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我知道。”他邊寫字邊說，“那個女人是前天下午來的。她說自己是死者的親戚。是我點頭讓她取走尸體的?！?/br>
    “她有什么憑證嗎？”黎江問。

    “她提供了自己的身份證。”王漢華抬起了頭，沈異書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這位神人。關(guān)于他的傳說有很多，比如用中醫(yī)手法奇跡般治好白血病人，比如讓癱瘓幾十年的老人重新站立起來，比如用氣功消除肝癌晚期患者身上的癌細胞等等。但沈異書從未相信過他是什么神醫(yī)，因為她有個小學同學就曾死在他手里。那女孩因為腿痛，到他那里醫(yī)治，吃了他的藥后，病情不斷加重，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她得了骨癌，那女孩沒能撐過一年。這事就發(fā)生在雙鳳旅館出事的前一年，她至今都記得那女孩痛苦的叫喊聲。她后來偶爾聽到父母的議論，那孩子的父親狠狠地敲了神醫(yī)一筆，這事才算和解。

    “是她自己的身份證嗎？”黎江又問。

    “照片是她本人，至于是不是她的身份證，我們就不知道了。我們這里沒有檢查身份證的設(shè)備。——請坐?！鄙襻t(yī)的語氣有點勉強，但他可能明白還是對警察客氣一點更妥當。

    沈異書拉了張椅子坐下。

    “你們?yōu)槭裁窗淹躏w燕的尸體冷凍了15年？”她問道。

    “因為沒找到她的家人，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神醫(yī)抬起下巴，說話時，眼睛從上往下看，好像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趴在他門口等待殘羹剩飯的叫花子，“死人這種事，對于任何醫(yī)院來說都不是什么新鮮事。雖然我們只是個小地方，但病人的數(shù)量，你們也看到了……”他道。

    走廊上的確擠滿了候診的病人。

    “我們這里什么病人都有，有的得小病，皮膚病，有的則是大病，絕癥。那些得絕癥的人，因為沒錢治病，因為與家人關(guān)系疏遠，因為戀愛失敗，或者因為別的各種各樣的原因都可能自殺。過去就發(fā)生過好幾起。這具女尸，她是喝農(nóng)藥死的，這是周法醫(yī)說的。”

    “周法醫(yī)？”她和黎江同時吃了一驚。

    “那年8月份他來這里辦案的時候，我請他來看過這具女尸?！鄙襻t(yī)道。

    “你認識周法醫(yī)？”黎江接過了話頭。

    “他常來這里幫忙驗尸。有時候他會來我這兒開點降壓藥。那次，我讓他看了尸體，他給她驗了尸，說她是農(nóng)藥中毒。服農(nóng)藥自殺是農(nóng)村婦女很常見的自殺方式。農(nóng)村婦女的自殺率很高?！?/br>
    “不管自殺還是他殺，按理說，你都應該通知警方的吧？”她朝他笑笑。

    神醫(yī)這次也屈尊朝她笑了笑。

    “我請周法醫(yī)跟警署的人說明情況，不知道他有沒有說。不過后來警察也沒來問過，我猜想那時候他們顧不上。16年8月對這兒的警察來說，可以算是他們的奧運會了。”他自以為幽默地低聲笑起來。

    “你是說雙鳳旅館的滅門案?！彼?。

    他沒有接口。

    “這應該是你們這兒的大案。王醫(yī)生。你是什么時候接收這具尸體的？”她又問。

    “具體時間我不記得了。我沒有時間過問死人的事，他們什么時候來的，過去是干什么，為什么會自殺，這些我都沒興趣。我得省下時間來救人，你也看見我們外面的人了，那時候比現(xiàn)在人更多。醫(yī)院外面的招待所，連走廊上都搭滿了床。那家出事的旅館，”他又冷笑，“如果沒有我，他們的客源至少減一半。其實，我只要知道那些人不是被殺的就行了。其他的，關(guān)我什么事？”

