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何彼襛矣
荀南河確實已經(jīng)懷疑辛翳并不是小文盲了, 但她更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比如這十幾個少年, 看起來都像村童怪胎,卻一個個都懷著些本事。 比如好幾個孩子都活潑好動,他們在午后課間經(jīng)常和范季菩在草地上對打, 荀南河也算是看過不少武俠片的, 但這群孩子們用刀劍的熟練,動作的速度和準頭, 看起來都有些驚人。又因為骨rou正到最好的年紀,看他們幾個摔角或?qū)φ? 狠厲老練的簡直讓荀南河心驚rou跳的。 也有些孩子, 比如像原箴,讀書習字極快, 幾乎是過目不忘, 在學著楚字的同時, 央著她又想學齊字、燕字和秦字。荀南河會說一點燕語, 會寫得燕字卻不多,不得不一邊自己學一邊再來教他們。 當然也有例外, 就是重皎。 他不太擅長運動,習字速度雖說不慢, 但也就一般般。他畏光少言,還總用奇怪的眼神望著荀南河, 讓荀南河都覺得這孩子是不是開了天眼。 不過重皎很懂天文, 對于算術(shù)方面的才能也很可怕, 他甚至對于開平方的計算1也已經(jīng)到了可以飛速心算的地步。而且對于醫(yī)藥、地理和一些自然現(xiàn)象, 也都有一般孩子達不到的理解。 荀南河當賣藥郎招搖撞騙的時候,也了解過一些楚巫的事情。靈巫是否真的有非自然力量,她不太肯相信,但楚國對于巫的官位職能都設(shè)置的非常詳細,若說氏族在先秦掌握文化政治,那巫則掌握自然科學和藝術(shù)、史載。 他們看似是掌控祭祀和占卜,但另一方面舞蹈與音樂,醫(yī)術(shù)與算術(shù),天文與地理,甚至一些自然現(xiàn)象、工程制造都掌握在他們手中。對于星的記錄、疾病的變化、山川河流的常識,他們都有涉獵與學習。 雖然在先秦之中,都會有很多聽起來玄而又玄的說法,但不論巫是否相不相信,但他們都知道這些說法是外皮,他們實際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原理和原則。 重皎就是這樣的人。他應(yīng)該是某家人養(yǎng)大的靈巫,只是不知是因為相貌,還是因為語言不通,竟因白化病而被送入了楚宮當稀奇玩物。南河教他讀書之外,也教一些中國歷史上曾出現(xiàn)的數(shù)學原理,或者是一些云層、山川之類的地理知識,都不深,但重皎竟都能學習理解,還編了一套滿嘴魂魄、神跡的說法。 荀南河發(fā)現(xiàn)他雖然滿嘴封建糟粕,但卻又理解了原理后,就也懶得管他怎么編了。 荀南河越是教他們,越覺出來了。 辛翳養(yǎng)這么多少年在宮中,絕不是因為好玩,而是他誰也不信任,想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聽說到處都有人給辛翳搜羅少年,送入宮中的最起碼幾百人都不止了,留下的只有這十幾個,顯然辛翳是仔細培訓、篩選過的。 而這群少年不知道為什么,對辛翳也是打心底的信服忠誠。那種忠誠,簡直像是一種魔力。這些少年送入宮中的時間應(yīng)該也不長,最多也不可能超過兩年。 看他們的行動言語也很有自己的見解,不像是被洗腦了。 卻仿佛是辛翳一聲令下,讓他們一頭撞死,他們也能去做的。 另一面,她每個月會出宮一趟,邑叔憑會問她一些情況,荀南河還在盤算,卻沒說這些少年的情況,只說自己還沒逮到辛翳。 邑叔憑倒也覺得她不太可能那么快接近辛翳,幾個月了還沒被趕出來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 荀南河也不能次次見面都什么也不說,她也透露過辛翳會寫字這件事,邑叔憑似乎并不太吃驚,還道:“嗯,不過他也是有些進步的,現(xiàn)在上朝,他已經(jīng)都能好好跪坐著,禮節(jié)周到了。