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入土為安的人，你又何必執(zhí)著一局輸贏，死者為大，你就當(dāng)行善積德放過他們吧。”

    “放過他們？呵呵，您我二人手上的亡魂何止萬千，記得當(dāng)年您意氣風(fēng)發(fā)令旗之下多少孤魂野鬼，怎么今兒下盤棋還猶豫未決。”魏雍擺好最后一顆棋子，冷冷的抬手。“請！”

    我一愣，聽魏雍這話秦一手曾經(jīng)也是名聲顯赫之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出只有一只手的秦一手曾經(jīng)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看魏雍擺下是一盤象棋殘局，在山里時秦一手除了看書唯一的愛好就是下棋，不過他總是自己跟自己對弈，我在旁邊看的時間長了，多少也懂點。

    從殘局上棋子的擺放看，這是一盤仙人指路開局的棋局，魏雍持黑，秦一手持紅，如今輪到魏雍出手，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魏雍的手剛碰到棋子，整個庭院陰風(fēng)四起，煞氣沖天，我依稀間聽到隆隆的戰(zhàn)鼓聲由弱變強，伴隨著撼天動地的吶喊聲，我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確定，蕭連山看我神情慌亂，警覺的護(hù)在我身前。

    “哥，怎么了？不就下盤棋嘛，你咋臉上都變了？”

    我來不及給蕭連山解釋，武則天曾經(jīng)告訴過我，八龍抱珠是我的護(hù)身法器，只要項鏈還在百無禁忌，我連忙握住在我懷里昏厥的越千玲的手，然后讓蕭連山把手放在我手心的八龍抱珠項鏈上。

    “不管看見什么，手不能離開我，一定要記??！”

    蕭連山看我一臉嚴(yán)峻的表情，茫然的點著頭。

    魏雍安靜的等待著秦一手下一步棋，而我耳邊的聲音越來越真切，庭院周圍的一切都漸漸開始變的模糊，我的眼前出現(xiàn)的是另一幅場景，很不真實但卻很清晰。

    在一大片開闊地上，從地底慢慢爬出的是一具具穿著長滿銹漬盔甲的尸體，大多肢體不全，腐爛的rou身上露著森森白骨，開始是一個、兩個、十個……

    然后越來越多，破爛的旗幟甚至還在風(fēng)水飄蕩，只是我看不清旗幟上面的字，在防護(hù)盔甲下，是只剩下一雙雙透著戾氣血紅眼睛的戰(zhàn)馬，馬身上還插著沒人的箭矢和斷刀，皮開rou綻的整齊戰(zhàn)列著，從它們鼻間發(fā)出的喘息聲猶如來自幽冥的號角，在召喚更多的亡魂。

    我很難用言語去描繪這個畫面，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完全是一場準(zhǔn)備廝殺的戰(zhàn)爭，以魏雍和秦一手下棋的石桌為中心，在幻化出來的大地上左右兩邊站滿了數(shù)以十萬計的軍隊。

    按照標(biāo)準(zhǔn)的戰(zhàn)斗序列排列，前排是重甲步兵，手持長戟，后面是弩兵列隊整齊有序，后排是輕甲步兵，軍隊陣型左翼為戰(zhàn)車，放眼望去不下千輛，戰(zhàn)車皆為木制、單轅，駕四馬，車上有甲士三人，右翼為整裝待發(fā)的騎兵。

    車九平五！

    魏雍已經(jīng)推動了棋子，他背后的軍隊?wèi)?zhàn)車先行，在厚重的戰(zhàn)鼓聲中，上千輛站在同時出擊，車輪摩擦的聲音撼天動地。

    我看見那上千輛戰(zhàn)車猶如雷霆萬鈞之勢向我站的方向沖過來。

    秦一手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推動了棋子，我看著棋盤，他針鋒相對，以車克車。

    車四進(jìn)四。

    兩邊的戰(zhàn)車同時馳騁的聲音整耳欲聾，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就站在這場戰(zhàn)爭的中心點上，廣闊的戰(zhàn)場兩軍相隔甚遠(yuǎn)，可戰(zhàn)車的移動很快，不一刻我已經(jīng)可以清楚的看見駕車的御手。

