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二子乘舟
大概是因為重皎沒有馬, 純靠腿, 來的竟比他還慢些。申氏女住的宮苑很深,有幾道黑瓦白墻攔著。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幾道圍墻外,黑馬頸下掛著燈, 遠遠先看著鬃毛油亮的黑色馬頭出現(xiàn), 黑馬如曜石的瞳孔反射著燈光,辛翳的身影才慢慢從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 守宮的衛(wèi)兵見了他那張在夜燈下更顯妖異的臉, 一時懵了,反應(yīng)半天才連忙俯身:“大、大大大君……” 辛翳沒好氣, 看誰都想懟:“大什么大。你們護衛(wèi)楚宮內(nèi), 就這樣站沒站相?” 看到他下馬,其中一個衛(wèi)兵還以為他是要來寵幸新夫人, 一臉自己得了大胖兒子似的驚喜, 轉(zhuǎn)身就要跑進去通報。 辛翳連忙叫住:“跑什么跑!別去。孤就是來轉(zhuǎn)轉(zhuǎn)。把馬牽著, 我一個人進去?!?/br> 他扔開馬韁跳下馬, 又囑咐道:“把馬牽走。一會兒大巫來了,切忌通報我來過的事?!?/br> 衛(wèi)兵連忙點頭稱喏。 辛翳這才邁步往宮苑內(nèi)走去了。 走過幾道宮墻, 就看到了這位申氏女所在宮室里燈燭燃起,宮人走來走去。他退進黑暗里, 想了想,又伸手扒住屋瓦, 一翻身, 上了墻頭去。 他小時候老做上房揭瓦這種事兒, 但這兩年已經(jīng)少了, 自己畢竟也大了,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辛翳幾乎了解楚宮的每個屋檐與高樹,他輕而易舉就能隱匿在黑暗里,閑庭散步似的往宮苑內(nèi)接近。重皎還沒到,他不如先占個風光好的座位,倒看看重皎要怎么演。 他走了才沒幾步,就看見宮室的回廊下,坐著個穿白底緋邊曲裾的女人,她披散著頭發(fā),光著兩只腳垂在回廊下,兩手交握抵在額頭上,似乎有點頭疼為難的低著頭。 宮室中的女使拿著鞋襪走去,跪在她身邊,道:“夫人要不要穿上襪子……天畢竟冷了。” 她這才抬起頭來,搖了搖頭,神情有幾分疲憊:“不用了。你們派人去通知他了是吧……那我就在這兒等他吧?!?/br> 南河想的是:怕是躲不過去了。見了面先裝傻吧,萬一那小子的心思全用在打扮上,真的好糊弄呢。 她在楚宮清醒之后,倒是沒有什么疲憊,反而像是頭腦清醒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身子昏迷幾天,早就睡飽了。 她愁的是見重皎的事兒。 只是她才剛一抬頭,就聽著遠遠屋檐上似乎有了點聲響。 她皺了皺眉。 森也聽到了。 森笑道:“夫人別害怕,宮中野貓多了些,有時候夜里經(jīng)常能聽見他們叫|春。” 南河倒是知道宮里野貓多的事兒,以前辛翳養(yǎng)的貍奴就跟舊宮里的野貓玩兒,后來實在多的受不了,辛翳就讓人捕了,洗干凈以宮中御貓為名,送給臣下了。 只是剛剛那聲動靜有點大,估計要是只橘貓腳滑了吧。 她倒也沒說什么,點了點頭:“我沒怕?!?/br> 在晉宮云臺她還可能會偶爾覺得陌生提防,但在這兒,她沒什么好怕的。 屋檐上那只腳滑的橘貓緩緩舒了一口氣,半天才直起身子來。楚宮屋檐極高,他又站在背面,倒是不怕被人看到。只是他剛剛看到那申氏女抬頭,實在是心底一震,當時就左腳踩右腳絆了一下。 也……太像了。 在這個距離下遠遠看不清她額間那顆紅痣,但依稀的五官與神情,都像是荀南河處理政務(wù)后疲憊的模樣。轉(zhuǎn)頭與旁人說話時候的若有所思和耐性,連下巴的那道弧線,眼睫微垂的角度…… 都讓他恍惚。 真是作孽……天下真的能有這樣相像的人? 還是說申子微本來就是荀南河的下屬近臣,對她觀察細致入微,讓這尋來的女子學習模仿過了? 他又站在屋檐上,移動了一下位置,讓自己恰可以看到申氏女的身影。 她在回廊下發(fā)呆了沒一會兒,重皎就匆匆趕來了。 重皎沖進來后看到院子里申氏女的身影又是一呆。他拎著衣擺,緩緩穿過院子,靠近申氏女。 申氏女看著他,也不說話。 重皎對著廊下其他的宮人揮了揮手:“都回自己住處去,別在這兒站著?!?/br> 森與藤也知道這場面他們摻和不了,趕緊拉著其他宮人退走了。 