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葛藟
正說著, 原箴這才顫聲喊道:“先生……大君……” 他剛剛進來的時候, 正是看到辛翳一手握住對方的刀,一手抓著荀師的刀,連殺兩人, 他當(dāng)時也驚的頓在原地, 半天才回過神。 他承認,自己確實被驚得發(fā)懵了。 原箴知道一些辛翳和范季菩他們做過的事情, 只是那時候他沒有參與,沒有直面, 聽他們隱晦的說起來, 也沒有什么實感。 這會兒直面今日的慘案,他才明白自己實在不中用。 雖說他一直仰慕先生, 也覺得自己以后只要是努力讀書, 多加思考, 怕是也能有朝一日和先生比肩。但當(dāng)荀南河沖出去, 在關(guān)鍵時刻用她僅有的力氣殺人、抵擋、決斷的時候,他才感受到這份差距…… 她的溫和好脾氣雖也不假, 但強大和勇氣才是內(nèi)心。 南河回過頭來,只看原箴低著頭, 她還以為是自己擔(dān)心辛翳,沒多想就沖過來, 把他落在后頭, 讓他撞見了什么。 她剛想問, 就聽到回廊那頭傳來了聲音:“大君!大君——” 范季菩他們趕來了。 一群人也形狀凄慘, 好幾人負傷,范季菩頭頂?shù)霓p子都讓人砍掉了,商牟竟然也在其中。 范季菩:“大君!我們也被人攔住了,雖然解決了他們,可是前頭已經(jīng)涌來了好多人,戍衛(wèi)根本抵擋不住——” 他們看到辛翳手上被裹住的傷口,也都微微變了臉色。 辛翳一驚:“來了多少人?” 范季菩:“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統(tǒng)計了,但咱們戍衛(wèi)還能揮刀的人也就四百多人,來者的數(shù)量肯定不止四百。而且我們現(xiàn)在還看不清外頭,不確定宮外是不是還有埋伏?!?/br> 辛翳:“重皎不在?景斯呢?” 范季菩:“戍衛(wèi)護送重皎和景斯從前院過來了,剛剛正好碰上,我們來找大君之前已經(jīng)去馬廄把馬備好了,就讓戍衛(wèi)帶他們?nèi)ヱR廄等我們了。大君,我們必須徹了,章華臺不是楚宮,這里地勢太開闊,沒法隱藏我們。” 辛翳略一思考,南河看向他,道:“還有一件事要做。還有墨么?我要派人送兩份牘板?!?/br> 辛翳和她一對視,就相互理解了意思。 辛翳:“一份送去郢都,另一份……你確定要通知這附近的軍隊,萬一……” 南河:“我認為不會。就算我們懷疑把章華臺周圍的軍隊個遍,其實你也能找到可以信任的人,拿你的私印,我寫下牘板,令人送去求援?!?/br> 她又道:“而且我們現(xiàn)在離開章華臺也最好不要去各個埡口,因為不確定在章華臺通往各個埡口的道路上會不會有更多的埋伏,現(xiàn)在我們能帶走的人就這么些,再遇到埋伏必定沒有活路。但如果躲在章華臺附近的山上,也有可能會遭遇他們搜山,時間拖得太久也可能被抓住。所以求援也非常重要。” 辛翳點頭,他拿出貼身的私?。骸斑@枚印既能證明我的身份,就算被歹人拿到手中,因為尺寸和用字都是非正式的小印,也不能利用它做太多。” 一群人站在燃著火的屋內(nèi),火燒穿了屋頂,漏下來的雨水也讓屋內(nèi)火勢稍稍暗了些。原箴拿起桌案上僅剩一點墨汁的硯臺,端到南河手邊。 這年頭筆桿多有鐵質(zhì),簽子般細長,南河和這年頭不少讀書人一樣,習(xí)慣性在發(fā)髻上插一枚鐵簪之后,再扎根筆,隨時拿出來就能用。 辛翳看著她從頭上摘下筆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又不是沒筆了……” 南河被一群少年圍著,邊在牘板上奮筆疾書,邊道:“這封牘板讓范季菩送過去,送給章華臺南隘口外駐軍的屈貍。你理解我的意思吧,走山踏水繞小路,避開所有人馬和隘口本身,跨山而行。