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讓他們松了一口氣的是,河?xùn)|軍看來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追擊能力,任由他們輕松離去。 朱溫得到消息,既松了口氣,又有些緊張,問敬翔道:“子振,如今河?xùn)|若趕造戰(zhàn)艦,這蒲州仍可守否?” 敬翔沉吟片刻,微微搖頭道:“仆所思慮者,非是蒲州可不可守,而是河?xùn)|此時建造戰(zhàn)艦,實無可能?!?/br> 朱溫對水軍也沒什么了解,當下反問:“這是為何?” 敬翔苦笑道:“建造船舶,尤其是戰(zhàn)艦,所需甚多,十分復(fù)雜,對岸并無船塢,連碼頭都是臨時搭建,更別說建造戰(zhàn)艦的材料要求十分嚴格,河?xùn)|一時從哪得到?既然沒有,又如何建造?何況,河?xùn)|一貫并無水軍,平時也無須維持一支水軍,他們哪來的造船工匠?是以仆敢料定,對岸此時不可能趕造戰(zhàn)艦?!?/br> 朱溫遲疑道:“那他們?nèi)缃袷窃谧魃???/br> 敬翔遲疑片刻,推測道:“若說他們在對河無所事事,實在難以置信,仆料這些日子以來,晉軍都在上下游搜羅船只,雖然建造戰(zhàn)艦來不及,但改造一下,或有可能……畢竟,那河?xùn)|軍械監(jiān)所造的大床弩,以及那傳言中一舉蕩平了梨園寨的火油罐,只要能裝上船,我汴梁水軍一時恐怕也難以抵擋?!?/br> 朱溫臉色一變:“若是水軍不足恃,一旦晉軍登岸,那可就是鐵騎數(shù)萬奔涌而來……”他的臉色幾乎瞬間變得鐵青:“若是從前,李鴉兒的鐵騎也只是在野戰(zhàn)之時為我所忌,可如今有了那李正陽,萬一李鴉兒喪心病狂,命他一頓火油罐亂砸,直接燒了這蒲州城,屆時孤王困守孤城,豈不是插翅難飛了?” 敬翔聞言,心中也不禁暗道不妙,不過他是謀主,此時自然不能露怯,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沉吟道:“李存曜此人多智近妖,實乃大王心腹之患,須得盡早除去!只是,前次所用之策,見效委實太緩,如今看來,有些等不急了……” 朱溫斜眼一睨:“子振有何妙計?” 敬翔似乎也不是很有把握,微微遲疑,才道:“風聞晉軍此番作戰(zhàn),那李晉王竟然做起了甩手掌柜,將大軍全權(quán)交給李存曜處置……仆以為,似可從中想些什么辦法?!?/br> 朱溫有些不悅,道:“想什么辦法?難道有人能勸服李正陽突然帶兵將李克用給殺了,領(lǐng)兵為叛不成?” 敬翔瞇起眼睛:“為何不能一試?” 朱溫頗為意外,用力“嗯?”了一聲,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陷入了思考。 敬翔趁熱打鐵,道:“大王可以想想,河?xùn)|軍中,如今最有權(quán)勢、地位的,有哪幾人?” 朱溫毫不猶豫,答道:“除李鴉兒外,無非蓋寓、李存曜、李克寧三人……哦不,或許還得再加上李廷鸞?!?/br> 敬翔點頭道:“不錯,蓋寓乃是李克用多年來的心腹親信,手掌河?xùn)|諸多大權(quán)久矣,李克用出征之時,常使其為太原留守,僅此一條,可見一斑。李存曜從軍雖然不久,也有數(shù)年,這數(shù)年間,他立功無數(shù),從無敗績,可謂文武全才,如今一邊是軍械監(jiān)掌監(jiān),一邊是開山軍使,手中既有財權(quán),又有兵權(quán),據(jù)說更有大批年輕將領(lǐng)實際納其麾下,其資歷雖不如蓋寓,其實力卻已遠勝!至于李克寧,他乃是李克用幼弟,手中有一支兵馬不說,本人也是沙陀頭人之一,在族中地位舉足輕重,僅次于李克用,這分量也輕不了。而李廷鸞,自從李落落死后,他便是李克用親兒之中最年長者,幾乎是坐穩(wěn)了晉王世子的位置,如此也不能忽視?!?/br> 朱溫皺眉道:“子振究竟要說什么?” 