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氓
他快要到宮室附近的時候, 才想起了南河還在屋內, 他連忙放慢了腳步。南河正低頭在桌案前頭翻看那些軍務的竹簡,和她以前一樣。 他腳下放輕腳步,眼睛卻粘在她背影上, 無聲無息的走過宮室門外的回廊。 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朝后院走去。 他走過了宮室障子外, 這才腳下輕快起來。走到了后院才發(fā)現(xiàn)那里沒點燈,他連忙回頭拿了個燈籠, 走到那熟悉的廊柱前。 辛翳瞳孔都被抬起的燈籠映照的瑩亮,那常年沒有涂漆的柱子早已斑駁, 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在辛翳眼前, 刀痕橫亙,它們曾被溫柔的手指撫摸到泛著光澤, 他像是以前每年的時候那樣點著數(shù):“一二三……” 如今是第九年了, 她還在, 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一次為他…… 然而當他數(shù)到第八道的時候, 卻眼尖的看到了什么。 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哪個不要命的寺人搬東西經過時留下的劃痕, 然而抬起燈籠仔細看,他渾身一震。 很淺很淺, 一道似乎是用石子劃過的痕跡,淡淡的凹痕里還有一些石頭的粉末。 他甚至不敢伸手摸, 怕自己手指的力氣將那道淺淺的痕跡抹去。 但他站在那里比了比。如此準確, 和他現(xiàn)在一樣高。 這個小秘密也不是沒有人知道, 但會惦記著這件事的人或許只有他和她。更何況那痕跡如此之新。 而她那天才見到他。 見到了他之后, 她就偷偷跑來了。 不肯相認,不肯多說。 是否也數(shù)著刀痕,摸索著劃下了一道如期而至的痕跡。 辛翳仿佛覺得油燈的火苗隔著燈籠紙?zhí)M他眼睛里,燙的他眼底發(fā)疼。 五味陳雜。他想笑,想哭,卻死死盯著那道淺淺的痕跡,呼出了一口顫抖的呵氣。 然而堅持數(shù)年做這件事的人,偷偷做了這件事的人,正坐在咫尺的舊居所里,裝著傻卻也忍不住像舊日那樣看著竹簡,關心著軍國的大事。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卻怕自己哭出聲或者笑出聲,驚動了那個人。 辛翳扶著柱子,彎下腰去,扶著柱子的手緩緩滑下來,一點點撫過那歷久彌新的刀痕,手一松,燈籠也掉在了地上。他幾乎要忍不住自己喉頭一點點聲音,伸出手用力發(fā)狠的把指節(jié)塞進牙間咬著,才忍住沒有發(fā)出聲音。 但辛翳忽然有一種比她不喜歡他更可怕的感覺如浪潮一樣襲來。 如果她心里有一個位置放著他呢? 但那個位置是留給她關心的弟子,是留給一個被她撫摸著腦袋的孩子,是有師生間這道無可跨越的鴻溝的呢? 那他……能否真的背叛她心底藏著的深厚的……師徒之情…… 繼續(xù)背德下去呢。 她很好。她好的讓人心底發(fā)燙。 否則他也不會依靠著她。她就像豆大的燈光,雖然微弱,卻從不因風而顫抖,不因雨水而熄滅,就永遠在他手邊,在眼睛的余光里,在前進的一小步的距離上,支撐他在楚國夜霧彌漫的沼澤里爬行。 若是荀南河是個冷漠冷情的人,他可以盡情讓人編排他們嬖大夫與昏君的傳言,他可以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強逼于她。他毫無愧疚。 但偏生她不是。 辛翳敏銳的感覺到,或許不肯相認也出于師徒的情誼,是她頭疼于他的過分依賴,是她希望他更自立,是她希望自己以一個稍遠的視角默默看著他。或許他以為她的冷漠,欺騙,都是正常的師徒之間該擁有的距離和相處…… 或許她毫無過錯,只是他想要的太多。 如果她心里藏著對他極深的感情——但只是像愛著自家小輩,愛著一個多年陪伴的弟子一樣。 那她如果知道他的齷齪,會不會感到惡心…… 他以前就曾經無數(shù)次考慮過這樣的事情,但那時候總覺得荀師會永遠陪著他不離開,他永遠也不用真的邁出那一步,那時候也太理所當然,太貪心冒進,總是不怕的。 