    “王醫(yī)生，”黎江開口了，他說話的口氣讓人想到審訊室里的他，“我得告訴你，這具尸體是自殺還是他殺目前還是個謎，而且死者跟雙鳳旅館的滅門案可能有聯(lián)系，所以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要不然，我只能請你跟我回去協(xié)助調(diào)查了。我也不在乎外面多少病人在等你。也許這還是在幫他們的忙?！?/br>
    這下神醫(yī)的臉色可沒那么好看了，也許他終于發(fā)現(xiàn)并不是每個人都那么仰慕他的“神奇醫(yī)術(shù)”。

    “我不是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的，可我治好的病人比那些所謂的教授博士多得多！再說，你們干嗎不去問問周法醫(yī)？是他讓我冷凍尸體的！他什么都知道！”他惱怒地大聲道。

    “又是周法醫(yī)！他為什么要讓你這么做？”她也不客氣地提高了嗓門。

    “法醫(yī)實驗基地，這是他的計劃，他想建立一個什么法醫(yī)實驗基地。所以他需要各種各樣的尸體，讓他解剖，做實驗，諸如此類的。他有個規(guī)劃，因為他經(jīng)常來這兒，所以他想在這附近選一塊地方。他看中的是鹿林鎮(zhèn)以西的某個區(qū)域。當時他信誓旦旦說這個計劃一定能審批成功，他讓我先幫他預備材料?！?/br>
    “他說的材料就是……？”

    “尸體。還是我剛剛的那句話，死人對醫(yī)院來說不是什么新鮮事。我們這里常有人病死，也有人服毒，有人跳樓。人多的地方，就是這樣，充滿了矛盾，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有些人病死后，他的家屬沒法把他帶回去，就想就地處理。那樣的話，我們就會向他提供一份法醫(yī)實驗基地的倡議書，簡單地說，如果病人家屬愿意把尸體捐獻給法醫(yī)實驗基地，那么法醫(yī)實驗基地就會付他一筆錢?！?/br>
    “那些家屬什么態(tài)度？”她又問。

    “各種都有，有的樂意，有的不樂意。這很自然?！?/br>
    “你們到目前為止談妥過幾筆這樣的買賣？”

    神醫(yī)的目光落到桌面上，“那是15年的事了，老周跟我談過這個項目后，就送來幾個冰柜，他讓我把暫時無法處理的尸體先存在這里。他說等他辦完相應的手續(xù)，他會正式接收那些尸體。”

    “一共是多少？”黎江加重語氣問道。

    “16具?！?/br>
    她跟黎江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神醫(yī)立刻開始解釋：“其中4具是病死，2具是自殺。自殺中的一個就是你們說的那具女尸。另外一個也是女人，得了腎癌。這人我記得，她跟老公一起來看病，可那個男人把她一個人扔在醫(yī)院就走了，還卷走了她所有的錢。她連吃飯的錢都沒了，更別提回家了。她老公走的當天晚上，她就在病房衛(wèi)生間割脈自盡了。我們后來多次聯(lián)系家屬，都沒聯(lián)系上。所以也只能把她暫時冷凍起來。”神醫(yī)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文件夾，丟在桌上。“那4個病死的，都是我們跟家屬談妥后，讓他們簽了捐助協(xié)議后才進行冷凍的。所有這些尸體都被老周驗過，都沒有他殺嫌疑。其實他更歡迎那些謀殺案的尸體，但我搞不到。另外10具尸體是因為其它原因死亡的。”

    “其他原因，是什么原因？”

    “吸毒致死，打架斗毆致死，還有莫名其妙在路上猝死的，車禍死亡的，餓死的，意外觸電身亡的等等。”

    “打架斗毆？那好像屬于刑事犯罪。”