    ☆、第六十四章  一子決江山

    御手盔甲的披膊長及手腕，把臂全部罩住，手上有護(hù)手甲，頸部有頸甲，腿部縛有脛繳。

    只不過在這些盔甲之下我看見的是一具被削去半邊臉，胸口還插著斷矛的尸體，空洞的眼神中僅剩下無盡的殺戮和怨念。

    我感覺到蕭連山的手在輕微的抖，在兩軍戰(zhàn)車撞碰在一起的瞬間。

    我能聽見刀刃砍進(jìn)骨頭的聲音，也能聽見只剩下骨架戰(zhàn)馬的嘶叫聲，唯獨聽不到一絲呻吟和慘叫聲，兩軍對壘的都是一群只剩下怨念的亡魂，他們是不知道痛楚的感覺，只有如同他們血紅眼睛般的嗜血殘暴和無法宣泄的難以平復(fù)的怨念。

    我看見殘缺鈍銹的長戟向蕭連山的身體刺去，蕭連山有些慌亂本能的想要躲開，卻發(fā)現(xiàn)手被我死死的拉著，然后他驚奇的看見長戟穿透他的身體，再刺落他旁邊兵勇的頭顱，蕭連山的手心全是冷汗。

    “不要離開我的手，否則你就再也回不來了！”我鄭重其事的再次強調(diào)?！斑@是他們用道法創(chuàng)造的虛空幻境，迷失在里面你就和他們一樣了?！?/br>
    “哥，這……這是什么？”

    “還記不記得我在樹立里召喚陰兵的事?！蔽颐鏌o表情的問。

    蕭連山不住的點頭，兩支由尸體組成的軍隊就在我們身邊廝殺，我們置身其中能看見他們，可他們卻看不見我們。

    “他們現(xiàn)在同樣也是在招陰兵，只不過……”

    魏雍和秦一手看似在對弈一盤棋局，實則他們每推動的任何一顆棋子都代表了數(shù)以萬計的亡魂，要何等道法才能驅(qū)使這樣多的兵勇尸體，戰(zhàn)死的人戾氣重，怨恨難平，魏雍和秦一手把他們從幽冥召喚出來的同時，自己的魂魄也已出竅，這盤棋沒有輸贏，只有生死。

    “哥，你還沒說完呢，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這些陰兵都是曾經(jīng)枉死在他們手里的兵勇！”

    蕭連山一愣很茫然的看著我，半天才說出話來。

    “這……這怎么可能，看這架勢，每一方最少都有十萬多人，秦……秦叔殺過這么多人？！”

    “我召五方陰兵僅僅是想借路就要折壽二十年，他們召喚的何止五方，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能驅(qū)使這么多陰兵從幽冥爬出來廝殺，可想怨氣會有多大，唯一能駕馭的只有曾經(jīng)殺過他們的人！”我深吸一口氣有些恍惚的說。“這些亡魂怨念極重，想要平復(fù)只有報仇，所以魏雍驅(qū)使的是我爹曾經(jīng)殺的人，我爹指揮的也是魏雍的刀下亡魂。

    蕭連山的嘴角蠕動幾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我心里很明白他想問什么，其實我也想知道，只不過我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魏雍了，一個靠給山里人看相混飯吃的神棍，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死在他的手下。

    秦一手到底是誰！

    魏雍馬五退三后，秦一手車四平六，一開始對于棋局我并不提秦一手擔(dān)心過，山里枯燥無味陪他下棋成了我必須做的一件事，秦一手藏書屋里所有的棋譜我可以說爛熟于心，可我卻從來沒贏過他。

    但當(dāng)魏雍車四退三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想法是錯的，我沒有高估秦一手，事實上他每一步都很精明，可我低估了魏雍，和他的人一樣，棋術(shù)詭異難測，虛實不定，每一步都算好后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秦一手或許也看出局勢陡轉(zhuǎn)直下，逼于無奈只好車七平六，當(dāng)秦一手把棋子推出的那刻，我看見魏雍終于笑了，而我的心已經(jīng)沉到了最底。

