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式微
白矢穿的是輕便的鞣皮甲衣, 匕首一下子刺進來, 他幾乎感覺刀劍要磕在他肋骨上。樂莜怒吼一聲,壓著他朝后退一步,壓著他抵擋的鐵劍, 就將匕首朝下劃去! 樂莜只帶了四五個衛(wèi)兵, 他身邊卻少說跟了二三十人隨從。 隨從連忙拔刀朝樂莜劈去,蔣克里大吼一聲, 拔刀沖上去,齊問螽自知不是那塊料, 只牽著馬往后站了站。他剛想讓狐逑也躲一躲, 一轉頭,卻看狐逑的矮馬還在, 人卻不見了! 這時候, 前頭都拼命呢, 齊問螽暗罵一聲, 也顧不上狐逑死活了。 樂莜的衛(wèi)兵也都是孤膽忠心,拔刀紛紛擋在樂莜身側! 白矢痛的要昏死過去, 他都能感受到自己胸前被劃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刀痕,熱血隨著心跳一股股的朝外涌。 他胳膊還抵擋這樂莜往下劈他的力量, 松開手猛地讓另一只手接過刀,換手朝樂莜脖子扎去! 樂莜本能的感覺到危險, 連忙往后一仰退去, 短匕從他皮甲的口子拔出去, 綠松石遇見紅血, 又有雨水滋潤,發(fā)出詭異的藍綠光芒。 白矢的隨從連忙朝樂莜撲去,但樂莜已經(jīng)紅了眼,要與他拼命,他雙臂胸口受傷也顧不上,擺開手大喝一聲,將幾個人橫掃出去,又要去殺白矢! 樂莜渾身衣甲都被劃破,好幾道傷口滲出血來,卻反而更狂怒,他伸手彎腰,猛地沖過來,一把抱起白矢。 白矢一驚,抬手就要往他后背上刺去,樂莜卻在這瞬間,拿他就跟懷里的一根樁子似的,猛地倒往地上砸去! 這一摔,怕是非要斷了脖子不可! 白矢也算是戰(zhàn)場浸yin多年,一邊護住后頸,連忙將手中刀柄,使出拼命的勁兒,反朝樂莜后腦砸去! 樂莜被他這兇狠的力道也砸的懵了,力道一松,帶著他朝后倒去,腿一軟,半死不活似的倒下去。 白矢摔在地上,兩眼一白,冷雨打的臉上肌rou直跳,耳邊刀劍相撞的聲音就像是過電,他在戰(zhàn)場上的本能逼著自己猛地彈起來,幾乎睜不開眼的連忙在泥地里找劍。 白矢撿起刀,胸口痛的腹部肌rou都在抽搐,他看到樂莜后腦一片血rou模糊,猜他是被打的昏死過去,爬起身來就想補刀! 樂莜的四五個衛(wèi)兵也是玩兒命似的猛,其中一人看見他要殺樂莜,身上插了刀還在狂吼著往他沖來! 白矢有些站不穩(wěn),連忙揮刀過去,只感覺刀尖一頓,他手里的刀已經(jīng)插在了沖來那衛(wèi)兵的腰腹間,他猛一轉頭,卻看著樂莜其他幾個衛(wèi)兵,拖著樂莜就往汾水走! 他們還想救走樂莜! 不用白矢打唿哨,蔣克里帶著其他幾個隨從連忙撲上去,卻眼睜睜看著樂莜的隨從壓根就沒想自己下水,一個個站在河邊以死相拼,竟把樂莜拖進水中,一推,推了出去! 白矢吼道:“不要放他活著回去!” 但他卻被纏住了,他的刀插進樂莜那衛(wèi)兵的腰間,那衛(wèi)兵竟按住刀柄,一只手扣住他肩膀,不讓他拔刀也不讓他走! 白矢一驚,看向那衛(wèi)兵的臉,卻看那年輕衛(wèi)兵竟口唇含血,輕蔑一笑,一口血沫啐在他臉上,啞著嗓子艱難道:“你在軍中聲望再高,還比得過、比得過三四十年親征,永遠殺在第一線的大王么——若不是他勇武作戰(zhàn),又怎會在這次大戰(zhàn)中受傷……” 白矢可不想聽這年輕小兵再說話,他擰了擰刀刃,那衛(wèi)兵大吐一口血來,竟犯狠的咬著牙,手從白矢肩膀上挪到他頸上,憋出兩個字來:“不配……” 白矢被這衛(wèi)兵臨死前的一口氣攏住,竟肝顫,幾個隨從過來,扒住那衛(wèi)兵,生生將他朝后拔去! 