敬翔微微一笑,道:“大王想想,這四人,如今都在何處?” 朱溫先是微微一愣,繼而睜圓眼睛,驚道:“都在軍中!” 敬翔哈哈一聲長笑,眼中露出精光,壓低聲音道:“李克用、蓋寓、李存曜、李克寧、李廷鸞,河?xùn)|最關(guān)鍵的五個人,如今全在對岸的軍中,而李克用竟然把大軍交給了李存曜這個義兒……大王,李存曜原名李曜,其生父親娘,如今仍在代州,他可不是李克用的親兒子,若是他意識到,此時只要將那其余四人一刀殺了,他便是河?xùn)|領(lǐng)袖,便可承襲晉王爵位,大王您說,他會不會心動呢?” 朱溫此人,除了對自己的正妻張王妃之外,對其他人實在談不上有什么良心,將心比心,自然立刻就道:“自然心動!”不過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不是光心動就能行動的,于是立刻反問:“只是有一條,他若是這般做,勝算有幾成?我看這李正陽做事,沒有足夠把握可是不會輕動的?!?/br> 敬翔瞇著眼睛,搖頭笑道:“大王可千萬不要小看李存曜手頭的實力。李克用長于作戰(zhàn),疏于內(nèi)務(wù),河?xùn)|軍械監(jiān)自從李存曜出任掌監(jiān)以來,根本無人對其進行監(jiān)督,以該監(jiān)之實力,李存曜私下儲存大量兵甲有何困難?這次我等占據(jù)河中之后,不是便從王珂處知曉,當日王重榮、王重盈兩兄弟都曾在李曜手中暗中購得大量兵甲器械?他既然能私賣,自然也能私藏……而河?xùn)|軍械監(jiān)之財力,更是無需多言,如此說來,李存曜一旦下定決心,完全可以迅速拿出大批錢財器械,縱然一夜之間擁兵十萬,只怕也不是奇談怪論?!?/br> 朱溫面色果然一變,然而敬翔卻還在繼續(xù)道:“大王所慮者,無非是沙陀及五院諸部是否心甘情愿對李存曜俯首帖耳。然而事實上,沙陀族中對養(yǎng)子并無偏見,而且尤其崇尚實力,當初李克用便是因此早早成為沙陀之王。如果真如方才所言,李克用等人突然暴斃,李存曜怕是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安定內(nèi)部,一舉成為河?xùn)|之首,繼而承襲晉王爵位……” 朱溫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問道:“依你之見,是應(yīng)該對李曜進行離間,挑唆他斬殺李克用等人?這……倒也并非不可,只是這般做法,對我汴梁又有何好處?”他說到此處,微微蹙眉,道:“要知道,李克用雖然是個難纏的對手,可他長處明顯,短處也很明顯,對付他,孤自問只是時間問題,然而那李存曜卻是不然。此子不僅詭計多端,而且謹慎之至……要說尋常之人,若是心性謹慎,多半逃不了優(yōu)柔寡斷。而李存曜卻不然,他雖是謹慎,可一旦抓住機會,卻是決絕無比,若非如此,前次我軍中原圍堵如何能夠失利?我怕河?xùn)|一旦為他所掌握,對我汴梁的危險,會比李克用還大!” 敬翔點點頭:“不錯,從此處看,李存曜一旦輕易得手,掌握河?xùn)|,整頓實力,以他之能,的確比李克用還要危險得多,但是大王不要忘了,仆方才所言,是在眼下——也就是我軍與其隔河相對之時——慫恿他突然兵變,斬殺李克用等人,而不是等晉軍回到太原之后?!?/br> 朱溫皺起眉頭:“有何區(qū)別?” 敬翔道:“區(qū)別甚大!若是晉軍回到太原,李存曜若是真能下定決心反叛,以此子之能,定會暗中集結(jié)實力,找個機會,讓那幾人都聚集在一處,然后突然出手,一擊定乾坤,以雷霆手段迅速清洗晉軍內(nèi)部!而那時,我軍與他相距甚遠,對他毫無影響,如此他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河?xùn)|各勢力的整合,從而成為我汴梁最大的障礙?!?/br> 朱溫再問:“那似眼下這般,便將如何?” 