    我連秦一手都贏不了的人都能看出，只要魏雍炮一平五，這盤棋就勝負(fù)了然，秦一手大勢已去四面楚歌，招陰兵博弈是牽一發(fā)動全身，棋輸人亡。

    魏雍的手抬了起來，緩緩拿起炮，我低下頭不想再看，一子決江山，我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的絕望，可忽然間我耳邊的廝殺聲漸漸淡去，等我抬起頭的時候，庭院又變的清晰，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萬軍交戰(zhàn)的場景已經(jīng)蕩然無存，安靜的庭院甚至讓我有一種錯覺，這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看向魏雍，發(fā)現(xiàn)他手里的那枚棋子并沒有落下，而是翻蓋在石桌邊。

    和棋？！

    我沒想到魏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這場棋局，秦一手還是面無表情的坐著，不過看他倦怠的表情就知道此刻他有多虛弱。

    魏雍漫不經(jīng)心的把棋子一枚一枚收好，淺笑著說。

    “英雄孤寂，和您斗了這些年，您要是不在了，我連找個喝酒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人來人往還是您最懂我，往后的日子還長，不管您相不相信，他日我成就大業(yè)，最想和人分享的除了她……另一個就是您。”

    秦一手重重的嘆口氣無力的說。

    “為了她你禍亂天下，真的值得嗎？何況她并不希望看見你這樣?！?/br>
    魏雍的手停在棋盤的之上，我居然能在魏雍臉上看見哀傷和痛惜，他給我所有的印象中，這兩種表情絕對不是魏雍應(yīng)該有的，沒有半點做作，完全發(fā)自肺腑的一種惆悵。

    “罷了，您又何苦再提起她，有很多事又豈是一個值得能解釋的過去的?！?/br>
    我不知道魏雍口中的她是指的誰，我想到過秋諾，可是能令魏雍牽腸掛肚百轉(zhuǎn)千回的女人，秋諾似乎還達(dá)不到這點。

    “知道為什么您贏不了我嗎？”魏雍收好最后一枚棋子時忽然說。“其實論棋藝您遠(yuǎn)在我之上，可我想的是攻城拔寨，而您卻處處防守，明明有機會滅掉我的棋您又下不了手，您是大德厚才之人，您輸?shù)牟皇瞧逅?，而是您的顧忌?！?/br>
    秦一手默不作聲的坐在石凳上，魏雍收好棋子，卻唯獨留下那枚他翻放在石桌上的棋子，推到秦一手面前驕傲的笑著。

    “留著吧，不知道下一次見您是什么時候，我一定選一壺好酒珍藏，酒這東西時間越長越醇香，您算著日子來，我等您！”

    我心里清楚魏雍話中的含義，他故意留下決定勝負(fù)的棋子，是在警告秦一手別再和他徒勞的抗衡，酒要醇香至少幾十年，魏雍在暗示秦一手別再出山！

    魏雍走到門口忽然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后，對秦一手淡淡的說。

    “他已經(jīng)幫我毀掉了明十四陵，您就當(dāng)成全我，如若帝星入世，您比誰都清楚后果。”

    我一怔，細(xì)細(xì)回味魏雍的話，我?guī)退麣У裘魇牧辏浚?/br>
    魏雍千方百計讓我?guī)退颐魇牧晔菫榱死锩娴木盘祀[龍決，現(xiàn)在怎么又變成了我?guī)退麣У裘魇牧?？我以為魏雍說錯了，可很快沒喲這種想法，向他這樣步步為營心思縝密的人又怎么可能說錯話。

    魏雍現(xiàn)在的目光落在秦一手那只空蕩蕩的袖子上，意味深長的對秦一手繼續(xù)說。

    “當(dāng)年他能砍下您一只手，您要再讓他入世，說不定他砍的就是您的頭顱！”

    魏雍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我的，我目瞪口呆的向后退了一步，秦一手為什么只有一只手我從來沒問過，魏雍明顯是在告訴我，是我砍掉了秦一手的手！

    我茫然的看向秦一手，魏雍短短幾句話讓我無所適從，秦一手沒有任何反駁的意思，像是一種默認(rèn)，就連蕭連山也詫異的看著我，從我記事起，秦一手的衣袖就是空的，我怎么可能砍掉他的手。