    “打人的是個精神病。他父親帶他來的，被打死的是母親。那個父親后來也報警了，事情弄清楚后，警察讓他們自己處理。因為是精神病人，他們也沒辦法，而且這屬于家庭矛盾。我把那個精神病人關(guān)了起來，后來他打算逃走，結(jié)果觸電身亡。對此，我也報警了。”神醫(yī)的語調(diào)頗為尖刻，“可是那位王署長，他讓我別打擾他，他有大案子要破。就是雙鳳旅館的那件事。最后，那位母親的尸體在當?shù)貧泝x館火化了，而那個兒子，他父親不愿意接收他的尸體，隨便我們處理。所以我們就把他儲存了起來。我再說一遍，他們每個人，都是在周法醫(yī)驗尸之后才存儲起來的。他們每個人在這里都有自己的檔案袋?！鄙襻t(yī)的語氣很自豪。

    “你這么做，如果萬一家屬想找回尸體……”她說到一半就被神醫(yī)打斷了。

    “那些無名尸，我們會在當?shù)貓蠹埖禽d認尸啟事。連登5年，尸體的照片還會放在醫(yī)院的網(wǎng)站上?！覀冡t(yī)院最近有了自己的網(wǎng)站。”

    既然如此，為什么王署長不知道他“情人”的尸體就近在眼前？當然，他不會上網(wǎng)，可最初的5年，他竟然都沒在本地報紙上看到過這女人的“認尸”啟事嗎？

    “你覺得過去的王署長為人怎么樣？”她問道。

    神醫(yī)對她突然改變話題有些意外。但他馬上就皺起了眉頭。

    “爛人一個！醫(yī)院剛開時，他經(jīng)常來找茬。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撈點錢。我不給他，他就去舉報我，說我無證行醫(yī)?！?/br>
    “王署長來認過尸嗎？”

    神醫(yī)很吃驚。

    “原來你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

    沈異書和黎江相視一笑，王署長果然對此有所隱瞞。

    “你說說他認尸的情況?！?/br>
    “那一年，大概是16年的年底，他來找我，他說他在報紙上看見死者的照片，想來看看那是不是他的一個親戚。我讓他看了尸體，他說那就是他親戚。”

    “你把尸體給他了？”

    “不，他簽了一張尸體捐獻協(xié)議，我給了他一萬塊錢。那是老周提供的補償金?！?/br>
    難道就是為了這一萬塊錢，他甘愿讓尸體留在醫(yī)院？他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除非……

    “他知道你們會把尸體冷凍起來嗎？”

    神醫(yī)搖頭。“這種事我們是不會跟家屬說的。我們只是說用于法醫(yī)實驗，然后火化。”

    “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什么時候用于法醫(yī)實驗，什么時候火化，對不對？”

    “因為怕多生枝節(jié)，所以沒寫明時間。但我們會在一個月內(nèi)向家屬提供骨灰?！?/br>
    “這些骨灰是……”

    “是我們從殯葬部門弄來的?！闭f到這里，神醫(yī)有點心虛，但馬上，他又提高嗓門為自己辯解，“那些死者家屬得到了安慰，除此以外，他們還得到了補償，他們都覺得很值得?！?/br>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拿到的骨灰是別人的，或者什么動物的，他們就不會那么高興了。”

    她真佩服神醫(yī)，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騙死者家屬，居然還毫無愧疚，“這么說，你給了他一份假骨灰和一萬元錢。他就認為尸體已經(jīng)化成了灰？”

    神醫(yī)沒有否認，臉上還帶著幾分得意。

    “都是這么cao作的?！彼馈?/br>
    “解釋一下，你為什么讓那個女人領(lǐng)走那具女尸？”

    “我以為她真是那女人的親戚?！?/br>
    “可她只提供了自己的身份證。”

    “我不知道那是假身份證，”神醫(yī)顯得有些無辜，“她拿了一份15年的報紙過來，說這是她在她母親的抽屜里找到的。她說她母親的臨終遺言是，找回她jiejie的尸體，讓她入土為安。她還說她jiejie是從小被領(lǐng)養(yǎng)的，她并不知道她jiejie的姓名，但是她母親認定報紙上的女人就是她jiejie?！鄙襻t(yī)靠在椅背上看著他們，“她說的很像那么回事。她一看到尸體就痛哭流涕。而且，她愿意付10萬元給醫(yī)院，作為尸體的寄存費。如果她不是親戚，她怎么會那么大方？”

