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jié)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孟清和尚不知道自己被陳瑛盯上,很快將遇上大麻煩,仍在大寧城中忙著屯田軍務(wù),抵達(dá)南京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已先他一步掃到了臺風(fēng)尾。 陳瑛在洪武年間以人才貢入太學(xué),好辯,有才名,被擢升御史,后出任山東按察使,期間同燕王府搭上關(guān)系,獲得了朱棣的賞識。建文帝登基,湯宗告發(fā)陳瑛受燕王金錢,參與了朱棣的造反活動。秉持著寧可抓錯不可放過的原則,朱允炆大筆一揮,陳瑛被下放廣西勞動改造。 永樂帝登基,為在朝中布局,特地將陳瑛從廣西召回,升其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 為了讓南京的文臣武將徹底認(rèn)識到,龍椅上坐著的皇帝不同了,時代也不一樣了,朱棣需要陳瑛這樣的人來打破僵局。 陳瑛沒有讓朱棣失望。 做一行愛一行,愛一行專一行,在他身上得到最切實(shí)的體現(xiàn)。 都察院是言官衙門,左副都御使是衙門的二把手,作為言官的表率,自然要盡職盡責(zé),有罪名要參,沒有罪名羅織罪名也要參。 被陳瑛點(diǎn)名的文臣武將,滿打滿算,遍布了大半個朝堂。除了朱能等少數(shù)朱棣鐵桿,自七品文官到一品武侯,從建文舊臣到靖難功臣,幾乎沒有陳瑛不敢參的。 不久前自殺的歷城侯盛庸就是被陳瑛活活逼死的。曹國公李景隆也被陳瑛炮轟過,無奈李景隆抗打擊能力太強(qiáng),又有作古的李文忠做靠山,陳瑛想?yún)⒌顾刹皇悄敲慈菀住?/br> 陳瑛是朱棣手里的刀,朱棣用刀砍人從不留情。但是,陳瑛這把刀似乎太鋒利了點(diǎn),有的時候還喜歡自作主張,不聽指揮,難免讓握刀的人感到不順手。一旦找到能夠替代陳瑛的人,不出意外,陳都憲的下場不會比被他拉下馬的官員好多少。 在盛庸的事情上,朱棣就皺過一次眉頭。不是因?yàn)槭⒂沟乃?,而是陳瑛的自作主張?/br> 這一次,陳瑛遞上的彈劾奏疏又讓朱棣皺眉了。 以孟清和同左班文臣的關(guān)系,被言官參上幾本不奇怪。 之前,通政使司送來相關(guān)奏疏,朱棣大多是壓下不批,拖上幾日也就不了了之。 不只是孟清和,大部分言官的奏疏,永樂帝都是如此處理。 彈劾諷諫是言官的本職工作,朱棣不想過于打擊言官們的工作積極性。但陳瑛顯然不在此列。朱棣把陳瑛的奏疏駁回去,第二天,同樣的奏疏仍會擺上御案。 朱棣不是沒敲打過陳瑛,作為天子手中的刀,太自以為是無疑是自尋死路。陳瑛收斂了一段時間,在朱棣以為他終于明白自身的定位時,卻突然上了這樣一封奏疏。 翻開奏疏,從頭看到尾,朱棣的臉色愈發(fā)難看。 依奏疏上所寫,陳瑛根本是想將孟清和置諸死地! 截留野人女真供奉馬匹藥材,是為大不敬; 于大寧鎮(zhèn)守期間擅造軍械,招攬民心,有不臣之意; 私結(jié)皇子,通信密謀,心有不軌; 同北京留守行后軍都督府都督沈瑄過從甚密,有私授金錢之嫌; 無軍令調(diào)動邊軍出塞,論罪當(dāng)殺; 違太祖成法,許民以小秤交易,私定鹽引納糧之?dāng)?shù),許工匠以利,以大寧雜造局為私用,中飽私囊,論罪當(dāng)剝皮充草! 陳瑛還指出,孟清和欺壓族親,不念親情,驅(qū)逐堂兄一家,欺上以忠義仁孝之名,人品相當(dāng)大的問題。盛傳其好龍陽,至今未成家立室,可見其私德不修,難為股肱之臣。 “臣觀此人,心胸狹隘,擅于陰策,有小人佞臣之相。且私交皇子,對陛下有不臣之嫌。再觀其行,實(shí)為唐時楊李,宋時高秦,定為jian邪之輩無疑。臣叩請陛下察其言行,斷其重罪,以正朝堂正氣!” 洋洋灑灑幾百字,筆筆是刀,字字誅心。 陳瑛遞上這封奏疏的目的,無疑是讓孟清和再也見不到永樂三年的太陽。 奏疏中反復(fù)提及孟清和“私結(jié)皇子,有不臣之心”,同樣是在影射朱高煦和朱高燧有不臣的嫌疑。 朱棣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怒氣上涌,猛然將陳瑛的奏疏扯成兩半,狠狠擲于御案之下。