    我突然不想去關(guān)心魏雍是誰，秦一手又是誰。

    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

    我是誰！

    魏雍似乎很滿意我現(xiàn)在的表情，意猶未盡的笑容掛在他臉上，永遠(yuǎn)讓人看不懂的笑容里充滿的驕傲，然后轉(zhuǎn)頭看了看一言不發(fā)的秦一手，意味深長的說。

    “看樣子，你還沒打算告訴他九天隱龍決真正的秘密！”

    ☆、第六十五章   秦滅六國的秘密

    魏雍離開后我還木訥的站在原地，直到秦一手一口鮮血噴在石桌上，我連忙過去和蕭連山一起把他扶到屋里。

    蕭連山端來水，秦一手?jǐn)[著手讓我送他回屋，他坐忘守靜，抱元歸一，這是道家調(diào)息之術(shù)，之前在庭院和魏雍斗法消耗秦一手太多功力，那場陰兵對壘秦一手耗盡所有修為才堅持到最后。

    如果不是最后魏雍棄子議和，秦一手早已萬劫不復(fù)，為什么魏雍會放過秦一手，這個問題我整整想了一晚上，以秦一手的道法功力差他太多，或許連對手都談不上，魏雍不是那種輕浮炫耀的人，他留著秦一手絕對不是僅僅滿足他的虛榮。

    魏雍走之前曾經(jīng)給秦一手說過，英雄孤寂，這話我當(dāng)時聽還有些做作，不過仔細(xì)回想起來，魏雍當(dāng)時的表情里對秦一手還真透著一絲惺惺相惜的味道在里面。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三年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我一直認(rèn)為我是看的最透徹的那個人，甚至有點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可從太白山明十四陵以后到現(xiàn)在，特別是魏雍見過秦一手后，我開始發(fā)現(xiàn)，我以為什么都懂了，其實事實上我沒有一件事是明白的。

    我不知道我父親秦一手是誰。

    甚至我連我自己是誰也不知道。

    我一整晚就坐在秦一手的屋外想著這些撲朔迷離的問題，越千玲已經(jīng)清醒過來，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的記憶停留在她揮棒向魏雍打去。

    她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天亮了。

    秦一手推開門出來，神情依舊黯然不過臉色比昨天好了很多。

    我跟在后面，憋了一晚上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問，這些問題不搞明白我寢食難安，等秦一手剛坐下，我還沒開口。

    “你什么也別問，我也不會告訴你?！?/br>
    秦一手摸出煙絲放在桌上，又被越千玲搶了過去，很乖巧的遞過去一杯清茶。

    “秦叔，昨天謝謝您救我，雁回哥已經(jīng)給我說了，不是您我都沒命了?！?/br>
    秦一手好像對越千玲卷煙的依賴越來越大，一股腦把煙帶都給了越千玲，然后指著旁邊的凳子讓我和蕭連山坐下。

    “魏雍此生有兩大憾事，其中之一是為一個女人，我和他認(rèn)識的時間不短，此人雄才偉略世間罕有，雖城府極深工于心計，行事不擇手段但堪稱人杰，為女長情至死不渝難能可貴，可他貪欲極重，早晚會遺禍蒼生，昨日一戰(zhàn)，我傾盡全力也難勝他，魏雍留我一條命，一是戀舊，二是……他已經(jīng)不把我當(dāng)對手了！”

    “爹，魏雍到底是誰？”

    “這個我不會告訴你，至少現(xiàn)在不會，你想知道他是誰，其實也不難?！鼻匾皇謶n心忡忡的看著我說?！拔河寒?dāng)年請一人給其占卦問前程，卦辭一共有四句，前兩句是玄鳥棲木平四方，青松孤涯萬年長，你想知道魏雍是誰，只要參悟這兩句就明白了。”

    “秦叔，那魏雍第二件憾事是什么？”蕭連山好奇的問。

    “卦辭一個有四句，那人只告訴了魏雍前兩句，而把至關(guān)重要的后兩句交給我，魏雍窮盡一生也想知道這后兩句的內(nèi)容，因為這是他最后的結(jié)局。”

    “爹，魏雍放過您，還有一個原因，如果您不在了，他就永遠(yuǎn)也不知道后面兩句?！蔽一腥淮笪虻恼f。

    秦一手點點頭從越千玲手里接過卷好的煙放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