你在山鬼中算是顯眼的,屈貍跟大君有接觸過幾次,應(yīng)該記得你這滿后腦勺的紋身。” 范季菩接過牘板,沉沉點頭:“是!我一定盡快避開耳目,將消息帶到!” 南河又拿起一塊兒牘板,一邊寫一邊道:“這一封,則是要送進楚宮里,帶著大君對于近衛(wèi)的虎符一同。因如果我們沒有被殺,邑叔憑一定會準備帶著全家而逃了,我們決不能放他們離開郢都。大家也知道,此局謀劃已久,只待收網(wǎng),現(xiàn)在就到了決不能放過他們的時候了?!?/br> 一群少年圍著荀南河,握拳咬牙切齒:“不能放過他!” 只有商牟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這封牘板只要送進楚宮,交給衛(wèi)尉即可。只是如今章華臺到郢都距離還很遙遠,而且山鬼中很多人……邑叔憑怕都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很可能在路上遭到……” 辛翳忽然道:“這封牘板,讓商牟去送。我把虎符也一并給他。” “什么?!”不只是商牟,一群山鬼少年也滿臉震驚。 這幾年,辛翳布下天羅地網(wǎng)的計劃,一直由這些少年參與,誰能料到最后最關(guān)鍵的事情,卻交給了跟他們并沒有那么熟悉的商牟! 范季菩:“你能信任他?!為什么不要我去送——” 辛翳從領(lǐng)口內(nèi)拿出貼身放的楚宮虎符,道:“范季菩你覺得自己不夠顯眼么?就你這個花鳥魚蟲大腦袋,走在不論哪條路上都是會被人注意的。但我知道商牟……他以前在楚國鄉(xiāng)野之間生活過很多年,咱們當(dāng)中,有誰能夠應(yīng)對一切突發(fā)狀況,隱匿行蹤,了解如何在百姓之間行走的人只有商牟?!?/br> 商牟也有些震驚的看向辛翳。 辛翳捏著虎符轉(zhuǎn)了轉(zhuǎn):“而且商氏的性命,也在這虎符中。不論我們是否能活過去,邑叔憑絕對不會放過跟他當(dāng)了半輩子仇敵的商氏。邑叔憑的私兵雖然不多,但圍剿商氏也是做得到的。你晚去一天,就是商氏被滅門的機會更大一些。” 商牟一把拿過虎符:“我——我會送到?!?/br> 辛翳笑了笑:“哦,如果送到了,記得幫我謝謝商君。這么多年,在我覺得天下沒人肯幫我的時候,是他出手了。雖然只是一些送進宮里來的小東西,雖然他也沒能正面跟邑叔憑對抗,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挺重要的了?!?/br> 商牟神色閃了閃:“老蠢貨總是優(yōu)柔寡斷,否則也不至于——算了。這也事關(guān)我商氏,我發(fā)誓會盡快送到?!?/br> 但仍然有幾位山鬼少年,用并不是特別信任的眼光看向商牟。 確實,此事太過重大,這個虎符若是落入他人之手,會生出多少變故。雖然大家相信辛翳一定是很仔細的查過商牟,否則都不會放他來章華臺……可…… 辛翳也注意到了眾人的目光。 他半晌才道:“說過多少次,我們就要像一支軍隊一樣,在我沒有命令的時候,你們可以發(fā)揮各自所長,但當(dāng)我發(fā)號施令的時候,你們要做的只有信任我。必須信任我!我會對一切的一切負責(zé),你們既然要自稱山鬼,就要不在心里抱著懷疑,而是相信不論什么時候,我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眾山鬼少年表情一凜。 辛翳抬起手:“所以說,這個時候,就全心全意相信我吧。” 眾山鬼少年:“是!” 他們一群人往馬廄趕去的時候,前頭的戍衛(wèi)已經(jīng)攔不住各個方向來的黑甲私兵了。景斯和重皎也都顯得有些狼狽,重皎自個兒特喜歡的新羽毛發(fā)飾都被火燒黑了幾根。 