但這樣失而復得折騰一遭,他太怕了。 若荀師對他一點……所謂的“喜歡”也沒有,卻填滿了對他的希冀和溫柔,那他又該怎么辦。他有勇氣只為了自己的任性,而毀掉這一切么? 辛翳手指伸過去,輕輕的,像是摸一道陳年的傷疤,他滿心都是被她放在心頭的幸福與guntang,卻也充滿了自責的罪惡和厭惡。 想笑覺得不配,想哭覺得不該,臉上擰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樣的神情,就靜靜的站在那里。 遠遠地,能看見屋內,南河翻看著竹簡,樣子認真的一如既往。 可他實在是,從來沒有和她在如此親近又不親近,平等又不平等的位置上。有太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這種時候實現(xiàn)—— 辛翳看到南河轉頭往他送原箴走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她似乎又關心那些政務,又怕他突然回來撞見她翻看軍報。 她這樣一個人,竟然也像做賊似的探著身子,偷偷地翻看那些本來都曾擺在她桌案上的竹簡。 辛翳鼻子猛地一酸,他實在是受不了…… 南河還坐在屋里看竹簡,猛地就聽到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有點快有點發(fā)狠,不過聽起來卻不像是從離開的方向傳來的。她趕緊收好竹簡裝作乖巧的跪坐在桌案旁邊。翻看一下也是因為聽他們說攻打晉國的事情有些緊張了,而且她也想知道楚國最近的動態(tài)…… 南河正想著萬一辛翳看出來了,自己要怎么回答應對,就聽見辛翳的腳步怒氣沖沖似的沖了進來。 她還沒來得及抬頭,突然一把被辛翳捉住了胳膊,他將她拽起來,也不看向她,不顧她踉踉蹌蹌,將她拖到她以前的床榻邊。 南河瞪眼:???! 辛翳都不用手推她,她自個兒就被拽的倒在矮榻上,床榻倒是很寬敞,只是她后腦不小心撞在了木枕邊緣,有點疼。 她還沒來得及看清他要發(fā)什么瘋,他似乎又吸了下鼻子似的,聲音太低微,她還沒來得及聽清,他整個人就撲了下來。 南河嚇得一句“日了狗了”都梗在喉頭差點喊出來,但辛翳整個人覆在了她身上,卻只是將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一動也不動了。 也不能說一動不動,他就跟剛被人從水里拖上岸似的,胸口起伏著,貼著她胸膛,南河一下子被這種緊緊靠在一塊兒的過分親密驚得想擋開他。然而辛翳簡直就像是要壓死她……不、像是要跟她嵌一塊兒似的! 南河真是這輩子頭一回感覺到自己……是有胸的。 明明他就是壓著她也沒亂動,但實在是貼的……太、太近了。南河后腦發(fā)麻的區(qū)域順著想往她臉上攀,她自己都懵了,一時連自己是不是該一巴掌甩上去讓這小子尊師都忘了,只是呆呆的躺著沒動。 然后呆呆的感受著在他胸口起伏下,連她的呼吸都和他同步在一起了…… 但辛翳又動了,他伸出手去,墊在她后腦上,然后十分輕柔的揉了揉她剛剛被磕到的地方。 南河懵的更徹底了。 她從來沒被辛翳揉過腦袋,反而是她總揉他頭發(fā)。畢竟是以前的身份在,他也不敢造次。 只是……他手都長得這么大了么?簡直就像是一只手就可以兜著她后腦,拉著她靠近。 辛翳只是揉了揉她腦袋,什么多的動作也沒有,胸口的起伏漸漸平息,他靜靜的趴著,下巴微微動了動,在頸窩尋了個更好的位置。 南河也開始發(fā)呆了。就是腦子放空了,什么也沒想…… 辛翳這樣抱著她,差點眼睛又濕了。然而天底下也就只有她了,這樣躺著也不掙扎也不多問,就是靜靜躺著,似乎等他平復了。 辛翳半晌道:“撞到你腦袋了……”對不起。 南河沒反應。 辛翳不想抬頭不想動:“剛剛撞到你了……” 南河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才回過神:“哦。嗯……不疼?!?/br> 辛翳心道:胡說。她總是這樣。 不疼。沒事。都好。放心。 連病重的時候都這么說。 