話么,敢情這家里出了家賊了這是,等明兒我告訴你爹……” 話還沒說完,虞娘終于緩緩的回過頭來,就著油燈的燈光,周氏這回看清楚了她的樣子,只見她手上握著一只被拔去腦袋的雞,正滿嘴鮮血的望著她,然后虞娘嘴巴咧開,看上去像是在笑,又不像是在笑,總之怪異可怖至極,周氏呆在原地,瞪著虞娘的森柏的牙齒齒縫之間的鮮紅—— “啊——”周氏的恐懼值突然爆表,尖叫一聲之后轉(zhuǎn)身就跑。 她身后的虞娘冷冷看著她,卻并沒有去追,而是冷靜的握著那只雞的尸體,用嘴巴對著雞拔了腦袋的腔子,生生又咕嚕了幾口,才狠狠的將它扔在地上。 周氏瘋了一樣邊跑邊叫,竟還不忘手里提著的油燈,她沖回房間死勁的搖醒了虞老實,道:“快,快去看看——” 虞老實從熟睡中被弄醒,看到媳婦瘋癲的模樣十分驚愕,耳邊傳來了小寶的哭聲,原來小寶也被吵醒了。 不光小寶醒了,鄰居也都被驚醒了,連村里的狗也吠了起來。 等到大家伙兒提著油燈舉著火把跑到虞家一看,虞老實也提著燈披著衣裳正站在院子里,他身后是他媳婦抱著小兒子,而虞娘站在雞窩旁,腳邊是兩只雞血糊糊的尸體。 虞娘低著頭,白著一張臉,好似被嚇到了,她道:“黃皮子……來偷雞,不見了好幾只,這倆是落下的?!?/br> 眾人恍然,原來是這么回事。 黃皮子就是黃鼠狼,原來是黃鼠狼偷雞啊,用不用叫得這么大聲啊,嚇?biāo)廊肆?。眾人一哄而散,實在非常遺憾,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捉j(luò)ian偷人的趣事呢。真是趁興而來,敗興而歸。 還有幾個大嬸臨走前狠狠給了這一家子幾個眼刀,平白擾人清夢,真討厭。 大家都相信了虞娘,連虞老實也相信她,唯有周氏不信,她死死盯著虞娘,發(fā)現(xiàn)虞娘身上的衣裳又換了一件,臉和手也都弄干凈了,如果不是她記得一清二楚剛剛她那副可怕的模樣,只怕也會認(rèn)為這件事只是鬧黃皮子而已。 周氏發(fā)現(xiàn)人都散了,這和她想象中的可不一樣,于是一手抱著小寶,令一手顫抖的指著虞娘,尖聲道:“大家回來!不要被她騙了,我親眼看見她咬死了這些雞,這丫頭不是人!不是人??!” 可是沒有人信她,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虞娘的后娘而且常常打得她到處躲,是個很不好的后娘。而周氏最大的難言之隱就是,她不能說是自己殺了虞娘,所以旁人更不會信她了。 村里一位年紀(jì)大的婆婆走得慢,聽到周氏說虞娘不是人,鄙夷的啐了她一口道:“行好吧,別折磨人家閨女了,小心有報應(yīng)的。” 其他人也都指指點點,說虞娘可憐,攤上這么個后娘。 虞老實也煩他媳婦了,惡聲惡氣的道:“你就不能消停消停么,滾回屋去!” 周氏有口難言,哭著道:“我說的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她不是人!” 虞老實哪里會信她,強(qiáng)拉硬拽的將她弄回屋子了。 有好心的嫂子嬸子過來安慰了虞娘幾句,在他們眼里虞娘當(dāng)然是無辜的,可憐的孩子喲。最后大家都走光了,燈也都熄滅了,所以沒有人看見,虞娘站在院子里,人影一晃,就不見了,快得就像是一陣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