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神情越發(fā)懵懂，目光凝重，小嘴一張一合。

    “那日很靜……”

    真的太靜了，明明是白天，街上卻一個人都沒有，所有房屋都門窗緊閉，生怕吹入不祥的冬風(fēng)。

    肖宗鏡淺聲發(fā)問：“我殺的那個男人，他是什么樣的人？”

    聽到這樣的問話，姜小乙仿佛受到了驚嚇，肩膀瑟縮。

    那個男人……她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巷子口，他緩緩走來。那時她還不會睜眼，但她能看到一切。

    “他像是一塊石頭?！?/br>
    “石頭？”

    姜小乙目光忽然鄭重，一字一句地對肖宗鏡說：“他是一塊燃燒的石頭，他周身都是黑色的火焰，但那火不是熱的，而是重的。他是個窮極信念之人。”

    肖宗鏡完全聽不懂了。

    姜小乙：“他想要殺你，但是被我打擾，他一生氣又過來殺我，你、你……”

    她越說越亂，目光開始飄移不定，額頭漸漸滲出薄汗，呼吸變深，臉上泛起潮紅。肖宗鏡看出她有些難受，伸手解開她的xue道。

    姜小乙向前栽倒，他將她接住。

    “小乙，你沒事吧？”

    姜小乙的嘴唇動了動，肖宗鏡靠近些，聽到她輕不可聞的聲音。

    “……你救了我，你、你還像從前一樣喜歡救人……”

    肖宗鏡微微一怔。

    屋外風(fēng)雨交加，地上的篝火偶爾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為這冰冷的深夜帶來些許的暖光。

    肖宗鏡記下了這只言片語，最后將姜小乙抱起，自己坐到她身后，為她調(diào)理氣脈。大概過了兩柱香的時間，姜小乙紊亂的氣息漸漸平復(fù)，又回到了最常用的那副伙計皮相中。

    時間緩緩流逝。

    姜小乙醒來時，最先看到的是破損的天棚，轉(zhuǎn)過頭，是一團篝火，火光邊是一道朦朦朧朧的影子。

    暈厥前的某些回憶竄入腦海，想起被那巨石帶入江中的一瞬，姜小乙身子下意識一抖。肖宗鏡本在打坐調(diào)息，聽到動靜，睜開眼?！澳阈蚜?？”這熟悉的聲音使姜小乙慌亂的心穩(wěn)了大半。她從地上爬起來?！啊笕?！”

    肖宗鏡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姜小乙：“我沒事了?！彼纯粗茉猸h(huán)境?！笆谴笕司攘宋?？”

    肖宗鏡點點頭。

    “那……重明鳥呢？”

    “跑了?！?/br>
    姜小乙懊惱地拍了下地面。

    肖宗鏡沉聲道：“我本有機會抓住他，但是戴王山橫插一腳，這筆帳我回去定要找他好好算算?！?/br>
    ……戴王山？

    姜小乙想到什么，張了張嘴，又不知該從哪開口。

    肖宗鏡面容憔悴，嘴唇發(fā)青，聲音也頗為沙啞，姜小乙知道，他為救她消耗了不少真元。

    他的衣裳撕開了幾塊碎布，纏在左肋，這衣裳本就是黑的，中間更陰了一塊，血跡斑斑，想來是舊傷也崩裂了。

    姜小乙之前對重明鳥的些許好感已被冰冷的江水盡數(shù)洗凈，她行走江湖幾年來，還是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恨起一個人來。想想他往她身上綁石頭的畫面，她氣得眼皮直打顫。

    肖宗鏡見她一人在那咬牙切齒，緊捏拳頭，目露兇光，勸道:“你剛剛醒來，不宜動怒，需先靜心調(diào)節(jié)?！?/br>
    姜小乙聽從他的話，盤腿而坐，調(diào)理內(nèi)息。

    屋外風(fēng)雨飄搖，更顯得屋內(nèi)靜得出奇。

    姜小乙雖閉著眼，心思卻亂得很。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落到戴王山頭上。要是沒有他，也許他們這次任務(wù)會徹底圓滿。