外頭雨越下越大,少年們毫無選擇,只能選擇離開章華臺。 辛翳:“先生,跟我乘一匹馬。” 南河:“啊……不用?!?/br> 辛翳:“就先生的馬術(shù),又不懂我們哨令的意思,外頭黑燈瞎火,你要是沒聽見統(tǒng)一行動的命令,跑沒了怎么辦!” 南河:喂平時都是我敲著你的讓你讀書,批評你。現(xiàn)在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批評嫌棄我了是吧。 南河也沒有辦法,辛翳牽過他的黑馬來,意思要南河坐在前頭。 南河愣了一下:“我坐前頭?” 辛翳一抬下巴了:“我已經(jīng)比先生高了。而且我一只手受傷了,如果有人追擊上來,我還要拉弓射箭?!?/br> 南河這才正視了一眼他的身高。其實也就跟她差不多高。不過南河在普通女子中也算修長。 不過辛翳說的也在理,南河道:“你就天天惦記著長個了。好,大家都平安回去,回去比著柱子算算,你比春天高了多少。” 她拽著韁繩利落的上馬,辛翳也上馬。那時候的馬鞍都不像后世一般有墊棉的木架,而更像是個綁在馬背上的軟墊。 其他人也準備上馬了。 南河確實不太適應(yīng),某個天天讓她揉腦袋的小子,忽然像個男人似的坐在她身后跟他共乘一騎。 辛翳忽然也身子一僵。 南河:不至于吧,他哪兒也沒碰著呢?還能識出來她是女子了? 辛翳:“先生……呃、穿著窮绔的吧。” 南河呆了一下。 辛翳就看著荀師竟然跟炸毛似的拔高了聲音:“用不著你想我穿著什么褲子!我拽著韁繩,你吹你的哨子去吧!” 辛翳撓了撓臉:“呃……我就擔(dān)心……” 倆人正說話的時候,其他人也上么,然而卻看著已經(jīng)有黑甲私兵朝這里沖過來,他們吼道:“騎馬去追!他們要跑了!” 辛翳喊道:“走!” 一群人沖進了一片漆黑的雨夜。 南河壓低聲音:“往北走!去北側(cè)的山上!” 辛翳先吹響了哨聲,有短有長的哨聲顯然通知到了每個少年耳中,他松開哨子,才問道:“為什么去北側(cè)?!?/br> 南河道:“這些私兵可能很早之前就埋伏在了章華臺附近,那他們可能之前就隱匿在章華臺周邊的山上。但只有北側(cè)的山上是無法看清章華臺全貌的,也就是說他們既沒有人在北山上,也不會熟悉北山的地形?!?/br> 這雨雖然已經(jīng)不算太大了,但雨水打在臉上,再加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她說是坐在前面拽著韁繩,但是馬鐙踩在辛翳腳下,他輕踢馬腹,偶爾伸出手拽一下韁繩調(diào)整方向,南河反而像是被順帶在馬上的。 辛翳不斷低聲吹哨,在風(fēng)雨里,山鬼少年也似乎以哨聲回應(yīng),這才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雨里疾馳的少年們調(diào)整隊形,不會偏離方向。 辛翳不斷回頭望著章華臺的位置調(diào)整疾馳的方向,然而當(dāng)他再一次回頭的時候,忽然道:“他們竟然跟上來了!” 南河一驚:“怎么會,這不是根本看不清?!” 辛翳表情也很不好:“說明咱們剛出發(fā)他們就趕上來了。哨聲估計他們聽不太清,是根據(jù)馬蹄聲跟過來的!雨變小了,藏不住我們的馬蹄聲了,不要緊——” 他正想說著指揮眾人甩開追兵,卻沒想到緊跟在身后的人,竟然也猛地吹起了哨子!他們意識到了辛翳和山鬼在用哨聲相互聯(lián)絡(luò),就想也用哨聲打斷他們的聯(lián)絡(luò)。 然而就在這哨聲響起的時候,后頭忽然響起破空的聲音—— 他們放箭了! 所有人在一片黑暗中策馬而行,那箭矢的聲音顯得也尖銳極了。 他們妄圖用箭矢迫使他們分散! 