手臂猛然一揮,案上的茶盞,筆洗,硯臺等,紛紛被掃落在地。 硯臺倒扣,濃墨灑在青石磚上,像是被染黑的血。 侍立在旁的鄭和立刻躬身,“陛下息怒!” 暖閣外,宦官宮人跪了一地。 正候在暖閣外,等著父皇召見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后頸發(fā)涼,一陣頭皮發(fā)麻。 老爹盛怒中,他們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兄弟倆互相看看,用眼神交流,進(jìn)還是不進(jìn)?進(jìn)去了,會不會被抽鞭子? xx的!如果知道是哪個混賬王x蛋撩了老爹的虎須子,絕對大巴掌伺候! 又是一聲巨響,聽這聲響,御案被踹翻了,絕對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打鼓,同時做好了開溜的準(zhǔn)備,大不了跑去母后處避難,總好過被老爹遷怒抽鞭子。 剛邁出一步,暖閣的門突然從里面打開,繃著臉的老爹出現(xiàn),頭上似乎有黑云繚繞,噼里啪啦打著閃電。 朱高煦反應(yīng)快點(diǎn),連忙收回腳,拉著朱高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由于太過緊張,拉人的力氣用得大了點(diǎn),兄弟倆的膝蓋硬生生砸在石磚上,聽聲都覺得疼。 朱高燧呲牙,不敢看老爹,只敢瞪兄弟,朱高煦咧嘴,借著行禮揉了揉膝蓋,別抱怨了,他也疼。 朱棣負(fù)手而立,將兩個兒子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是說長進(jìn)了,就是這么長進(jìn)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垂頭,老爹隔著一扇門掀桌,隨時可能當(dāng)面噴火,再長進(jìn)也會掉鏈子。 “隨朕進(jìn)來?!?/br> 朱棣轉(zhuǎn)身,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敢抗命,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撒丫子逃跑?一頓鞭子絕對跑不了。再皮糙rou厚,也沒人樂意剛到家就被老爹收拾。 趁著朱棣和朱高煦朱高燧說話的短暫時間,宦官宮人已將暖閣內(nèi)收拾停當(dāng)。御案扶起,碎裂的茶盞收了下去,趴在石磚上也尋不出丁點(diǎn)墨跡。 陳瑛的奏疏壓在了角落,即使是皇帝親手撕的,宦官也不敢真當(dāng)垃圾扔出去。 朱棣直接將惹怒他奏疏扔給兩個兒子,道:“看看吧,看完了再同朕說?!?/br> 接過奏疏,兄弟倆腦袋湊到一起,剛讀到一半,兩雙眉毛四只眼睛都立了起來。 “陳瑛老匹夫!” “這老匹夫當(dāng)真該殺!” 話不同,表達(dá)的意思卻相同。 陳瑛羅織孟清和的罪名,看似有理有據(jù),實(shí)是胡說八道。其間更牽涉到了許多不能擺到臺面上說的事。 調(diào)動邊軍出塞為的是什么,永樂帝比他們更清楚。這樣的事能揭開來說嗎?說皇帝指使邊塞守將算計(jì)草原鄰居,各種挑撥離間?說出去都是要被人插刀子的節(jié)奏。 截留貢品更是無稽之談!沒看看留下的都是什么,除了常見的草藥,就只是尋常所見的皮毛,全都是邊軍所需,送到南京,轉(zhuǎn)頭也要送回去,不然就是留在倉庫里發(fā)霉。這些都是永樂帝默許的,以這個借口參奏孟清和,北邊的將領(lǐng),九成都要被打倒。 私造軍械,私結(jié)皇子,密謀不軌,有不臣之心? 如果陳瑛在場,百分百會被朱高煦和朱高燧聯(lián)手捶死。 這是彈劾興寧伯?分明是借口孟清和找他們的麻煩! 朱高煦咬牙,沒心思繼續(xù)往下看了。 父皇在潛邸時,他就看陳瑛這老匹夫不順眼,果不其然,這是逮著機(jī)會就要找自己的麻煩! 朱高燧也在磨牙,待看到指責(zé)孟清和同沈瑄私授金銀,以大寧雜造局中飽私囊時,終于爆發(fā)了。狠狠將奏疏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猶不解氣,又跺了兩腳。 朱棣瞪眼睛,朱高燧梗著脖子滿臉委屈,“父皇,這老匹夫哪里是在彈劾興寧伯,分明是在污蔑兒臣!” 