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洪武帝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會感動于子孫們的孝行,還是因其目的不純從地下蹦起來? 只有天知道。 京城之外,北平布政使張昺和采訪使暴昭,接連向京中傳送秘信,燕王的確是沉疴難愈,之所以對外界嚴(yán)防死守,謹(jǐn)防消息泄露,全因燕王病況著實特殊。 不只舊病未愈,還出現(xiàn)了新病。 學(xué)術(shù)性用語為間歇性精神病。 通俗點形容,就兩個字,瘋了。 第四十七章 有驚無險 燕王瘋了? 建文帝第一反應(yīng)是不相信,第二反應(yīng)還是不相信。在他看來,自己發(fā)瘋都比朱棣發(fā)瘋更可信。 獨坐武英殿中,看著香爐中冉冉升起的青煙,建文帝甚至開始懷疑,張昺等人已暗中投靠燕王,才會送來如此荒謬的消息。 不,不會。 建文帝搖頭,不說別人,暴昭就絕對不會投靠燕王。此人生性耿直,有氣節(jié),好廉潔,嫉惡如仇。獲悉燕王有異舉只會上報朝廷,絕不會被輕易收買。 既如此,莫非燕王真的瘋了? 建文帝越想越是疑惑,他實在想不明白,能讓殘元聞風(fēng)喪膽,被洪武朝大將評為善戰(zhàn)善謀的燕王朱棣,怎么會瘋了? “來人!” 一把推開面前的經(jīng)書,這件事必須確認(rèn),盡快確認(rèn)! 殿外候著的宦官聽到聲音,立刻躬身進(jìn)殿,“奴婢在?!?/br> “召兵部尚書齊泰,翰林學(xué)士黃子澄覲見?!?/br> “奴婢遵命?!?/br> 從建文帝口中得知燕王發(fā)瘋的消息,齊泰眉頭緊擰,黃子澄卻是滿面喜色,連聲道:“此乃太—祖皇帝保佑,陛下乃真命天子,天佑洪福!” 建文帝沒出聲,換做往日,黃子澄這么說,他還會高興上一陣,可有了朱高熾事件,逼得他不得不進(jìn)武英殿齋戒,頓頓吃素,再高端的吹捧也未必能讓他心情變好。 如今,滿京城的人都在稱贊燕王世子仁孝,連入京的藩王都有人夸贊,卻偏偏忽略了他這個皇帝。 非但如此,還有個姓趙的御史在廷上指責(zé)他的孝心比不上朱高熾,必須下決心提高,才堪配天子之尊。 建文帝氣得掀了桌子,卻不能把出言指責(zé)他的御史如何。 糾察不法,彈劾百官,勸誡皇帝,屬于言官的本職工作。 建文帝非但不能把這個姓趙的怎么樣,還要夸獎他,笑呵呵的對他說,罵得好,說的對,聽君一言,朕如醍醐灌頂,不足的地方,朕一定改! 此舉傳出,建文帝總算撈回些許名聲,趙御史更被視為言官楷模,敢于向皇帝直言的斗士,一時風(fēng)頭無量。 君臣三人在武英殿對坐良久,黃子澄沒提出任何可行性的建議,齊泰則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先確定此事的真實性,才好制定下一步計劃。 建文帝深以為然。 隔日,建文帝給身在北平的張昺謝貴等人同時發(fā)下密旨,令其密切關(guān)注燕王的一舉一動,務(wù)必確定其是真瘋還是假瘋,背后到底有什么陰謀。 密旨到達(dá)北平,張昺等人湊到一起商量,燕王府內(nèi)防守太嚴(yán)密,探子進(jìn)不去,消息也送不出,只能加強府外的監(jiān)視力度。 事實上,探子根本不需要進(jìn)府,為了支持張昺謝貴等人的工作,燕王每天都會定時定點出府,到大街上遛彎。 一身親王常服,頭發(fā)梳得整齊,沒見口歪眼斜,更不見對人傻笑,一眼看去,絕對是個正常人。 一旦到了飯點,卻像是按下了啟動按鈕,某親王立刻從正常變?yōu)榱瞬徽#娬l家院門沒關(guān)好,直接沖進(jìn)去,大馬金刀的坐下,搶奪飯食,還一搶就是一鍋,連主人手里的飯碗都要搶過來。吃完一抹嘴,到屋外找個犄角旮旯,躺下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陽下山,才被護(hù)衛(wèi)小心的抬回王府。 