白矢滿臉血和唾沫,黏在臉上,雨水也刷不掉,他用濕透的袖子擦了擦臉,吼道:“樂莜呢!” 樂莜的衛(wèi)兵滿身刀劍,硬挺挺的跪在河岸邊,但風雨交加,汾水濤濤,哪里還有樂莜的身影。 剛剛吐了他一臉血的衛(wèi)兵還支棱在地上,他一雙眼還死死瞪著白矢:“你不配……” 白矢不管他說的是什么不配,是不配什么,但“不配”這兩個字,簡直是世界上最能刺痛他的詞語了,他猛地拔劍,將衛(wèi)兵的頭顱一下子劈下來,當那蔑視的眼神滾落在地,他一口濁氣才呼出去。 地上,他的隨從倒了七八個,連蔣克里都受了傷。 白矢搖頭:“我太愚蠢了,我竟然還想來找他。他就是個感情大過腦子的蠢貨,不過因為淳任余對他有恩,就連路也看不清了?!?/br> 齊問螽過來:“罷了。咱們來爭取樂莜也是為了勝算。不過就算沒有他,也不怕沒有勝算。好幾家都已經(jīng)出去尋太子舒了,如果找到太子舒的尸首,這事兒就再無輸?shù)目赡苄粤?。?/br> 蔣克里也擦了擦臉上的血口子走過來。蔣家送來當隨從的少年,竟成了最后存活的獨苗,他再無選擇,更多幾分不要命的狠勁兒,很得白矢欣賞。 齊問螽:“不過,我找不到狐逑了。怕是……剛剛嚇跑了?!?/br> 白矢回過頭來:“嚇跑了?他怕是早就想跑了。狐氏不入流的一支,幾百年之后還是不入流,不成事的小子,虧我之前還看他機靈。跑就跑吧,他狐氏家督在曲沃,根基在舊虞,等把他全家屠了,看他能玩哪兒去。” 白矢低下頭去,解開皮甲在腋下的系繩,展開看,里頭中衣早被血浸透,傷口可怖的橫亙在胸口,他吃力的喘了一口氣:“那群大巫還沒到?再不來,我怕是回不了曲沃就要流血流死了?!?/br> 齊問螽連忙躬身:“他們該到了,咱們去匯合的地方吧。您不也派了上百人人沿著河去找太子了么,要不要叫回來一部分。” 白矢:“不用,找到舒的尸體才是最重要的。也要謝謝先生了,若不是先生與巫醫(yī)都有來往,便沒有今日?!?/br> 齊問螽此刻連忙低頭:“……怎么會,是公子有讓人忠誠的能力。” ** 師瀧眉頭緊皺,滿臉是水,大步走在狂風驟雨中。 他頭發(fā)散亂,濕透的衣袖竟然也被風鼓起。 剛蔓延起的大火,還沒來得及因風而囂張鼓動,就被雨澆的半死不活,只有些背雨處還在暗暗燃燒著。連綿看不到邊界的帳篷群,被風吹得像是掛桿上的衣袍。 雷暴與閃電令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除了黑甲的晉宮近衛(wèi)四處奔走外,還有不少家族派人出來尋找太子,他們拎著銅燈呼喊亂跑,一個個聽見了雷聲,就忍不住縮著脖子矮著身子走。 這些人啞著嗓子喊,面上帶著奇妙的神色。 確實奇妙。 有的已經(jīng)悲痛的要走不了路了,有的年輕小輩卻掩抑不住臉上的興奮和忐忑,還有更多人和師瀧打了個照面,似驚惶似幸災樂禍的看了他一眼。 好幾撥人都想上來攔住他。 但或許是他走的太殺氣騰騰了,竟沒有一個人來敢搭話。 師瀧心底后悔。他不該一個人出來。 或許他都回不去了。 但他想了想,又冷笑。 要是找不到太子,他早晚都是個死。 晉王的頭被發(fā)現(xiàn),最早是因為祭臺上每層擺放八個的燈油塔倒下來了。 燈油塔徹夜燃燒,翻倒之后,燈油順著祭臺的石像畫流了下來,火也淌下來,極快的引燃了靠近祭臺的帳篷。宮中中官就連忙派人去祭臺上將燈油塔扶起來,再從上頭澆水下來。 汾水沿岸風大,眼看著帳篷都要燒成一串,祭臺也變成了火臺。寺人畢竟命賤,雖身份不該登上祭臺,但畢竟這事兒太危險,也被人派上去清理燈油。 然而一個眼尖的寺人卻看著祭臺頂端的桌案上,放著什么東西。 這還不到放祭品的時候,誰這么大膽擺上了祀天的牲? 他連忙叫著幾個寺人一起上去,想大事化小,趕緊拿下來。