朱高燧梗脖子,朱高煦也沒閑著,無論如何也要將陳瑛的罪名定死,否則,被問罪的就會是他們。 大臣的奏疏,老爹能撕,因?yàn)槔系翘熳?。其他人,哪怕是天子的兒子也不能這么干。 三弟不只撕了,還跺了兩腳,傳出去,六科和都察院都得炸窩蹦高。 朱高煦不想挨鞭子,也不想三弟挨鞭子。 必須保住孟清和,一旦孟清和被問罪,下一個會被咬上的是誰,不用猜也知道。何況,在宣府時日,興寧伯幫了他許多,就算是心是石頭,也會捂出幾分熱度。 孟清和不能被問罪,沈瑄不能出事,也為保全自己和三弟,陳瑛必須去死! “三弟!”朱高煦攔住正同朱棣梗脖子的朱高燧,又一次跪在了朱棣的面前,沉聲道:“請父皇下旨,令兒臣同三弟就藩,無詔不得還京。待母后千秋之后,兒臣與三弟即刻動身!” “皇兄?” 朱高燧訝然,朱棣也愣了一下,根本沒想到朱高煦會說出這番話。 “皇兒何出此言?” 朱高煦抬頭,面帶苦笑,“父皇,此事應(yīng)因兒臣同三弟而起,興寧伯乃國之忠臣,一言一行皆為國為君為民。兒在宣府之時,同親衛(wèi)一起屯田戍衛(wèi),勞作之余,常思及邊民之苦,邊軍之難。大寧雜造局所行,于理當(dāng)罰,于情卻實(shí)是利民。兒臣耕田所用農(nóng)具即是大寧所造,改造過的農(nóng)犁極得民戶及屯田邊軍贊譽(yù),兼有深耕補(bǔ)種之法,僅宣府一地,開墾出的荒田即倍于洪武年。” 隨著朱高煦的陳述,朱棣的表情漸漸變了。怒火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慎重和沉思。 “兒臣愚鈍,但也知田糧乃民之本,民為國之基石,無糧則民困,無民則國貧。”頓了頓,朱高煦再叩首,“陳都憲以此劾罪,試問各方鎮(zhèn)守,還有誰肯再仿效興寧伯為國為民?比官軍民皆畏酷言而不敢先,囿于方寸之地,困于舊年之例,地愈貧,民愈饑,屯田所出減少,軍無可養(yǎng),何以衛(wèi)國?” “興寧伯所行,非國士不可為。朝有jian邪小人,不思進(jìn)取,亦不分好惡,但有不慣之處,即上疏彈劾,此等豎儒才是國之大患!” “同興寧伯相交,只為求屯田之策,是兒臣思慮不周。一切皆因兒臣起,興寧伯無辜受累。請父皇許兒臣就藩,不問興寧伯之責(zé)?!?/br> 話落,朱高煦再頓首,朱高燧接道:“兒臣同皇兄一樣,請父皇明鑒!” 接著,兄弟倆又就藩國所在進(jìn)行了一番爭取。 朱高煦認(rèn)為,事由北方起,他和朱高燧不宜再去北方,不如把他們兄弟封去南邊,例如云南,嶺南,貴州,都很不錯。再不行,就廣西,福建。 朱高燧表示,據(jù)聞福建屢有??艹鰶],父皇要是將他封到那里,他一定帶領(lǐng)護(hù)衛(wèi)日夜巡防,肅清?;肌8=ㄒ灿写?,就算不能出航,到船廠里走幾圈,也算是償了他夢想大海的夙愿。 “父皇,兒臣請就藩。” “父皇,兒臣獲封多時,一直未有封地,父皇就當(dāng)是愛惜兒臣,給兒臣一塊封地吧,不要北方,就南方!” 聽著朱高煦和朱高燧的話,朱棣負(fù)在背后的雙手攥緊,復(fù)又松開,覺得兩個兒子是在胡鬧,卻又感到欣慰。都說狼崽子要離群才能真正長大,兩個兒子不過離開數(shù)月,卻已成長至此,此言果真非虛。 但,高熾同他的兩個兄弟,也是漸行漸遠(yuǎn)了。 不論陳瑛上疏彈劾孟清和是出于本意還是受人指使,不管他在奏疏中牽涉到沈瑄和朱高煦兄弟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封奏疏,加上朱高煦和朱高燧的一番話,都在朱棣腦海里打下了烙印。 陳瑛注定不會有好下場。 無辜被老爹疑心的朱高熾,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怪只怪陳瑛狠狠噴了朱棣的義子和兩個親子,單單漏了朱高熾。朱高熾想不背黑鍋也難。 朱高熾還不知道陳瑛上了彈劾孟清和的奏疏,也不知道西暖閣里都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他知道,就算會打破一貫的對外形象,也會拿把刀沖進(jìn)陳瑛府里把他砍死。 有沒有這么害人的?! 這是生生把自己往油鍋里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