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肖宗鏡認出打頭的一人,眼瞼輕顫。 “田百福?!彼粗@一雙夫婦,目光沉得駭人?!斑@是你家?” 田百福自然也認得肖宗鏡,他臉色灰白,滿頭大汗。 “是、是是……正是下官的宅邸!” “你是朝廷命官,竟將自己的家借給邪祟作亂!” 出于懼怕,田百福臉上的橫rou不住顫抖,強撐著反駁道:“大、大靈師不是邪祟,他不是邪祟!大人……大人你誤會了!下官拜靈仙也是為了給青州的戰(zhàn)事祈福!大靈師一定會保佑將士們出征順利!” “荒唐!”肖宗鏡憤然怒喝,田百福膝蓋一軟跪下了?!按笕耍∠鹿僬f的是真的,有靈仙保佑,將士們死后也能快速超脫,再也沒有痛苦!” “不必與他多言!”那被姜小乙打的鼻歪眼斜的老婦一瘸一拐來到堂中,怒道:“朝廷的無知走狗,與他說了也沒用!”她站在滿地血泊之中,與眾教徒說道:“大家不要畏懼!為靈仙獻身之時到了!今日就讓這些邪靈看看我輩證道的勇氣!” 說完,她從戴王山手里搶來寶劍,大吼一聲沖向肖宗鏡! 肖宗鏡一掌將她扇開,順手奪下玄陰劍——按理說,一個年邁老婦是不可能接得住肖宗鏡一掌,可她此時已經(jīng)抱有必死的決心,竟硬扛住這一下!她不想寶劍被奪,徒手去抓劍身,肖宗鏡見她滿手是血,不禁卸去幾分力,但仍未放手。老婦抓著劍,大叫一聲,往自己腹部送去,寶劍將她刺了個對穿。她緊沖三步,一雙枯槁的手抓住肖宗鏡的衣領,面目猙獰,嘶啞道:“你不得好死,你們一定不得好死!” 說完,她慢慢滑倒在地。 全場寂靜。 姜小乙驚呆了,甚至連肖宗鏡也說不出話了。 這時,大靈師倒是開了口。 “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她。”大靈師仿佛重新找回了自信,他緩緩坐直身子,對肖宗鏡道:“從現(xiàn)在起,你每向前走一步,就會有一個無辜百姓因你而死。” 得了大靈師的示意,所有教眾都站到肖宗鏡面前,他們的目光重燃戰(zhàn)火,跟隨剩下的長老再次高喊口號。 “追隨靈師乾坤朗!精神解脫天地寬!” 肖宗鏡垂眸,地上的老婦仍睜大眼睛看著他,死不瞑目。 前方傳來嘖嘖感嘆。 “真是天可憐見。”戴王山向前走了幾步,他明顯是怕臟了自己的鞋,繞著血泊來到肖宗鏡面前?!案覇栠@老人家到底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肖大人為何要拔劍相向???” 肖宗鏡抬眼看他。 “你是下定決心要袒護此教了,這是你的注意,還是劉公公的主意?” “哎,肖大人,話不能這么說?!贝魍跎搅x正言辭道,“此教是正是邪,不是你一句話就能定論的。今日幸好我在這,才止住一場不必要的干戈,否則還不知道要枉死多少無辜百姓。”說著,又笑了笑,道:“肖大人,劉公公早就知道靈人教的存在了,他老人家也已經(jīng)向陛下說明此事。既然肖大人如此篤定此教是邪教,那不如也上奏一本,到時大家朝堂上見,在陛下面前好好論一論?!闭f完,又往后退了兩步,攤開手。“至于今日,還請肖大人先回吧。否則再冤死幾名百姓,實是有損肖大人的清譽啊?!?/br> 肖宗鏡環(huán)顧四周,一干教眾死死盯著他。 再看這戴王山,看似放松,實則警戒,一直擋在他身前。 最后,肖宗鏡冷冷一哼,收了劍,轉(zhuǎn)身離去。 姜小乙連忙跟了上去,離開前,她回頭最后看了大靈師一眼。大靈師沖她笑,再一次露出一嘴的黑牙?!耙呀?jīng)沒有機會了?!彼钢约旱难劬?,有點興奮地說道:“本師看得見你們此去的結(jié)局,你們再沒有機會傷害本師了?!?/br> 姜小乙不語,追隨肖宗鏡離去。 他們走后,大靈師指揮教眾清理場所,幾個人過來要抬走老婦的尸身。“別動。”戴王山冷冷道,“這東西我還有用?!?/br> 大靈師屏退眾人,看向戴王山。 “你有與他一戰(zhàn)之力,為何不直接動手?本師看得出來,你很想與他一較高下。靈人教的教眾皆愿以身證道,我們可以合力鏟除他,永絕后患!” 