敬翔嘿嘿一笑:“似眼下這般,他前腳將李克用等人斬殺,我軍后腳出擊殺過河去,那時他軍中不穩(wěn),任他如何手段通天,也只能一潰千里。而我軍則趁勢掩殺,就算他仗著騎兵眾多,繞道逃向太原,也已是元氣大傷,河?xùn)|精銳在這一戰(zhàn)中,必然損失大半!而此時我軍則可挾大勝之威,以河中為跳板,虛晃一槍,揮軍直取太原!大王,此時的太原,得知李克用等人已死,李存曜則大敗虧輸生死不知,難道還敢抵擋我十萬大軍?一俟太原易主,沙陀便是喪家之犬,縱然李存曜撿回一條命去,那時候也是身敗名裂,實力大損,莫不成還能翻得過天來?” 朱溫聞言又驚又喜,搓了搓手,差點就要命令敬翔立刻去辦,忽然又覺得不對勁,遲疑道:“既然他此時造反可能有這般嚴重的后果,那他又怎能聽信我言?此子怕是不那么好騙啊。” 敬翔神秘一笑,道:“大王見一個人,便可知道仆為何有這般信心。” 朱溫果然好奇:“誰?” 敬翔拍拍手,大聲道:“有請李三郎!” 朱溫與敬翔密議之時,蒲津渡對岸的河?xùn)|軍中,卻來了兩位貴客。 此二人,一是德王李裕,二是新晉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摶。 德王李裕為天子長子,只須德行無虧,便是天然儲君,而王摶一年前才剛剛擢升為吏部尚書,此次關(guān)中動亂之后,又再擢門下侍郎,并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正式成為宰執(zhí)重臣,毫無疑問乃是天子親信。他二人突然到訪,自然不會是來走親戚串門子,明顯是身負重任的。 李克用聞德王與王相親臨,親自領(lǐng)蓋寓、李曜等眾將出轅門迎接,算是給足了面子。德王與王摶也知道李克用的地位與實力,哪里會擺什么架子?以德王事實儲君之尊,客客氣氣稱呼李克用為“王叔”,便可見一斑。 待得進了中軍大帳,李克用原請德王上座,德王堅辭不肯,主動坐去客席,王摶自然緊隨其后,李克用無奈,只得按平時座次坐下。 這一坐下,德王與王摶便發(fā)現(xiàn)晉軍的座次有些意外。李克用坐上首自然毫無疑問,而上席左方居然也安排了席位,那里坐著的,居然是李曜。 德王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到李曜,看了這個座次,才想起方才在轅門之時,此人便是站在李克用身邊最近的,心中不禁忖道:“李落落已死,李存勖還在長安為質(zhì),此子莫非便是李廷鸞?想不到李克用雖是胡人,生的兒子倒真是一表人才,這李廷鸞望之便使人生出親近之心,他如今幾乎便是晉王世子,為將來計,我卻要多多親近才是?!?/br> 德王不識李曜,王摶卻是識得,見他坐在這個位置,心中早已驚訝不已。唐時座次非常講究,坐在這個位置,說明李曜在今日這中軍大帳之中,乃是僅次于李克用的第二號人物! 王摶心中怦怦直跳,暗道:“我大唐以左為尊,上席左首,必是軍中副帥……雖則他此前關(guān)中平亂時,被李克用任為副都統(tǒng),可那是臨時作戰(zhàn),李克用應(yīng)該只是用他之才,可此番卻是何等情況?軍中最講資歷,正陽從軍最晚,安能一步登天,成為河?xùn)|副帥?” 李克用天下神射,雖是獨目,目力卻犀利如鷹,哪里能看不出這二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李曜身上,當下心中有些為自己的胸襟氣魄得意,指了指李曜,介紹道:“王侄或有不知,此乃某之義兒存曜,字正陽。此番因朱全忠目無法紀,擅自出兵攻打河中,更將我勤王之軍攔截在此,我欲擊破此獠,已命正陽為行軍總管,指揮大軍?!?/br> 這話一出李克用之口,德王與王摶同時大驚:天下第一名將李克用竟然將大軍指揮權(quán)交給了別人! 德王腦子里第一反應(yīng)是:難道李克用真要把畢生基業(yè)拱手送給外人? 王摶卻比他腦子清楚,同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馬上便想到:“想必是因為如今晉軍與汴軍隔河相對,李克用指揮騎兵的優(yōu)勢發(fā)揮不出,所以將指揮權(quán)轉(zhuǎn)交給了李正陽。