再過一段時間,如果你能跟他更親密些,就要求去陪他上朝?!?/br> 荀南河覺得這就是邑叔憑在催她更快接近辛翳一點。 可她雖然也偶爾能看見辛翳一閃而過的背影,卻從來沒跟這小子正臉打過招呼。難道她又要使出那招夾著教科書夜襲寢室? 荀南河也確實這么干了,她拿出“突然想起來邑叔憑有話要讓他交代給楚王”這種理由,再加上態(tài)度強硬,真的逼得景斯不得不讓路,放她進去了。 她回過頭來又裝模作樣威脅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那些小奴都會通風報信,把他們都趕出去,也別讓我看到有人在大君的宮室內(nèi)亂跑。此事重大,不能讓旁人聽見?!?/br> 楚宮都修建的堂皇,八盞燈油一座的舞鳳包金銅燈,擺的就像是燈具市場一樣密密麻麻,在回廊上被點亮,映照的楚宮像是掉進星海里。 涂抹了生漆的黑色地板反射著微光,滑亮的就像是夜里的河,棉紗或者絹絲的帷幔不論在哪兒都該是奢侈品,卻在楚宮像不要錢似的從高高的房梁上垂下來。 南河仰頭,楚宮之高,甚至明亮的燈火也照不見房頂,她抬頭都覺得自己像是在仰望無星的夜空。外頭花園里引流的小河水聲潺潺,緊靠著回廊邊沿種滿了蘭花和艾草,南河這個也算周游幾國的人,來了楚宮幾個月都不能適應(yīng)這里的富麗奢靡。 辛翳的內(nèi)室都沒有寺人照料,南河拎著銅燈,推開兩道門進去,就看見寬敞的矮榻上被褥被扔的亂做一團,帷幔被掛起,辛翳并不在屋內(nèi),朝北的窗子大開著,月光灑滿屋內(nèi),屋中的桌案上下扔了不少東西。 看起來就像是某人聽到她腳步聲又逃了。 南河把銅燈放在桌案上,正要探頭出去,看看這小子到底是不是在屋檐上躲著。卻一腳踢到了憑幾旁放著的竹簡,她彎腰撿起來,卻愣了一下。 南河以為自己看錯了,她展開放在桌案上看,這是《鄒氏傳》。 《春秋》五家除左、公羊、谷梁以外,另外兩家在漢初失傳,《春秋鄒氏傳》就是歷史上消失的其中一部。春秋五家實際成書不多,大多口口相傳,以講學的方式在各國流通。 辛翳得到一部鄒氏傳應(yīng)該也不容易,而且春秋與鄒氏傳都出自魯國,這套簡是用魯國的齊系文字,應(yīng)該是最接近原版的。可能是稷下學宮撰錄收藏的,竟然能到他手中來。 但辛翳明顯不能完全讀懂,他用另一塊牘板抄著上面的文字,在牘板上用朱筆標注。但因為不懂齊字,他好幾處都抄錯了。各國文字模樣相似,卻有的意思截然相反,他幾個字理解錯了,就也讓原文意思大相徑庭。 南河彎下腰去,才發(fā)現(xiàn)地上散落的都是竹簡。 他的榻下放著一個矮矮的竹筐,竹筐上蓋著塊白帛,里頭裝滿了各種牘板書簡,他今日似乎在找什么東西,把里頭的東西都給扒拉了出來,散了一地就這么走了。 她一邊撿,一邊心驚:其實先秦成書的著作并不多,在稷下學宮收藏的文稿也以討論和對話為主,他這里卻幾乎集齊了各國稍有名些的著作。法、道、儒、墨、名、陰陽、農(nóng),各家的論著都有,翻看書簡,幾乎每一卷都被翻看到結(jié)繩松動,夾著標注記錄用的散牘,顯然他都讀過了…… 雖然很多論著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太過復(fù)雜,他未必能真的理解,但這個閱讀量之廣雜,已經(jīng)很讓人相當吃驚了。 雖然荀南河對他早有懷疑,卻沒想到他平日里跳腳貪玩的樣子背后,有這種韌性和野心。但辛翳這些年一直被邑叔憑拿捏在手里,宮中內(nèi)外都是眼線,是誰給他送來的這些書籍?他又是從誰那里學來的知識? 正想著,她似乎聽到了房頂傳來了聲音,荀南河探出頭去。這邊的窗子臨著蓮池,一條繩索掛在墻外,她順著繩子向上看去,就看到辛翳一只手端著銅燈,胳膊下頭夾著書簡,另一只手拽著繩子,兩只光著的腳蹬在白墻上,利落的一拽一跳,降下來。 