戴王山原本望著肖宗鏡和姜小乙離去的方向,正思索著什么,聞言轉(zhuǎn)過頭。 “合力鏟除?”戴王山被他逗笑了,彎下腰,拍了拍大靈師的老臉?!八钦嫠涝谀氵@,你就等著被永祥帝挫骨揚灰吧?!?/br> “這……” “今日要不是我恰好在此,你以為你躲得過去?”戴王山踢了踢老婦的頭,道:“管好你的人,給我老實點。只要你識時務,我和劉公公自然有辦法讓你接著做教主,將來還有機會送你進宮。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陰下臉?!澳闳粽媸遣恢么?,每日生些沒邊的想法,那誰也保不住你?!?/br> 從田百福家出來時,已近子時,天色一片漆黑,狂風肆虐,雨雪交加。 門口拴著幾匹不知道誰的馬,肖宗鏡上解開韁繩,遞給姜小乙,兩人打馬離去。 經(jīng)過剛剛那一番折騰,姜小乙感到些許疲憊,之前在豐州連忙幾日也不如此時難過,這大靈師當真是折磨人的心智。 肖宗鏡在前面引路,姜小乙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想到剛剛戴王山說的話…… 他們真要去皇帝面前說這件事?為何戴王山言語之間那么自信,永祥帝不是特別寵信肖宗鏡嗎? 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已經(jīng)進了城。肖宗鏡忽然勒住韁繩,下了馬。姜小乙連忙跟著停下。雨雪夾著碎冰,將他們都淋透了,姜小乙冷得嘴唇慘白?!按?、大人……?”肖宗鏡過來扶她?!跋聛?。” 姜小乙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停在一家客棧門口。 “風雪太大,先在這留宿一晚,明早再回宮。你先進去,我等下來找你?!?/br> 姜小乙步入客棧,找店家要了熱水和手巾,進了客房,把頭發(fā)擦干。她坐了半炷香,方才覺得暖和了點。她將窗戶推開一道縫,街道空無一人,冰冷的石板路被雨雪覆蓋?,F(xiàn)在天還不夠冷,雪留不住,落地便化開,像是蒙著一層黑色的油光。 門外傳來腳步聲,姜小乙關上窗子?!靶∫?,你在嗎?”姜小乙開了門,肖宗鏡濕淋淋站在外面,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姜小乙連忙遞給他一條干爽的布巾,肖宗鏡接過布巾,只擦了擦臉便搭在肩上,走入房中。 他拆開油紙包,里面是一些藥膏。 “身上的傷都驗過了嗎?”他問道。 姜小乙一愣:“……傷?什么傷?” 肖宗鏡側(cè)目看她,眼神向下示意,姜小乙低頭一看,自己的兩臂上有好幾道還在流血的口子。 這應該是剛剛在田百福家被人抓的,方才她精神緊繃都沒有察覺,現(xiàn)在才感覺到傷口絲絲火辣。 肖宗鏡挽起袖子,將桌上油燈拿近了些,指了指椅子。姜小乙坐下,肖宗鏡拉來椅子坐在她面前,打開藥膏。 雨雪陣陣,寒霜凜凜,偶爾一縷風順著縫隙飄進,吹得脆弱的火苗來回搖晃。 肖宗鏡被那些教徒折騰慘了,撕的破爛的衣服上全是血污,脖子上還殘留著老婦的抓痕,披散著頭發(fā),水珠滴滴落下。他垂眸上藥,眼下落得一大片陰影,這雙平日里沉著的眼睛,此時在飄忽不定的燭光襯托下,顯得格外的疲倦。 第59章 戴老師教你語言的藝術。 窗外風雪呼嘯, 窗內(nèi)萬籟俱寂,姜小乙看著肖宗鏡,漸漸有些呆了。 “你一直盯著我做什么?”肖宗鏡淡淡發(fā)問。 姜小乙也不知道做什么, 但總歸要回話, 她愣愣道:“大人,還是我自己來吧, 都是小傷,不打緊。” 肖宗鏡將藥膏遞給她,說道:“你本不該受傷,是我大意了?!?/br> 姜小乙:“我沒事, 對了,大人怎么跟戴王山碰上了?” 肖宗鏡:“我跟你進了園子后,碰見一伙人來來去去搬箱子,我本想先查一下他們搬運的是何物, 沒想到戴王山也在那里?!?/br> “他發(fā)現(xiàn)了大人, 所以你們就動手了?” “嗯。” “那……大人不要緊吧?” “什么?” 