重皎半晌道:“你這孤魂野鬼又來了。上次不是因為怕被我抓到,逃了么?” 南河心道:他……沒認出來?他以為是附在這身子上的孤魂野鬼? 她沉默著,眼睛也垂下去,心里卻在打著轉(zhuǎn)思量。 重皎瞇眼。這是想裝傻。 重皎心里已經(jīng)認定她多半是南河,卻只道:“你是只敢夜里附身過來?那白日你這孤魂在哪里游蕩?” 南河:……這、這我怎么編…… 要不然能不能說幾句埃及語希臘語,裝自己是歐洲飄來的孤魂…… 重皎看申氏女裝死的樣子,威脅道:“我無意驅(qū)逐你,只是大君有令,要我毒死這身子原主,怕是你只能找別的地方附身了?!?/br> 她總算有點反應(yīng)了,微微抬起眼來:“為什么要毒死我?” 重皎看她開口了,深深吸了口氣,道:“你覺得呢?申氏將你送進來的居心就是在羞辱荀君,你頂著這張臉,還適合活在宮內(nèi)么?” 南河:長得像我自己怎么了!我以前不也頂著這張臉在宮中活了那么久么! 申氏女要是死了,她也就不能再回來了。特別是現(xiàn)在她又是晉王的身份,想要見到辛翳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按理來說,下個月應(yīng)當就是辛翳加冠禮,她一直欠他這個承諾,若是能以申氏女的身份遠遠看一眼他加冠也是好的…… 雖然南河覺得自己是被系統(tǒng)騙來的,但是要真的讓她再也回不來了…… 她是不太愿意的。 南河斟酌半晌,開口道:“大君又不需要真的見我,我只是大君用來……洗脫斷袖一事的工具。把我扔在這兒不就好了么?!?/br> 重皎心道:果然。這話也像是荀師會說出口的。 重皎:“那再迎別人進宮就是。一個相貌和前令尹幾乎一模一樣的夫人,你認為旁人會怎么看?!?/br> 南河:旁人能怎么看,就以為我跟辛翳有一腿唄。 她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重皎說的不無道理,以辛翳的性子,是估計不會放過這個申氏女的。 重皎:“除非……” 南河:“除非?” 重皎上前一步,直視她道:“除非是荀師回來了?!?/br> 南河瞳孔微微一縮。 重皎直接道:“你是如何回來的?!?/br> 南河:“我……你如何認出我來的?” 重皎笑了:“我沒認出來,我也不敢確定。我只是希望你現(xiàn)在說服我,證明你是荀師。否則我怕是不能讓你再活到明天了?!?/br> 南河:……我現(xiàn)在想活命還要證明我自己是我自己! 南河想了半天,從廊邊起身,放下裙擺走回屋內(nèi),嘆了一口氣:“重皎,進來吧。我們進來說吧。” 重皎愣了一下,這才緩緩脫掉木屐,走上回廊,進了宮室內(nèi)。 辛翳呆了好一會兒,才從屋檐的暗處,走出來。 剛剛那段對話算什么?這申氏女真的被附身了,而重皎也不知道是誰?那玉鈴作響的事情是真的? 還是說連剛剛都是一場戲,重皎早就知道他在這兒聽著了? 不至于吧…… 辛翳越想越心疑,但二人進了屋,他已經(jīng)聽不見任何談話了。辛翳想了想,放輕腳步走出去,跳下了屋檐。他看見主宮室內(nèi)點起了燈,一閃身進了走廊,拉開門,進了主宮室的西隔間。 隔間里似乎是守夜的女使偶爾居住準備的地方,和內(nèi)室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木板,甚至下方有一扇小門,還可以直接推開跪著過去。隔間里也點著燈,他甚至不用靠近墻壁,就能聽到重皎與申氏女相隔不遠的說話聲。 申氏女:“你想讓我說些什么證明自己是荀南河?!?/br> 重皎:“你在宮中這么多年,知道的事情這么多。說一件申氏不可能知道、外人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br> 申氏女沉默了半天:“嗯……辛翳屁股上有顆紅痣算不算?!?/br> 辛翳:??! 重皎:??! 重皎瞪大眼睛沉默了,半晌道:“這事兒……我也不知道啊!你說出來我怎么去證明……” 辛翳:這事兒,我怎么也不知道!一般人誰也不會洗完澡扒著鏡子看自己屁股上有沒有痣啊! 不對、她什么時候看到的—— 荀師什么時候知道的! 