抬走燕王之前,護(hù)衛(wèi)不忘給受驚的人家留下銅錢寶鈔,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過被搶奪的飯菜。 得了寶鈔銅錢的人家自然是千恩萬謝,還引來左鄰右舍羨慕的眼光。 自此,北平城中,但凡是精神病人朱棣出沒的地方,每到飯點,必家家戶戶大開房門,飯菜飄香,等著燕王駕臨。 幾日下來,白日生猛海塞的燕王,每夜都在王府后花園隱秘處遛彎,撐的。 初時,張昺等人也曾懷疑燕王裝瘋,某日借機拜見燕王,卻見他捂著三條棉被坐在火爐邊,身上的汗味飄出幾里,熱得臉色通紅,仍一個勁的發(fā)抖,口中直呼:“冷死我了!” 王妃守在一旁抹眼淚,一邊哭,一邊叫人給燕王多加了一條棉被。見燕王臉更紅了,又叫人端來冰盆。卻見燕王大喝一聲,一腳踹翻了冰盆,“數(shù)九寒天,竟然如此,要害孤性命不成!” 王妃哭聲一停,一腳踩扁倒扣過來的銅盆,捂著手帕淚奔了。 看著這一幕,張昺謝貴相信,燕王的的確確是瘋了,不然就是他們瘋了。 又一封奏疏送往京城,燕王發(fā)瘋的消息很快在京中傳播開來。 此時,太祖祭日已過,各藩王拜祭過老爹之后,紛紛整車套馬,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大部分人走得十分順利,個別人卻明顯回不去了。 例如齊王朱博和岷王朱楩,兩人均被密報行不法事,對朝廷不軌。告發(fā)齊王的是王府中一名屬官,名不見經(jīng)傳。告發(fā)岷王的來頭比較大,平西侯沐晟,即是有明一代,世鎮(zhèn)云南的沐家。 證據(jù)確鑿,兩位藩王先后被召至應(yīng)天府,出來的時候,爵位都被削去,全家被貶為庶人。 這還不算完,岷王一家被遷往福建漳州吹海風(fēng),齊王被貶往蜀地,和周王一起進(jìn)行勞動改造。中途出了點岔子,岷王按時動身,齊王卻一直被囚禁在京城,直到燕兵進(jìn)京才被放出來。 兩位藩王落馬,再次給其他藩王敲響了警鐘,為免自己成為下一個,不約而同的提前了離京日期。南京是朱允炆的地盤,不安全,還是早走為妙。 藩王們陸續(xù)離開了,朱高熾兄弟也想走,卻發(fā)現(xiàn)走不了,因為建文帝不批準(zhǔn)。 眼睜睜看著齊王和岷王被收拾,饒是朱高熾也難免心驚,更不用說朱高煦和朱高燧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沒了練武的興致,朱高熾更是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太—祖祭日上穿的冕服,很快變得不合身,常服也變得寬松,尤其是腰帶,能減掉四個指頭還多。 “父王料事如神,此行果真兇險?!憋埡笊⒉揭呀?jīng)成為了朱高熾的習(xí)慣,近日里,他慢走時極少再需人攙扶,“皇帝不放人,孤與兩個弟弟身陷南京,日子久了,恐怕……” 朱高熾聲音漸低,自從孟清和出主意助他揚名,他便視孟清和為可信之人。朱高煦與朱高燧也從這件事中得了好處,看孟清和同樣覺得順眼。 在旁人眼中,孟清和是左右逢源,只有他自己知道,走鋼絲可不是非專業(yè)人士輕易玩得轉(zhuǎn)的,一個不慎很可能兩邊都得罪。 但事已至此,只能暫時團(tuán)結(jié)在朱高熾這面旗幟之下,從南京脫身才是根本,其他一切都可以先放到一邊。 歷史上,朱高熾三兄弟平安無事返回了北平,但孟清和不敢保證,自己也能囫圇個的全身而退。必須想個辦法讓建文帝主動放人。 為此,孟十二郎一連幾日沒睡好,眼底都有些青黑。 北平消息傳來,總算讓他想出了法子。 “世子,近日京城傳言,王爺似身染重癥。” “孤知道?!敝旄邿脒m時的露出一臉擔(dān)憂,“孤在南京,也不知道……唉!” “卑下斗膽,世子、郡王和三公子都為純孝之人,王爺病重必定心急如焚,奏請皇帝回北平侍疾,不是順理成章?” 