    10萬元，舒巧還真大方！

    “后來呢？”

    “她付賬之后，我們就把尸體交給了她，我們沒理由扣留。我猜老周也不會介意少一具尸體?！?/br>
    “可是王署長也來認領(lǐng)過。你就不覺得奇怪？”

    “我覺得只有真的親戚才會愿意付出10萬元領(lǐng)回尸體。至于那個王某人，他眼里除了錢，什么都沒有。我猜他可能是聽到了關(guān)于這個法醫(yī)實驗基地的什么風聲，過來找借口詐錢的。他找我的時候，就跟你們一樣，像在審問我。我也不想得罪他，心想干脆給他點錢，把他打發(fā)了算了?？伤J尸的時候，我是看不出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他還裝模作樣地問我怎么處理尸體，能不能盡快火化。他還讓我別對別人說，呵呵……”神醫(yī)又低聲笑起來，“不過，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刁難過我?！?/br>
    “這次你有沒有跟這位認尸人談到你們的那個法醫(yī)實驗基地的計劃？”她又問。

    “沒有。其實如果那些親屬個個愿意拿10萬塊買回尸體，我真是求之不得?！?/br>
    “為什么？”

    “當年老周說那個計劃就快開動了，所以我當然得盡量留著尸體，可現(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周今年年初來的時候，提都不提了，我知道這事肯定是沒戲了。”

    “他今年年初來過？”

    “可不是？他還帶著個朋友。說實話，我也不想留著那些尸體，其他那些，如果沒人認領(lǐng)，我會盡快火化?！?/br>
    “你們把尸體交給認尸者時，用的是什么器具？”

    “一個箱子。她要求我們幫她把尸體處理一下，以便她好搬運，但其實，尸體是蜷縮起來的。再說死者身材嬌小，所以只要把她放入箱子就行。那個女人自己開了輛車來?！?/br>
    王署長和她的父親是在王飛燕的尸體還柔軟的時候把她裝進箱子的?？墒?，他們明明是把尸體埋在火車站附近的荒地里啊。怎么會跑到醫(yī)院來的？

    “那具尸體，你們最初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黎江跟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神醫(yī)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把李紅叫來。她在干嗎？！叫她來，叫她來！”神醫(yī)不耐煩地對著電話咆哮，“李紅是發(fā)現(xiàn)那具尸體的人?！狈畔码娫捄?，他解釋道，“她人很可靠，記性也不錯，是我的表妹，在護士學校畢業(yè)后就來我這里干了?！?/br>
    過了幾分鐘，一個長相酷似神醫(yī)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你說說，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具尸體的？就是前幾天被領(lǐng)走的那具?！鄙襻t(yī)居高臨下地問。

    “是那個女人的朋友把她帶來的，”李紅答道，又小聲嘀咕，“我之前跟你說過啊……”

    “哪個女人？”神醫(yī)皺眉。

    “就是周法醫(yī)說她吸毒成癮，導致可卡因中毒的那個。就是那個女人帶過來的……”李紅惴惴不安地看著眾人，“當時我挺忙的，那女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撂下一個包裹，那其實是條大被單。打開之后，里面是個人，一看就知道已經(jīng)死了。她說她朋友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她還說……”她有點支支吾吾的。

    “別吞吞吐吐的，有話快說！”神醫(yī)不耐煩地催促道。

    李紅紅著臉點頭道：“她說，她缺錢，聽說這里，捐獻死尸能得到一筆錢，她問我們能給她多少。我讓她先提供自己的身份證，她突然說自己不舒服，想去上廁所。然后……然后，等我再見到她時，她倒在廁所的馬桶旁邊，已經(jīng)死了，腿上還扎著根針。周法醫(yī)后來驗尸說她是癮君子?！?/br>
    “那你們找到她的身份證沒有？”

    “沒有。她的口袋里只有一些零錢，也沒帶包?！?/br>
    “等會兒你把她的資料夾找出來?！崩杞?。

    “好?！?/br>
    “被領(lǐng)走的女尸，她有什么隨身物嗎？”

    “我們都給了認尸的女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