只是……李正陽難道便能變出一支水軍來,渡河擊敗朱溫?” 李曜見李克用介紹了自己,自然不能失禮,再次見過德王與王摶。德王連忙回禮道:“不敢不敢,王兄切勿多禮?!?/br> 李曜第一次聽到“王兄”這個稱呼,還有些不習慣,轉(zhuǎn)念一想,如今自己是李克用養(yǎng)子,這么算起來倒也的確是跟德王一輩,他叫這一聲,其實也沒錯。只不過李克用假子甚多,想必德王肯定不會逮著誰都叫王兄,這一聲“王兄”,實際上是沖著自己在河?xùn)|軍中的地位叫的。 雙方寒暄完畢,李克用設(shè)宴款待,他只管敬酒,根本不問二人來意。但德王畢竟年輕,城府遠遠不夠,見李克用一下子說平龐勛之戰(zhàn),一下子說剿黃巢之事,就是不提眼前的戰(zhàn)事,終于憋不住了,道:“王叔,寡人此來,乃為宣詔?!彼抢顣祥L子,雖然沒有正式冊封太子,實際上早被人看做太子,唐朝太子嚴肅場合可以自稱寡人,他此前一直自稱侄兒,此時忽然自稱寡人,顯然意思是說:王叔,該說正事了。 果然,李克用一聽,立刻坐直身子,放下酒杯,收了笑容,肅然起身,走到下首微微彎腰,道:“請?zhí)焓剐t?!彼挥n“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因此不必下跪領(lǐng)旨,只是微微彎腰示意。 不出所料,這道敕旨的宗旨是和稀泥,也就是勸諭李克用與朱溫罷兵休戰(zhàn)。不過總體來說,這道敕旨如果真能生效,基本上是對李克用有利。因為李曄在敕旨中的要求是雙方都退出河中,河中仍由王珂鎮(zhèn)守。 李克用于是領(lǐng)旨,不過他結(jié)果敕書后卻問道:“陛下既然有旨,臣豈敢不遵,只是臣愿遵旨歸鎮(zhèn)太原,朱全忠卻未必肯輕易退回汴州,不知陛下對此可有明諭?” 德王看了王摶一眼,微微一笑:“王叔不必擔心,某與王相公還要再去一趟蒲州面會東平王……至于王叔所慮,圣人也有考慮?!碑斚掠帜贸鲆环怆窌f給李克用。 李克用見他不宣旨,微微有些意外,接過之后,仍看著德王。 德王笑道:“王叔何不一觀?” 李克用見他這般說了,便將那敕旨攤開來看,原來那敕旨卻是一封墨敕,乃是授予河中節(jié)度使的一封墨敕。然而對于這河中節(jié)度使究竟要授予何人,這封墨敕之中竟然將那姓名之處空著。 李克用身居高位久矣,自然知道這意思,那是說:河中節(jié)度使之位,由你李克用來決定!沉吟片刻,李克用忽然轉(zhuǎn)身,將墨敕遞給李曜,給他使了個眼色。 李曜一時不知李克用這是何意,接過墨敕一看,心中頓時明白李曄的用意。 唐代的墨制是天子或近臣以墨筆書寫,由禁中直接發(fā)出的政令,因不加外廷諸省的署名和朱印,故稱墨制,亦有墨敕、墨詔之名。唐代有嚴格的政令制定、運行和相關(guān)檔案的管理制度,而墨制是天子未與宰相商議,不經(jīng)中書起草、門下審查、尚書執(zhí)行的正式頒詔程序而直接發(fā)出的詔令,因此成為一種非正規(guī)的,但又十分靈活的政務(wù)處理方式,可以更直接地體現(xiàn)和更便捷地傳達天子意旨,對臣下和有司而言同樣具有無上的權(quán)威和法律效力。墨制或是直接下達的天子旨令,或是對臣下表狀的批答,承擔著理政、除官、慰勞、賞賜、通關(guān)等多種功能。但至晚唐時期,墨制的內(nèi)涵與外延均已發(fā)生變化,成為臣下專權(quán)某事或地方行政施令的權(quán)宜形式,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政令特性。 唐代“王言之制”有冊書、制書、慰勞制書、發(fā)日敕、敕旨、論事敕書、敕牒等七種形式,分別承擔不同功能。武則天時為避諱改“詔”為“制”,故唐朝天子政令多云制、敕。這些制敕又大體分為制書、敕書兩大類,一般大事用“制”,次之用“敕”??