卻未想到走近一看,通體燃著火的祭臺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那案臺上滿面痛苦的頭顱。 寺人們出入宮廷,誰還能不知道這張臉。 幾個膽小的寺人被嚇得差點跌下祭臺,他們連忙找了司宮來看,司宮也嚇得發(fā)了瘋,不知該去找誰,更不敢動手拿下來,他們想去找王后,卻想起來王后太子應該都和晉王一起在祭祀大川,并不在帳下。 一群人嚇得渾渾噩噩,只能去找了師瀧。 師瀧不顧衣服被火燒著邊角,一步三個臺階,飛跑上祭臺,燈油在驟風中燒的竄高起來,火舌幾乎要舔上他的寬袖,頭發(fā)幾乎都要被火烤的卷縮起來,他滿身火光,望著淳任余滿是血污的面容,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怕血,而是被那張面容上的神情震住,竟兩膝一軟,兩眼一白,跪在祭臺面前。 師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只記得自己脫下外衣,包裹著淳任余的頭顱,兩手沾滿了血,兩腳發(fā)顫的走下了祭臺。 他不敢低頭看自己懷里的頭顱,不是因為怕血,而是怕那個現(xiàn)實。 耳邊有人說什么他都聽不見了。他甚至沒法一時間沒辦法思考了。 才走到靠近祭臺的王宮帳下,他就看到了帳外垂手等待的宮之煢。 宮之煢隨他進帳,看到包裹在外衣里那張面容,臉色慘白,半晌竟發(fā)出了個五臟六腑都擠在一處似的悶叫,嘴唇泛出不正常的血紅來。他抖著雙手接過頭顱,似乎覺得自己這樣拿著太過冒犯,師瀧拿了個裝奩盒的漆盤來,用袖子擦了擦,半跪下去,抬到頭頂。 宮之煢手竟一瞬間穩(wěn)住了,輕輕放在了血紅的漆盤上。 師瀧用白帛蓋住,放在了晉王平日里看竹簡軍報的案臺上,他這時候才猛地一口氣換進來,才想到要去思考:是誰干的。 但這個問題其實不需要思考。 他知道,一定是白矢。 他卻聽到背后傳來聲音,連忙轉過頭去,只看到宮之煢跌坐在地。 他還在擺著手與要扶他的近衛(wèi)道:“沒事、我沒事——” 說著說著,竟牙縫里沁出血來,從嘴角淌了下來。 宮之煢連忙想用衣袖擦嘴掩飾,眉毛抽動著,想拼命用平日的冷漠掩蓋此刻的大慟,含混著還想說:“扶我起來?!眳s一大口血嘔出來,滴在衣擺上。 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口血牙,竟似發(fā)癲似的笑起來:“我收到了白矢在新田的消息,一路快馬加鞭想要奔回來傳遞這條消息,誰能料到——” 宮之煢的父親是晉王的摯友,宮之煢也從小在晉宮長大,他陪伴晉王的時間,比白矢還長幾年。他**歲的時候,晉王就派人給他打一把小鐵劍,穿一身黑色布衣,行走在宮中了。 誰能料到做兒子的弒父,做臣屬的卻愿意以死相護…… 師瀧與這位衛(wèi)尉交際不深。除了晉王,誰也都跟他交際不深。 師瀧只能道:“宮君,我們還要尋找王后和太子!” 宮之煢胡亂拿著衣袖抹嘴,弄得下巴都是血:“我、我知道!” 師瀧背過身去,給他一些空間,等他再轉過頭去時,宮君收拾好了自己的神情面容,帽子的黑繩扣在一張蒼白的面容下,他正要開口,就聽到有人說找到了王后。 王后小腿受傷,在河岸被發(fā)現(xiàn)。 有人去找到了晉王近衛(wèi)的尸體,師瀧就出發(fā)去查看近衛(wèi)的尸體,想要窺得一些線索,能夠找到太子。臨走之前道:“你去尋南姬過來,大君十分重視她,她也很有能力,受太子喜愛,可以在這里坐鎮(zhèn)。然后再派一些人找樂莜,將他控制住,千萬不要讓他離開!” 