    那戴王山為何作亂呢……

    以姜小乙入宮這段日子的觀察看，戴王山對肖宗鏡頗為忌憚，如果不是有充足的理由，他絕不可能正面阻撓肖宗鏡辦案。除非他手里已有明確的把柄和證據(jù)，不怕肖宗鏡算后賬。

    那這把柄是什么？

    會不會是他已經(jīng)知道是她弄走了劉楨，先壞了他的案子……

    想到這，姜小乙偷偷睜開眼。肖宗鏡還在閉目養(yǎng)神。他的衣服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手臂和肩膀處的傷口，血依然在流。他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氣力運功療傷了。然而從他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萎靡消沉。他展眉含頜，不動如山，在肆虐的颶風(fēng)和躍動的火焰里，他仿佛是世間唯一的安定。

    姜小乙看著看著，眼底莫名一熱，差點哭了出來。她及時止住哭聲，卻抽了下鼻子。肖宗鏡感受到了什么，再次睜眼。兩人隔著篝火相望，姜小乙被那平靜而坦蕩的視線看得喉嚨一哽，終于忍不住了，來到肖宗鏡面前，撲通一下雙膝跪地。

    “大人……”

    她剛一張嘴，眼淚不受控制一般，撲簌簌流了下來。

    她把肖宗鏡哭得一懵。

    “你怎么了？”

    “大人！我有話想跟你說……”

    “有什么話，你起來再說?！?/br>
    姜小乙哪敢起來，她哽咽道：“大人，我有事瞞了你。”她把之前在佻屋村發(fā)生的事告訴了肖宗鏡。說完之后，又一鼓作氣，把之前和劉楨在齊州的“生意”也說了。肖宗鏡在聽到瘋魔僧也是重明鳥的人時，暗自想到，怪不得當(dāng)初與這三人交手時，他有些怪異的感覺，原來竟是這樣。

    這伙人絕不是普通流寇，回京之后，必須要加快對他們的搜查和圍剿。

    他再看姜小乙，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到最后，像是喝了幾斤酒，面紅耳熱，語無倫次，慘不忍睹。

    在聽到他們在山洞中發(fā)生的事時，肖宗鏡打斷了她。

    “你說你以前見過劉楨和張青陽，此次再遇，他們會不會認出你的身份？”

    姜小乙抽抽鼻子：“沒事的大人，劉楨沒見過我，只知道我的綽號，聽說過我有換形的本事。而我與張青陽認識的時候還叫‘姜花’呢，是個女兒化身，入江湖后為了方便行事，我才改了樣貌和名字，他也認不出來的?！?/br>
    肖宗鏡點點頭，隨之一笑，道：“姜花？”

    姜小乙：“我?guī)煾杆准倚战@是他給我起的名字。”說到這，她抿了抿嘴，四肢并用爬到肖宗鏡身邊，一轉(zhuǎn)腦袋?！按笕四憧础彼龑⒆蠖皳芰藫埽ぷ阽R看到她耳廓后面有個小小的五瓣花的圖案。

    “這是……”

    “這是我生來所帶的胎記，不管我變成什么樣貌，這個記號都不會消失。”

    肖宗鏡靜了靜，低聲道：“這是辨認你真身的方法，你不該這樣輕易說出?！?/br>
    姜小乙懊悔道：“若不是我瞻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也許重明鳥已被大人所擒了?！彼q豫片刻，“……我之前做的種種事情，大人一定不喜歡。我想說我以后不會再犯，又怕你不信，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將來我若有二心，就請大人把這個消息散入江湖，那時我就寸步難行了?！彼o盯著肖宗鏡的眼睛，又道：“我待大人之心，就以此花作證吧?！?/br>
    破屋的門板被屋外大風(fēng)吹得吱吱作響，不知從哪個縫隙刮進了水汽，將他們視線半迷。微弱火苗左搖右晃，脆弱的光影先后流過她的發(fā)，她的臉。