梢?,唐代正式政令之中并無墨制之名。 須知唐代政令的發(fā)布與管理是十分規(guī)范的。制敕由天子授意準可,經(jīng)中書省草擬、門下省復(fù)核之后,原始文本由門下省存檔,門下省更寫一文本,加蓋門下省印,送尚書省執(zhí)行。尚書省接到該制敕的第二份文本,再進行存檔,復(fù)寫第三份文本,加蓋尚書省印,交于各部或有司施行。 而墨制“出于禁中,不由中書門下”,因此,墨制的合法性遭到質(zhì)疑。武則天時,宰相劉祎之就因力爭“不經(jīng)鳳閣(中書)鸞臺(門下),何名為敕”而獲罪。唐德宗貞元三年,陸贄上《論翰林學(xué)士不宜草擬詔敕狀》論云:“伏詳令式及國朝典故:凡有詔令,合由于中書。如或墨制施行,所司不須承受。蓋所以示王者無私之義,為國家不易之規(guī)?!笨梢姡熳釉t令“由于中書”是“無私”,而“墨制施行”則被視為“私”;“所司不須承受”則反映了朝臣對墨制的抗爭,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皇權(quán)濫用的約束。 至晚唐以來,大唐王朝已是江河日下,天子在各種危機的應(yīng)對及處理面前顯得力不從心,以致皇權(quán)日衰。在這種背景下,墨制成為天子授予權(quán)臣臨時對某事負有專權(quán)的代名詞。其中,尤以唐末黃巢起義為轉(zhuǎn)折。唐僖宗中和元年正月,“詔(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刺史若諸將有功,自監(jiān)察御史至常侍,許墨制除授”。唐廷授高駢諸道行營兵馬都統(tǒng),許墨制除官,但又限定職權(quán)范圍,這應(yīng)被視為權(quán)臣開始掌握墨制之權(quán)的開始。 黃巢攻占長安后,僖宗入蜀避難,在中和元年三月以鳳翔節(jié)度使鄭畋為京城四面諸軍行營都統(tǒng),“凡蕃、漢將士赴難有功者,并聽以墨敕除官”。同年七月,僖宗又以宰相王鐸為諸道行營都統(tǒng),許其“自辟將佐”、“便宜從事”,王鐸先后以墨制授孟方立、李克用、朱溫、王敬武等人官職。此時的墨制,其實是天子在特殊時期授權(quán)某臣專司其事的臨時性辦法,權(quán)力一般限定于宰相、重鎮(zhèn)節(jié)度使等權(quán)臣自行任命官吏。因由某臣代行天子之權(quán),故多稱“承制”。這種情況主要發(fā)生在晚唐國家危難、朝命難達的特殊時期,主要是為應(yīng)付變亂、激勵部屬所置。這種行令選官方式因無皇帝朱批,因此以墨制形式存在和運作,須待政局恢復(fù)正常之后,重新表奏,得到天子準可,再由朝廷正式任命,發(fā)給告身,由有司備案。 晚唐以來,朝廷政令不行,藩鎮(zhèn)跋扈妄為,中央與地方分權(quán)矛盾凸顯,而皇權(quán)已大不如前,大多僅存于形式或名義上。針對于此,地方割據(jù)勢力多采取先自作主張,然后表奏獲準的方法。這種政令運行方式實際上是藩鎮(zhèn)幕府自行辟官權(quán)力的延伸。唐代使府的幕職僚佐本來由朝廷配置,后逐漸發(fā)展到由府主自行辟署,以奏薦形式得到朝廷確認即可。但朝廷對幕府奏官權(quán)力是有一定限制的。唐末節(jié)度使每年只“量許五人”,團練使“量許三人”。而墨制之權(quán)正是這種藩鎮(zhèn)自行辟官權(quán)力的擴大化。 墨制在晚唐尚由朝廷派出的王鐸、鄭畋等權(quán)臣把持,賦予專權(quán)之責。然而,后來在地方權(quán)力運轉(zhuǎn)中漸行漸遠,成為藩鎮(zhèn)跋扈擅權(quán)的主要政令形式。景福元年七月,鳳翔節(jié)度使李茂貞攻克山南西道,先墨制以李繼密為興元留后,然后表聞獲可。王建以王宗滌為東川留后,然后表奏,朝廷本應(yīng)依例批準,但唐昭宗仍心存僥幸地任命兵部尚書劉崇望為東川節(jié)度使,王建不奉詔,朝廷又只得將劉崇望召回,重新任命王宗滌為留后。