看來他不是躲上樓頂,而是不想在屋內(nèi)點太多燈,拿著書簡去屋頂,借著月光和燭光,讀書去了。 他低頭正要找準窗子的位置,打算一鼓作氣跳進來,卻看到了荀南河正仰著頭,一張臉被月光照的瑩白,吃驚的望著他。 辛翳也不知怎么的,見她就有種被逮了現(xiàn)行的心慌,再看到荀南河手里捧著竹簡,他竟也慌了神,喝了一聲:“誰讓你來的!” 說罷,他兩只腳在白墻上一蹬,就要蕩進窗子里來。 荀南河以為這小子要踹他,連忙避開身子來,然而辛翳心一慌,平日做了幾百遍的利索動作竟然也出了差錯,他沒蕩準位置,額頭一下子撞在了窗框上沿,人悶哼一聲,半空撲騰了一下,被撞得彈了出去—— 荀南河驚叫一聲,撲到窗沿邊,就看著辛翳連人帶著竹簡、銅燈掉進了蓮池里! 他在水里撲騰了幾下,冒出頭來,臉色難看,對著荀南河咬牙切齒。他捋了一把濕掉的頭發(fā),荀南河剛要說話,辛翳猛地朝她拍水過去,荀南河被他澆了一頭一臉,回頭剛要躲避的時候,他一手拎著飄在水面上的竹簡,一邊拽著繩子,攀回了房間內(nèi)。 他像只水妖似的,濕透的長頭發(fā)蜿蜒的貼在身上,渾身往下滴水。他顧不上自己,先拿著那掉入水中的竹簡,小跑到燈邊查看,只看那墨跡遇水已經(jīng)看不清了,他氣得猛地摔下竹簡,一把抽出了床頭的鐵劍,指向荀南河,臉上當真露出幾分殺意來:“是,你都看到了這些竹簡對吧!讓你回去,也是給邑叔憑傳話!你這條狗命也就留在這兒吧!” 荀南河一驚。 辛翳卻是真格的,他反手握劍,動作流利的就像是甩筆,顯然那群少年們武藝不差,他也沒少跟范季菩他們對招。個子雖小,動作卻咄咄逼人,荀南河只有嘴上功夫,武藝什么的是半點也不會,她驚得連忙往旁邊一躲! 轉(zhuǎn)頭只看見她剛剛倚著的桌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 這小子真特么是天生的霸王種,說翻臉殺人就翻臉! 動刀動劍毫不眨眼,估計她要是真的血濺這里,辛翳也只是嫌她血腥味重,弄臟了床鋪地板吧! 說實在的,辛翳殺她,不但能避免她把竹簡的事情告訴邑叔憑,引起邑叔憑的懷疑,還可以在朝堂上激化他和邑叔憑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只要稍稍引導(dǎo),就可能變成其他氏族對邑叔憑的攻訐。 只是跟邑叔憑斗到這種地步,他能有一份勝算還是三分勝算?會不會自己被管制的更嚴,更沒有空間? 辛翳甩了甩頭,像只狗兒似的濺起一片水花,濺在荀南河臉上,她心里也涼了半截,這里動靜鬧得大,他也不怕,所有的寺人都在宮室最外頭的回廊上,壓根聽不見。就是荀南河跑出去,他打個唿哨,住在臨近宮室的范季菩他們就會立刻拎著刀趕過來,保準能把荀南河誅殺在三十步內(nèi)。 她知道邑叔憑也在宮中有眼線,可她才不信那些眼線會自爆身份,攔著辛翳殺人。 辛翳光著腳拎刀過來,抬手正要再劈,荀南河卻不打算跑了,她抬起竹簡,喊道:“這是春秋鄒氏傳,你要是砍了,怕是再找不到多的了!” 辛翳手一頓,嗤笑:“想活命想到拿這種理由來拖延時間了?” 荀南河跪坐在地上,也抬起了頭:“我身為齊國來的荀氏學子,又無親無故不受邑叔憑掌控,你要是砍了,別說是再找不到多的,你能與邑叔憑對抗的機會,怕是也不會再有了!” 辛翳冷笑,手腕一擰,把那鐵劍轉(zhuǎn)了轉(zhuǎn),道:“裝,再裝。你以為我不知道么?會識幾個字就坑蒙拐騙的賣藥郎,一年多前賣藥至邑叔憑府上,后做了他的門。我早說過,邑叔憑不會把有真才實學的人送到我這兒來。” 荀南河也笑了:“你這幾筐書簡,我每一卷都倒背如流,能細講答辯。若不是五六年前因年幼不能入稷下學宮,我也不會出來游歷,只是游歷時恰逢魯國被齊國吞并,因戰(zhàn)爭而流落至宋國。我沒辦法就干起了賣藥郎的活,至于入了邑叔憑門下,誰還不是為了顯貴?!?