辛翳又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是從剛剛激動的情緒平和了下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么。 ……日了。 辛翳滿腦子都是這倆字兒了。這、這這要怎么解釋啊…… 他們倆現(xiàn)在的身份,讓他占點便宜很容易,但是……就這樣爬起來然后裝作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是不是有點……像個變態(tài)。雖然他也一點兒都不想爬起來。 辛翳吸了吸鼻子,他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機會。結果如今還來得這么容易。 只是南河忽然輕聲開口:“大君是出去受了風,又感冒了么?” 辛翳心道:這個笨蛋。倒是還會掛念他生病的事兒啊。 辛翳:“沒。早好了?!?/br> 氛圍因為這一抱,到了一個很微妙的區(qū)間里,南河掙扎著想伸手捧著他的臉看一下,總覺得他不太對。然而辛翳還以為她想要掙扎躲開,不動聲色的使勁兒壓著她不動。 他抬起頭來道:“別動!” 南河看向他,呆了一下,眼里竟然有點害怕。 辛翳還在想他是不是嚇到她了,就聽見南河掙扎起來:“鼻血!鼻血——你、剛剛發(fā)生什么了!你怎么又……” 后半截話讓她吞下去了,她還是掙扎出兩只手來,往床頭摸索想拿到軟巾。 辛翳:“沒事兒。”她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南河卻還著急:“別按著我,我拿軟巾?!?/br> 辛翳半撐起身子,卻不想放她走,只低頭在她胸口衣領上蹭了蹭:“別看。嚇人?!?/br> 南河手拿到了軟巾,動作卻僵住了。 辛翳低頭看了一下她衣領上的斑斑血跡,想著還真的可能是剛剛情緒太激動了,本來這毛病都好了。結果剛剛砸到鼻子就有點流鼻血,這會兒更是…… 他卻看到南河渾身僵硬,她從耳朵到臉頰上微微泛起紅來,神情卻有點咬牙切齒。 辛翳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還新奇的看了好幾眼,心道:她怎么了?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抹血跡的地方,大概腦子慢了三十拍,才反應過來。 荀南河穿著裙子。 荀南河是女子。 他剛剛趴在她胸口擦了擦鼻血。 他…… 他……! 啊啊啊??! 辛翳也一下子僵住了。 南河倒是沒說什么,狠狠咬著嘴唇,拿著軟巾,一只手摁著他后頸,一只手拿著軟巾在他臉上用力的擦了幾下,說話跟要咬碎那幾個字兒似的:“大君臉上都是血!” 辛翳臉皮都快被她搓紅了,但也真是不敢動了。 她擦了幾下沒擦干凈,臉上神色也恢復了幾分正常,嘴唇卻還是咬著,道:“大君去用水洗洗臉吧。” 辛翳想裝死:“不去。” 南河讓他噎的一窒。真想給他后腦勺來一巴掌,也真是怕把他打傻了,忍了半天,才道:“……這樣不好看。大君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是被誰給打了似的?!?/br> 辛翳:豈止被打了,你都在我心上插了不知道多少刀了! 辛翳一偏頭:“那就別看。”他又松開手,趴回原位。 南河:……死狗子。 辛翳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半晌突兀的來了一句:“過些日子便可以加冠成人了?!?/br> 南河一哆嗦。臥槽?! 他什么意思!他暗示什么—— 成年了就可以做羞羞的事情了所以要拿她來練手! 不對啊不對啊,生理結構不一樣啊,你找重皎練手去好不好?。?/br> 臥槽含辛茹苦班主任代班八年,一朝竟被班長推倒? 不對、哪有這種帶頭耍皮鬧騰的班長。 尊師重道這四個大字她能不能做成牌匾給他掛在朝堂上??!就算是傳道受業(yè)解惑也不能真的連這都解惑了啊!還有她那個不堪回首的夢!難道要變成真的了?! 她腦子都跟開了最高檔的電風扇是的嗷嗷亂轉,卻聽見辛翳開口道:“加冠禮在章華臺。到時候你要隨行。” 南河:……哦。 瞎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