姜小乙想起他們在院子里實打?qū)崒Φ哪且徽啤?/br> “大人之前不是說過,戴王山的掌法很厲害嗎?” “好像是說過。” 肖宗鏡站起身, 將布巾在水盆里涮了涮,洗了一把臉。幾縷濕潤的黑發(fā)順著兩鬢垂下, 他側(cè)目而視,姜小乙立馬道:“不過他再厲害也肯定不如大人厲害。” 他笑了笑,將布巾放回桌子上。 此番情形下, 閑話與調(diào)侃都顯得無力了。 姜小乙又道:“也不知密獄是什么時候跟靈人教搭上的, 想來是那大靈師準備花錢找靠山,買平安了。” 劉行淞將大靈師收入麾下,想做什么,肖宗鏡太清楚了。 他問姜小乙:“你這一晚接觸大靈師, 有何感受?” “大人,他其實……”姜小乙猶豫片刻,還是將在堂內(nèi)發(fā)生的事如實說與肖宗鏡聽。 肖宗鏡:“所以,你覺得他是得道之人,那些人追隨他確有其理?!?/br> 姜小乙沒有馬上回答他,她兀自思索了一會,才說道:“大人,我小時候生活的鎮(zhèn)子上,有一個姓孟的老頭。他很奇怪,明明全家人都死了,可他每天都像他們還健在一樣生活,同他們說話,與他們共事,說自己可以與亡魂溝通。一開始所有人都當他瘋了,后來,鎮(zhèn)子受戰(zhàn)亂波及,死人越來越多,有些痛失親眷,難忍思念之人,就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找孟老頭幫忙,向陰間傳話捎信,孟老頭每次都樂施援手,久而久之,他的靈能才慢慢為人所信。” 她說這話時神色比以往更為鄭重,雙目清澈,像一面純真而又冰冷的鏡子,映照世間一切虛妄,一切真實。 “人本就是靈物,許多人都會在陰差陽錯下獲得所謂之‘神通’,尤其在山河動蕩的年代,人心惶惶,更易通靈。但這不是真正的得道。大人,我?guī)煾刚f過,得道是沒有捷徑的,只有持常人所不能持的戒律,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行常人所不能行的善舉,持之以恒,經(jīng)世累劫,才有機會修成正果。絕非一些小小的聰明,和虛幻的把戲可以蒙騙過去?!闭f到這,姜小乙的語氣嚴厲了些?!按笕?,這大靈師躲在后方,以他人虔心善念為己謀私,這犯了道中大忌,他絕不會有好下場的?!?/br> 肖宗鏡靜靜思索,垂眸不語。 姜小乙又道:“真正的得道者,必定站在眾生身前?!?/br> 肖宗鏡抬眼,姜小乙嘆了口氣,又道:“不過,這些道理我懂,因為我從小跟在師父身邊。大人也懂,因為大人意志本非常人所能比。但是在剛剛滿堂跪拜的那些人眼中,大靈師就是真正的神靈,他略施小術,便能收獲信徒,這世上很多事原本就沒法解釋。” 肖宗鏡凝視著那方火燭。 “我們錯失了殺他的最好時機?!?/br> 姜小乙當然也明白這一點,她輕聲問:“大人,你真的要跟戴王山去朝堂對峙嗎?” 肖宗鏡:“既然劉行淞已經(jīng)將此事告知陛下,也就只能如此了。” 姜小乙:“那……大人能說服陛下整治此教嗎?” 肖宗鏡靜了靜,低聲道:“我不知道?!?/br> 姜小乙本想安慰他,永祥帝那么信任你,一定愿意聽你的話,可看肖宗鏡沉默的樣子,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窗外的風刮得更兇猛了,桌上殘燭竭盡全力燃燒,用微弱的光芒照亮這對無言的過客。 所謂好的不靈壞的靈,肖宗鏡的擔憂終被應驗。 那日,風輕云淡,晴空如洗。 姜小乙正在執(zhí)勤,李臨匆匆忙忙來找她。 “快快快!陛下傳你即刻覲見!” “什么?!” 來不及準備,姜小已被李臨拉去了內(nèi)廷。她一路上腦子都是懵的,她只知道今天一早肖宗鏡就離了營,一直沒回來。 “到底怎么了?陛下怎么會突然要見我?” 李臨:“具體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跟大人有關,你可千萬別說錯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