朱高熾腳步一頓,“你是說?” “人倫大義,孝道大如天,皇帝必定能夠理解?!?/br> 孟清和點到即止,他清楚,只憑這一點并不能讓建文帝放人,需要補充的方面,朱高熾自然會想到、 做人下屬的要聰明,能急上司之所急。但不能太聰明,尤其君權(quán)社會,越是拔尖倒下得越快,具體可參考解縉解大才子。 朱高熾靜立園中,陷入沉思。 孟清和退后一步,不再出聲。 良久,朱高熾長出一口氣,“孟百戶果真大才,孤代兄弟三人在此謝過?!?/br> “此為卑下當(dāng)盡之責(zé),當(dāng)不得世子如此夸贊?!?/br> “當(dāng)?shù)??!眽涸谛念^的大石仿佛一夕間輕了許多,朱高熾臉上又掛起了親切的笑容,“孤還有一件事,要托孟百戶去辦。孤會給陛下上疏,但奏疏的內(nèi)容不能只讓皇帝看到,孟百戶可明白?” 看著朱高熾憨厚的胖臉,孟清和咬咬牙,“卑下遵命!” 富貴險中求,拼也拼這一把! 隔日,朱高熾親筆上疏,言父身染重病,久治不愈,又增新疾,身為人子,當(dāng)在床前捧藥奉湯,何能久滯在外?況太祖皇帝祭日已過,身為藩王之子更不便留在京城。 “圣人嘗言,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每思及父王之病,臣如焚五內(nèi),望陛下顧念親親之情,許臣?xì)w藩。” 整篇文章,引經(jīng)據(jù)典,言辭懇切,建文帝看了,卻是臉色陰沉。 沒有實際的罪名,將朱高熾三人扣押在京城本就不妥。如今朱高熾舉出孝義,他如何駁回? 建文帝的心腹,也為此爭執(zhí)起來。 齊泰認(rèn)為不能放人,就算朱高熾三兄弟輪番上疏,寫出花來也絕對不能放! 黃子澄卻和齊泰唱反調(diào),燕王世子的仁厚孝順已頌傳天下,若將其軟禁京師,對皇帝聲名有礙。雖然燕王瘋了,可只是間歇性發(fā)作,不瘋的時候仍是不好對付。不如將朱高熾三兄弟放回去,麻痹燕王,減輕他的疑心,證明朝廷沒有削藩的意思。 此言一出,齊泰氣得差點對黃子澄動拳頭,同時被召來的魏國公徐輝祖也是眼珠子掉在了地上。 朝廷沒有削藩的意思? 周王,代王,湘王,岷王,齊王算怎么回事? 何況,燕王朱棣是隨隨便便就能被麻痹的? 能說出這樣的話,黃子澄的腦袋到底是怎么長的?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建文帝竟然覺得黃子澄的話有可取之處! 徐輝祖徹底無語了,燕王是不是真瘋了,他無法確定,可建文帝腦袋一定是被石頭砸了,否則怎么會把如此奇葩的言論聽進(jìn)去? “陛下,燕王三子皆有大才,不應(yīng)縱歸。高陽郡王尤為勇悍無賴,且心懷不忠,一旦放其歸藩,他日必為大患?!?/br> “陛下,臣附議黃翰林之議。” 徐輝祖話落,駙馬王寧站了出來,直接掀了徐輝祖的臺子,立場鮮明的支持黃子澄。 “當(dāng)為陛下賢名考慮。且燕王世子不過弱冠,其弟年紀(jì)更小,可為大患?燕王重病,扣押其子非賢德之君所為?!?/br> 建文帝沉吟半晌,突然轉(zhuǎn)向一直沒出聲的徐增壽,“徐都督以為如何?” “臣認(rèn)為齊尚書與黃翰林的話皆有一定道理,一切但憑陛下裁度?!?/br> 此言一出,徐輝祖猛的抬頭,徐增壽贊同黃子澄與王寧才是正常,如今這般,是為何意? 建文帝仍在猶豫,沒有當(dāng)即做出決定,“朕再想想。” 可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大大出乎建文帝的預(yù)料,逼得他不得不盡快做出決定。 不知為何,朱高熾請求歸藩為父侍疾,皇帝卻硬扣著不放人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內(nèi)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