辛翳在回身用刀擊開箭矢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回頭只能依稀看見一些人影,到底有多少人追著他們? 然而辛翳為了躲避箭矢,他也不得不拽了一下韁繩,稍微偏轉(zhuǎn)馬頭,但這時候他再吹哨,回應(yīng)的哨聲就已經(jīng)少了! 是大家分散了聽不見了?還是說中箭了! 辛翳依稀還能聽到遠處似乎有山鬼在放箭回擊,追擊他們的人可能也會因此拖慢腳步。 南河道:“別猶豫!四周太黑了我們看不清局勢!依舊直奔北山!你已經(jīng)告訴所有人要去北山躲避,大家都會想辦法過去的!” 辛翳咬了咬牙,沒再猶豫,朝北山奔去。 到了山腳下,他扶著南河下馬,辛翳松開韁繩,一鞭子抽在了黑馬身上。然而戰(zhàn)馬經(jīng)過訓(xùn)練,知道主人還在身邊,就算受了疼受了驚也不愿離去。辛翳沒辦法,湊到那戰(zhàn)馬耳邊竊竊私語。 南河在現(xiàn)代的時候,全國上下早已斷絕動物成精幾十年,她也不覺得這戰(zhàn)馬能聽得懂。然而辛翳手撫了一下它的鬃毛,又推了一下馬頭。 那戰(zhàn)馬竟然真的微微偏過頭去,小跑幾步,猛地加快速度,奔走了。 辛翳這才回頭扶著南河上山。 然而摸黑雨天上山,實在不是人干的事兒,深一腳淺一腳,什么也看不清。草葉淤泥,山石歪樹,辛翳拽了她好幾回,南河也中途幾次差點從山坡上滑下去。 辛翳也走的頗為艱難。 天上烏云厚重,雨一直沒停,倆人只知道拼命往上爬,知道回過頭去,才看清雨幕中小小的章華臺,按這個高度來算,他們也快爬到山半腰了。 南河嘆氣:“不知道他們都在哪里。也幸好今夜有雨,否則章華臺非要被燒毀不可?!?/br> 辛翳還拽著她手腕,目光沉沉看向章華臺:“就算沒有燒毀,他們的行為也不可原諒。這里……”他語氣頓了頓,道:“我記得周圍山上都有不少溶洞,我們找個地方躲躲雨吧?!?/br> 南河:“這么黑,怕是也找不見啊……等等。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辛翳:“難道是他們追上來的?” 南河一驚:“不是!從山頂上來的——難道是!” 難道是砂土滑坡或泥石流了?! 辛翳沒什么在外的常識,不懂這些,也聽見了山頂傳來轟隆隆的作響,仰著頭還妄圖看見些什么!南河連忙拽著他,踉踉蹌蹌往滑坡可能發(fā)生的垂直方向跑! 辛翳被她拽著跑去:“怎么了?!” 南河扶著樹艱難的踩著濕泥與草叢向前跑:“滑坡!跑!雖然不知道規(guī)模,但如果是大型山石滑坡,卷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辛翳也慌了,他畢竟年紀小,體力還好,跑出去幾步就變成他拽著南河在跑了。 光是爬到半山腰就把南河累的夠嗆,兩條腿都想廢了,這時候咬牙堅持,速度也慢了下來。 而轟隆隆的聲響也越來越大—— 辛翳也著急了,回頭喊道:“先生,我背你!” 南河只聽著泥沙滾石的聲響越來越近,哪里還有讓他背她的時間。南河喊道:“松開手,先跑,如果感覺泥沙滾下來腳下不穩(wěn),就立刻抓住手邊的樹木!別——” 她話說到一半,猛地感覺自己腳下不穩(wěn),南河還沒來得及抓住手邊的樹干,就猛地感覺兩腳一陷,從山頂滾下來的沙石泥流猛地撞在了她身上! 她只聽見辛翳撕心裂肺喊道:“先生?。 ?/br> 然而連他的喊叫聲都遠了。 南河還沒來得及多喊出一個字,整個人被卷挾著朝下滾去,后腦撞在一塊大石上! 她腦子里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一旦被泥石流掩埋生存幾率幾乎為零!早知道死在這兒,還不如剛剛替某個小子擋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