這表明,唐廷失去了地方的直接人事任免權(quán),藩鎮(zhèn)自行選官任官,然后表奏,已成為定例。這種人事任命方法雖然無視皇權(quán),但至少還承認朝廷名義上的存在,仍稱得上是唐王朝由衰至亡期間地方政令運行和人事選用的一種過渡性方式。此時天子猶在,濫行墨制還被斥為“偽”,以示不承認其合法性。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后,“天子許(其)承制授將吏官秩”,然“是時藩侯倔強者,多偽行墨制。李克用卻偏偏“恥而不行,長吏皆表授”。這也是為何最后李曜等人等來的都是來自長安的封賞。 要知道,自廣明元年(880)以來,唐天子在二十四年中五次出幸,統(tǒng)治搖搖欲墜,幾近覆亡,有些地方已多年不達皇命。在此背景下,墨制的政令運行方式開始在地方勢力中廣而行之。這些割據(jù)者多假托天子,自視已得朝廷授權(quán),以此方法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nèi)發(fā)令施政,維護統(tǒng)治,只不過墨制的運作方式各有不同。[注:下附墨制在各地實施的實例分析,以【】為界限,無興趣的讀者請自行跳過。] 【注:墨制在各地的實施。前蜀王建稱:“自大駕東遷,制命不通,請權(quán)立行臺,用李晟、鄭畋故事,承制除拜?!蓖踅ㄋ^的“承制”即為天子授權(quán)的墨制;又假托“行臺”專權(quán)故事行以墨制,“權(quán)立”之辭可見其心虛。吳國楊行密將天子特使李儼留在淮南,“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輒以告儼,于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再拜然后下”。這是依托天子使臣并告拜帝像之后行墨制的一種方式。在后蜀政權(quán)中,“俾行墨制,上自藩方之任,下及州縣之官,凡黜陟幽明,許先行而后奏”。有些地方政權(quán)行墨制而史書不名,賴后世所記。元人柳貫在《待制集》卷一八《吳越國命官墨制》中就載:“秦漢而來,每命一官,輒刻印,使佩之其章綬,率有差等。隋唐軍興,始用板授,后易以告身,又有墨制,大抵趨于便矣。吳越以墨制命官,史既闕書?!闭摷皡窃絿心浦?,可補史闕。柳貫對吳越行墨制之事乃是“趨于便”的觀點可謂一語中的。晚唐、五代所行的墨制實際上就是地方割據(jù)者公然拋開朝廷,明目張膽地自行發(fā)號施令。 由于晚唐、五代地方權(quán)力擴大化,墨制的使用不僅滿足于轄內(nèi)任官,而是擴展到政令運行的各個方面。據(jù)《新唐書》記載:“華原,畿?!斓v三年,李茂貞墨制以縣置耀州。美原,畿?!斓v三年,李茂貞墨制以縣置鼎州。”宋人宋敏求在《長安志》卷一九云:“天祐中,李茂貞墨制以奉天縣復(fù)乾州,領(lǐng)奉天一縣。”宋人江休復(fù)《嘉佑雜志》卷一記載:“李茂貞墨制義州?!币陨嫌涊d都表明,以李茂貞為代表的地方梟雄不僅用墨制任官,還以此頒布詔令,以墨制置州,變更地方行政區(qū)劃。 還值得注意的是:晚唐、五代時,雖然各地多擅行墨制,但墨制的權(quán)威和影響卻不同。河?xùn)|李克用、鳳翔李茂貞因被賜李唐國姓,有過多次干政甚至挾天子令諸侯的經(jīng)歷;后梁立國后,他們還以繼唐衣缽和反梁領(lǐng)袖自居,所以他們的墨制更具效力。例如,后梁開平二年(908)十一月,割據(jù)淮南的弘農(nóng)王楊渥遣特使萬全感赴晉、岐,“告以嗣位”,請求他們名義上的認可。開平四年(910)二月,李茂貞就“承制加弘農(nóng)王兼中書令,嗣吳王”。以墨制的形式對吳越國王位的襲替加以肯定。而吳王因此“赦其境內(nèi)”,簡直與皇命無異。后梁乾化元年(911)六月,李存勖“遣牙將戴漢超赍墨制并六鎮(zhèn)書,推劉守光為尚書令、尚父”。