難道…… 辛翳眼前都發(fā)白了,他知道荀師的女子身份之后,心底想的全是她走了她不在了這種事兒,完全忘了小時候有多少次犯蠢,洗了澡直接從浴盆里出來,見了她也不避諱…… 別說小時候,長大了也有幾回……他還得意洋洋,覺得荀師不好意思看他,是被美色逼得沒法直視,現(xiàn)在想想才知道——啊啊啊啊! 辛翳在這頭跟被雷劈了似的,震驚的竟然不是申氏女的真身,而是以前和荀南河相處干過的丟人事兒,簡直就跟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過了一遍,他腿腳幾乎都要發(fā)軟,卻聽著那頭申氏女又說話了。 南河笑了:“開玩笑罷了。當年班里都叫你腫腳,你天天用一個深褐色麻布袍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著。還記得原箴么?那時候他襪子破了還會自己縫,他手藝可好了,我衣袍破了也找他補。范季菩總是不好好學習,被罰的最厲害,我打他手板但力氣不夠,根本打不疼他,他就更肆無忌憚,后來是辛翳承包了班里的體罰,天天拎著個戒尺去打別人,還以為我看不出來——不就是他害怕被我罰了么。還有……太多太多了,重皎,要我說,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br> 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辛翳心頭一震,但他天性多疑慣了,竟下意識的想:是不是他們知道他就在這兒聽著,是不是這些話都是重皎教她的,這是不是個局? 南河似乎也回憶起了一些更近的事情,嘆氣道:“其實我以為我病死之前,都不會再見到他了。我本想就這樣結(jié)束。只是沒想到他回來了……他說什么不許我死的話,這事兒我也不做主。幸而他沒哭,否則我……” 重皎竟吸了吸鼻子,聲音發(fā)?。骸翱晌疫B先生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先生病成那樣,卻都不許我去見!” 南河沉默一會兒,才小聲道:“重皎,別這樣……” 若說小時候的一些事兒,還可能有他們二人以外的人知道。但她死前的那些事情,卻不可能有再多任何一個人知曉了。 辛翳已經(jīng)無法說服自己了。 更何況,她那懷念的帶著笑意的語氣,實在是鐵證,令人無法辯駁。 辛翳腿一軟緩緩坐在隔間,腦子里轟一下,徹底炸了。 重皎在那頭沉默了許久,喉頭發(fā)啞,半晌才哽咽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走,為什么又回來了?!?/br> 南河望向重皎泛紅的雙眼,心底也有些難受,她道:“我可以回答你的很多問題,但前提有一件事。你要承諾,你要向我發(fā)誓?!?/br> 重皎似乎在那頭跪下了,他壓低聲音道:“荀師請說?!?/br> 南河緩緩道:“我要你不許告訴他,不許告訴任何一個人我的身份。我……很難面對他,也暫時……不想見到他?!?/br> 重皎壓低聲音:“是不許告訴大君么……” 南河咬著嘴唇:“嗯,別告訴他?!?/br> 重皎著急道:“為什么!他要知道你回來,不知道會高興成什么樣子!我們都害怕,怕他在你走了之后又自責,你要是回來了,大楚以后的難關(guān)就不用他一個人扛了——” 南河:“沒有我,他也會好的。他都能獨當一面了,我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人。” 重皎:“可是!荀師——” 南河:“重皎,我要你發(fā)誓,你愿不愿意做到!” 重皎咬了咬牙,似乎緩緩弓下腰去,叩首道:“弟子重皎,若違此誓,人神共誅?!?/br> 南河只是實在想到被揭穿就覺得頭皮發(fā)麻,恨不得當縮頭烏龜,哪里想到重皎發(fā)這樣重的誓,她嘆氣道:“不必這樣說,你只要盡力做到就好。” 卻聽到重皎吸了下鼻子,南河猛地慌了:“你哭什么……你都多大了,怎么這樣丟人!還想讓我給你擦眼淚不成!” 重皎抬起臉來,使勁兒用衣袖擦了擦臉,卻跪在地上,伸手一把抱住了南河。 南河僵了一下,他只是跟小孩兒似的蹭了兩下。 南河嘆氣,想了半天,還是伸出手去捋了一下他發(fā)髻上插的仙鶴羽毛。自從那群小子長大了以后,其實都與她沒太親近了,難得重皎露出了這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