/br> 辛翳一只腳踏在桌案上,年紀小小,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玩著劍,道:“我信不信,都不影響現(xiàn)狀;你怎么編,也都不會影響你是邑叔憑的人這件事實?!?/br> 荀南河跪直身子,眉毛輕輕一挑:“我周游列國,誰的人也不是。若你真如傳言中那般愚蠢無禮,我自然會站在邑叔憑那邊,但遲早我也是要弄死邑叔憑自己站到他頭上的;但若你與傳言中不一致,那邑叔憑無論怎么折騰,楚國遲早都會要還回你手里,那我就要站在你這邊,因為我要做楚國萬人之上的令尹!” 辛翳絕沒想到看起來死板又溫和的荀南河,一開口竟然是這樣的話。 他拿劍尖抵著地板,大笑:“我這個楚王都不像楚王,你這個不知哪兒來的士,還想做令尹?!” 荀南河:“你遲早會是楚王,只是若你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可能十年后你才能成為真正的王,到時候還可能因為借用氏族或公族權(quán)力,到登位后仍然受到外人鉗制。但若是有我在,最多三五年,大權(quán)就能收回你的手中,別說邑叔憑,到時候誰也別想鉗制你——” 荀南河實在不是瘋狂吹逼的性格,但這年頭,到處都是謀士與縱橫家,每個人都想要毛遂自薦,出人頭地,所有人都掌握了驚人的口才和說服力,她若連嘴上的話都不敢說出去,就別想在這個時代混了。 辛翳卻對她說的話的前半句感興趣:“你是說,權(quán)力遲早會回到我手里?” 荀南河:“王是至高,在楚國擁兵又有權(quán)力的氏族不止邑叔憑的孔氏,還有其他大氏,縣公又群立,邑叔憑想像田陳篡齊、曲沃代翼那樣是幾乎不可能的;若他不能篡權(quán),那等到您加冠,只要能利用其他的氏族相互制衡,娶公主而拒絕孔氏女入宮,權(quán)力遲早會緩緩到您手里。當然,孔憑還有另一種辦法來延續(xù)現(xiàn)在掌控楚宮朝堂的的權(quán)力——” 辛翳眉毛一緊。他雖在有求學之心,更有野心,但從他父親去世以后,朝堂上就再也不在他面前討論真正的國事,他就再沒有遇見一個能教導(dǎo)、甚至能平等交流的人。 最大的惶恐不是危險、而是無知。 荀南河忽然講了這樣一番話,以他的渴學之心自然想聽下去。 辛翳挑眉:“你說?!?/br> 荀南河也會拖延時間了:“大君,臣能站起來說么?” 辛翳抬劍,架在她肩上:“不行,就想顯擺你長得比孤高是么!就跪著!” 荀南河:“……” 荀南河:“那大君先拿軟巾擦一擦頭發(fā),換身衣服坐到床上去吧,別凍病了?!?/br> 辛翳對他這種態(tài)度溫和的關(guān)心感到渾身別扭,但他渾身濕透站了一會兒,嘴硬道:“我不冷!” 荀南河抹了一下臉上的水:“那臣冷,讓我拿條軟巾擦一擦?!?/br> 辛翳想了想,挪開了一點劍,對她比了個眼神。 荀南河起身到隔間去。隔間有幾個衣柜和擱衣服的橫架,他之前穿過的那件sao包孔雀藍的紗衣也掛在上頭。估計這里都是奴仆出入,他這個天天穿衣服不重樣的大王估計也不知道自己衣服放在哪里,荀南河拎著燈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一處矮柜里放滿了各種白帛棉巾,她拿了兩條,又給辛翳拿了套干凈衣服,往主屋內(nèi)走去。 進了屋,才發(fā)現(xiàn)某個嘴硬的人正坐在床上,裹著被褥牙齒打顫。他的濕衣服扔在了地上,他估計把自己扒光滾到被子里去了。 頭發(fā)還在滴水,他剛要頤指氣使的讓荀南河去給他拿衣服,卻發(fā)現(xiàn)不用他說,荀南河的小臂上已經(jīng)掛著一套給他的干凈衣物。 荀南河肩上掛著一條白帛,將衣服和另一塊扔給他:“會自己穿衣服么?” 辛翳:“說笑!孤都這個年紀了,怎么可能不會自己穿衣!你——轉(zhuǎn)過頭去,不許看!” 荀南河翻了個白眼: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