墨制除授尚書令這第一等的高官,在晚唐、五代實屬罕見,其權(quán)威程度可見一斑。 晚唐割據(jù)幽州的劉守光曾云:“方今天下鼎沸,英雄角逐,朱公創(chuàng)號于夷門,楊渥假名于淮海,王建自尊于巴蜀,茂貞矯制于岐陽,皆因茅土之封,自假帝王之制。”一語道出楊渥、王建、李茂貞等割據(jù)諸雄“假名”、“矯制”和“假帝王之制”之實。此處的“制”,正是墨制。那么,為何墨制會在晚唐、五代之時大行其道呢?其實,墨制盛行的原因主要有二: 一是從天子和朝廷方面而言。晚唐唐廷日衰,業(yè)已失去對地方的控制。因當時形勢所迫,為籠絡(luò)地方勢力,贏取他們對皇命和朝權(quán)的支持,盡可能地利用他們的力量,而相應(yīng)授予墨制的權(quán)力。如天復(fù)中,唐昭宗為了對抗朱全忠,就“書御札賜楊行密,拜行密東面行營都統(tǒng)、中書令、吳王,以討朱全忠。……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聽用都統(tǒng)牒承制遷補,然后表聞”。李克用、王審知等藩鎮(zhèn),昭宗都曾許其承制除官。然而,此時已是風雨飄搖的唐廷將承制除官的缺口一旦打開便無法收攏,各地藩鎮(zhèn)不管有沒有得到朝廷的授權(quán)都打著“討賊”的名義自行任官,正所謂“紛紛墨敕除官日,處處紅旗打賊時”。朝廷限于時局,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姑息任之。 二是從權(quán)臣或地方統(tǒng)治者來說。晚唐天子出奔,皇命不達,臣下無法表奏,為了維持政令運行不得已而為之,這應(yīng)該是最初墨制行使之實。如宋人勾延慶在《錦里耆舊傳》卷三所云:“蜀主、岐王承制于隔絕之際,俱非得已,實欲安人?!薄妒畤呵铩芬灿涊d道:“自今以后,若且行墨制以布鴻恩,式副群情,無虧大體。所冀設(shè)爵待功,免授逾時之賞,允協(xié)稱霸之宜。”所言應(yīng)符合當時實際。只不過其后,大唐帝國轟然倒塌,群雄紛起,各自為政,為維護自我統(tǒng)治,墨制方才公然行之。 可見墨制雖然有一定的靈活性,但其弊端也顯而易見,對皇權(quán)和中央集權(quán)構(gòu)成很大威脅。所以晚唐和五代時期,朝廷對墨制進行過系列的整治。唐僖宗曾在中和元年(881)和中和二年(882)兩次下詔“不得更議承制者”,意欲收回墨制之權(quán)。但高駢等跋扈之臣依然我行我素,以墨制除官,朝廷也是奈何不得。可見,唐末朝廷雖然努力想規(guī)范選官任官之權(quán),可形勢已與之前有天壤之別,只得聽之任之。直到五代時期,朝廷對墨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政出多元的時局之下,只有當中央政權(quán)達到相當實力,地方有所顧忌,才會對墨制之權(quán)有所收斂。如后唐明宗就曾對各地墨制所授之官重新整編,由朝廷予以確認。對此,《五代會要》記載道:“……墨制官員,并須得本道覆驗,具歷職申奏,所司簡勘不虛,亦給與公憑,將來降資授官,仍限一周年內(nèi)改正?!薄秲愿敗肪砹灿蓄愃朴涊d。就是說墨制所除官員如果其為官憑證“具歷”無誤,則可由朝廷發(fā)給“公憑”,以示承認,否則將被清理出職官隊伍。這種中央和地方的權(quán)力分配之爭,直到宋初采取了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系列措施,才得到有效地遏制和解決。】 正因如此,李曜一直覺得,墨制原本為天子權(quán)力之私。晚唐暫授某臣專權(quán)某事,尚能維護天子權(quán)威。而后的發(fā)展卻不受控制,墨制逐漸開始公然置皇權(quán)、朝權(quán)于不顧,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變化不可不謂之大矣。 