    這情形讓肖宗鏡片刻恍惚。

    姜小乙的目光同她的言語一樣，簡單卻又有力，這不禁讓他想起當(dāng)初在齊州，他邀請她入京的那一夜。

    可是此時，他的心境卻遠不如那時悠然暢快。

    回想此次豐州之行，期間雖不乏清風(fēng)朗月的時刻，可最終還是落得眼下的狼狽之相。他之無能，朝廷之無能，就像這風(fēng)暴中的陋室一樣，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他想了許久，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不由垂下頭，自嘲般一笑。

    “于公無有明政，于私也未護周全，卿之重義，要肖某如何承之……”

    第45章 不想過去行不行？？？……

    姜小乙沒料到肖宗鏡會說這樣的話, 一時心中酸楚。

    “大人……”

    肖宗鏡抬起頭，手掌按在地面上，溫聲道：“坐下說話?！?/br>
    姜小乙坐到他身邊, 肖宗鏡又道：“此次軍餉能夠順利找回, 你是最大的功臣，至于其他事, 你無需想太多?！?/br>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平和冷靜，姜小乙不知不覺也鎮(zhèn)定下來。

    “好?！?/br>
    雨夜又吵又靜。

    肖宗鏡問道：“對了，你還記得剛剛的事嗎？”

    “剛剛？剛剛什么事？”

    “就是你暈過去時發(fā)生的事情?！?/br>
    姜小乙搖頭。

    “我恢復(fù)原貌的次數(shù)很少，期間發(fā)生的事都不記得?！彼⌒挠^察肖宗鏡臉色?！啊叶几闪诵┦裁?？”

    “也沒什么?！毙ぷ阽R道, “你說你的元神分出了一部分，跟著一個人走了。你想找到那個人，也把自己的元神找回來。你……”他想起剛剛她撲在他身上說的那些話，也不知該如何言明?！澳憔烤勾_不確定自己要找的人是誰？”

    “咝……”姜小乙抓抓脖子?！安淮_定, 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guī)煾父嬖V我, 我以前受到過驚嚇，所以才魂魄不全。他給我算過命, 要我十五歲入江湖歷練，或許有機會找回全部元神?！?/br>
    肖宗鏡想了想, 又把那所謂“燃燒的石頭”講了一遍，姜小乙聽得迷惑不解。

    “這是我說的話？胡言亂語呢吧，大人還是別信了?！?/br>
    “我倒覺得不像是亂講話, 而且聽你的意思, 這人以前似乎還救過你。對了，你是多大的時候失去了元神？”

    “我不知道，我?guī)煾负苌偬峒斑@些。他只說世間萬事，天意自有安排, 不要多問，順其自然便好?！?/br>
    雖然她不甚在意，但肖宗鏡還是忍不住思索。她口口聲聲說是他帶走了她的元神，若此事屬實，那會是何時發(fā)生的呢？

    肖宗鏡下意識認為，人若有記憶，怎么也該有四五歲大，所以他自然而然將時日定在他離開天京，外出拜師那幾年。

    他拜師之地是祐州東側(cè)的山區(qū)，祐州是北方的一個小州，位于天京東北方向，左臨肇州，右臨撫州，再上面就是杳無人煙的極北之地濱州了。

    因為撫州常年匪患猖獗，土匪經(jīng)常sao擾百姓，毗鄰的祐州也受到不小的干擾。肖宗鏡每次下山遇到不平事，都會出手相助。幾年時間里，他救下的男女老少不計其數(shù)，而且祐州比天京更北，雪下得更多，他實在回憶不起冬天所救之人里到底有沒有姜小乙了。

    肖宗鏡猶豫道：“你如果還有什么明確的線索，我或許可以幫你打聽一下?！?/br>
    姜小乙笑道：“大人好意我心領(lǐng)了，其實這些都是小事，大人不用放在心上。元神全不全也沒什么差別，都照樣能活，只不過是見不到自己真實樣貌而已?！苯∫覐男∈艽簣@真人影響，覺得命數(shù)一事，不能強求。而且當(dāng)下事務(wù)繁雜，她無意再為肖宗鏡添亂，便道：“大人，不說我了，咱們還是趕快回南赤灣渡口吧，軍餉的事要緊。”

    肖宗鏡點點頭，此事確實不能耽擱。

    二人稍作調(diào)息，離開屋子，冒雨向上游趕去。

    等他們返回渡口時，天已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