師瀧剛走,王后被人帶回來,她面色慘淡的看了一眼晉王的頭顱,沒有掉眼淚,就斬釘截鐵的要帶人去找太子舒。 王后說自己知道太子可能會被水卷到哪里,一定要親自帶人去找,宮之煢本想同她一起去,王后卻要他去尋南姬。 這個嬌小的女人,此刻竟說話條理清晰。 “就算姎死了,你也不要來找,而是要保護好南姬。明明沒有對外公開,卻有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出事,在沿岸尋找太子,怕是白矢已經(jīng)告訴了其他氏族。若是有大軍前來,或局勢有變,就將南姬帶去秦國,讓她躲避開這件事??淳謩?,請你聽她命令,她會知道該怎么做。” 宮之煢正要問,魏妘道:“之煢,我要你與我發(fā)誓,就算賭上性命也要保護南姬?!?/br> 宮之煢望了她一眼,只能壓下對南姬的疑問,跪下道:“某愿以性命護南姬安全?!?/br> 魏妘松了口氣。 宮之煢:“太子……還活著么?” 魏妘搖頭:“不知道。他腰上中了一劍。任余給他擋了刀” 宮之煢:“您見到白矢了么?” 魏妘慘笑:“豈止見到。他還在我面前,割下了我王的頭顱,他還一副慈悲的樣子,將我打昏扔在了河岸,說報我養(yǎng)育之恩……” 宮之煢沉默。 魏妘:“去吧?!彼f著,受傷的小腿一瘸一拐,帶著其他的近衛(wèi),頂著雨走了出去。 宮之煢也走出去,帶人打算去找南姬。 而這會兒,師瀧被風吹的走不動路,半天才到了河岸邊。 他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雙手的鮮血已經(jīng)干粘,他用力在衣襟上蹭了兩下,沒敢低頭看自己的手。 河岸邊有七八個護衛(wèi)的尸體,流的血都不是紅的,興許是大巫下的毒。 血喂飽了沙子,雨水都刷不掉顏色,師瀧知道,自己要是撈一把地上的河沙,保準每一顆都染的晶瑩剔透了。他怕血的毛病,怕是要在今日給根治了。 本來這里應該能看到很多足跡,但被雨沖刷的只剩一半了。 血最多的地方,離護衛(wèi)的尸體和篝火很遠。 看來淳任余是在這兒被割頭的。 拖出去好遠才割了頭。 師瀧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事兒是白矢干的。 殺他也是殺,非選擇這種法子,也就白矢心里有這種情緒了。 白矢囂張到親自來了。 那他為什么現(xiàn)在還不露面? 是因為太子的尸體沒找到?不對、若是如此,他也盡可以露面了,反正早晚都會找到太子的尸體。 而是他不確定太子死沒死……? 這個可能性就太大了,再加上現(xiàn)在這么多人都在找太子,反而不像是找尸體,而是想盡快找到活著的太子,然后給他補上一刀! 他低下頭去,沿著河岸繼續(xù)看,想要找到點蛛絲馬跡,就算用蹄印判斷一下白矢所帶人馬也好。 但很快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找到了一大團被割掉的頭發(fā),旁邊還有太子舒的玉質發(fā)簪。 發(fā)簪已經(jīng)斷了,半截被河岸的水卷走。 他才撿起發(fā)簪,就看到遠處又有一小截兒東西。 師瀧走過去低頭一看,頭皮麻了一下。 是一截小指,泡的有幾分發(fā)白,血跡都被河水沖干凈??窗尊w細的樣子,應該屬于舒。 他撿起來,放在掌心里,就算他盯著這截小指格物致知,也瞧不出當時太子所經(jīng)歷的景象,更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又是不是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