當然作為一個深知那段歷史的現(xiàn)代人,李曜很清楚晚唐至五代時期墨制的風云變換,正是皇權(quán)與臣權(quán)、中央與地方權(quán)力的政治博弈。而這種博弈實際上一直貫穿于中國古代歷史始終,只不過表現(xiàn)的形式不同罷了。墨制,只是其中權(quán)力角逐的冰山一角。 而眼前這封墨敕,明面上看,是李曄賣了李克用一個巨大的面子,將河中節(jié)度使這樣重要的一個位置交給李克用來自行定奪,實際上卻是賣了個漂亮的花槍。 第209章 出鎮(zhèn)河中(十二) 之所以說這封墨敕是個漂亮的花槍,是因為在如今的大唐,似一鎮(zhèn)節(jié)帥這般重要的任命,實際上并不只是皇帝一道制敕就能真正決定下來的。皇帝的制敕任命,效果只在法理上,而究竟能不能真正成為一方節(jié)帥,關(guān)鍵還是在于能不能實際控制該地。 君不見許多兵變上臺的一方諸侯,一開始都是自稱節(jié)度留后,然后才命屬下聯(lián)名上疏,請皇帝“正名”?這般世道之下,所謂節(jié)帥,必是兵強馬壯者為之,這便是其中道理。 不過話雖如此,這封墨敕倒也不是全無作用。特別是李克用本身就是“兵強馬壯”之代表,這封墨敕能起作用的機會就大了。這封墨敕還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李曄本人仍是傾向于讓李克用掌握河中。至于他是從什么方面考慮的,就很難說。也許是為了讓李克用保住河中,繼而足夠跟統(tǒng)一中原地區(qū)的朱溫繼續(xù)形成對峙,也許是為了酬謝李克用此番三入關(guān)中再解傾覆之危??偠灾@墨敕總算一番好意,而如果李克用能處理好眼下的麻煩,好意就能實際變成好處。 而李曜必須考慮的第二個問題是,李克用看完之后為何將這封墨敕遞給了他。按照李曜自己的想法,李克用這時候最下意識地動作是將墨敕交給蓋寓,就如同朱溫有事情難以決斷,總會去問一問敬翔的想法。 李曜暗道:“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他覺得我這幾年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比蓋寓更出眾,下意識里對我謀略的信任已經(jīng)超過了蓋寓;其二,我此刻是軍中主將,這封墨敕的關(guān)鍵是拿下蒲州,他拿給我看,也就是告訴我:蒲州交給你了?!?/br> 李曜于是看了李克用一眼,欲言又止,李克用會意,擺手道:“都是自家人,但說無妨。” 德王聞言,立刻笑著對李曜道:“正是,王兄有何見教,只管但說無妨,小王洗耳恭聽。” 李曜心道:“這德王年紀比‘我’還小,對答應(yīng)酬卻是不錯,可惜此時的大唐病入膏肓,單憑王室,確實無力回天,這小德王回去之后不久,只怕就要被劉季述架在火上烤,生生被劉季述逼得登基為帝,結(jié)果后來李曄偏偏又復(fù)位了……好在他也知道自己這兒子是被逼無奈,沒狠心來個大義滅親什么的,要不然這小德王就冤死了?!?/br> 心中想著這些,李曜面上卻是一本正經(jīng),道:“大王與王相公此來宣諭,想必還要去一趟蒲州?” 德王道:“這是自然?!?/br> 李曜微微一笑:“大王以為,東平王可愿聽命?” 德王面色微微一沉,反問道:“王兄以為呢?” 李曜呵呵笑道:“仆以為東平王必不奉詔?!?/br> 這純粹是當面打臉,德王的臉色更差了,王摶適時插話:“尚書言之鑿鑿,卻不知何以如此斷定?” 李曜跟王氏淵源較深,跟王摶也是有交情的,不好不給面子,便笑道:“東平王素來無利不早起,如今趁我河?xùn)|大軍入關(guān)中勤王,其干冒天下之大不韙出兵占據(jù)蒲州,為的不就是兩池鹽利?如今我河?xùn)|大軍被黃河所阻,難以對其形成打擊,他有恃無恐,焉能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