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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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乙打了個(gè)哈欠, 亦步亦趨跟在后面。他們來到外廷,走了大半路程后,周寅忽然開口。 “不是我什么都不想, 只是這宮里的事禁不得想。你越想, 瘋得越快。想不瘋只有兩條路可選,要么去找樂子,要么去做事。我不是個(gè)喜歡找樂子的人,所以只能做事?!?/br> 姜小乙心想, 肖宗鏡或許也是第二種人。她回想那座龐大又陰冷的宮殿,決定先拿周寅做個(gè)試探,輕聲問道:“周大哥……你們盡心盡力,卻如此不順心,有沒有想過離開呢?” 周寅難得在巡邏中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姜小乙忙道:“我不是那個(gè)意思。” 周寅道:“我明白。其實(shí)……我外出執(zhí)行公務(wù),也曾結(jié)識一些江湖人,問過我為何不離開這荒唐的朝廷?!?/br> 姜小乙:“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周寅靜了片刻,回憶道:“我家祖上原本很窮,后來曾祖父中舉做官,官職不算大,但因本朝高薪養(yǎng)廉之政,生活也因此變得安穩(wěn)富足。一直到我這一代,雖然民間疾苦艱難,但我的家族依然衣食無憂?!?/br> 說到這,周寅笑了笑。這是姜小乙入宮以來,第一次見他笑。 “國家興盛之時(shí),我家受其庇蔭,現(xiàn)國家衰落,我豈能做出得魚忘筌之舉?吃完飯就砸碗,這道理在我這說不過去。我沒有太大的本事,我改變不了這世道,所以我追隨大人。若有一天,連大人也無法扭轉(zhuǎn)乾坤了,那無非以死明志,又有何懼?什么順不順心,不過一時(shí)矯情罷了,不值一提?!?/br> 周寅這番話,讓姜小乙覺得,自己剛剛那些思緒變得無足輕重。 世路千萬,各有選擇。 她的顧慮和煩惱,像肖宗鏡和周寅這樣的人物,恐怕早已想了千千萬萬遍了。即便如此,他們?nèi)匀蛔咴诩榷ǖ牡缆飞?,他們各有各的理由,而這種決定的分量,無有外人插嘴的余地。 她忽然就想開了。 巡邏結(jié)束后,姜小乙回到營中,喝了點(diǎn)茶,吃了點(diǎn)糕點(diǎn),打著飽嗝回房間休息。她一不小心睡過了頭,醒來已是傍晚,朦朧之間,她聽到有人敲門。 她兩腿一蹬坐了起來,把門打開,肖宗鏡站在門外。 姜小乙聞到什么味道,往下一看,見他拎著幾壇酒。她調(diào)侃道:“大人,下朝了呀?”肖宗鏡嗯了一聲,問:“你想喝酒嗎?” 姜小乙凝視他的雙眼,驀然一笑,話中有話。 “大人,姜小乙一定奉陪到底!” 她將他拉進(jìn)門,點(diǎn)燃油燈,清理了桌上的糕點(diǎn)殘茶,取來酒碗。 酒剛從外面拿回來,冰冰涼涼的。 兩人話不多說,先干了一碗。 肖宗鏡靠在椅子里,談起白天的事,道:“陛下給靈人教分了石鼓山的悅心廟做為道場,還讓我給安王殿下傳話,讓他不要再約束凝兒和那名侍女,隨她們晉謁大靈師。” 幾碗酒下肚,他說話明顯較以往慢了許多。 “……那悅心廟原本是座空廟,年久失修,不過勝在位置好。石鼓山上已有一座東山寺,主持就是廣恩禪師。他們幾次向朝廷請示想要擴(kuò)建廟宇,卻因?yàn)閯⑿袖翉闹凶鞴?,一直沒能如愿?,F(xiàn)下劉行淞為靈人教爭來了悅心廟,也算是與楊嚴(yán)正面過不去了?!?/br> 姜小乙觀察他的臉色,問道:“大人是不是生氣了?” 肖宗鏡搖頭:“有些時(shí)候,事情離譜過了頭,反而變得可笑了?!?/br> 說起那位廣恩禪師,學(xué)識淵博,口才伶俐,私下與楊嚴(yán)交好,楊嚴(yán)安排他定期入宮與永祥帝講法,也是方便遞話。廣恩禪師深受永祥帝賞識,每年開銷極大,最近他在安排法會,若不是楊亥回來了,要討論青州事務(wù),恐怕今日的早朝都沒得上。 肖宗鏡嘆了口氣,永祥帝早年命途坎坷,入宮之后也少有依靠,漸漸沉迷于宗教觀想,他不樂見,但也沒有別的辦法。永祥帝在這些事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執(zhí)著。 “大人,今天這事,他戴王山得負(fù)全責(zé)!”姜小乙手指頭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桌面?!懊塥z天天睜眼說瞎話,咱們又何必非做君子呢?”她靠近肖宗鏡,壓低聲音?!霸蹅円彩裹c(diǎn)招吧大人,這樣,我去弄點(diǎn)厲害的藥,你想辦法給他下了,咱們神不知鬼不覺把他給……”她比劃了一個(gè)切菜的手勢。 肖宗鏡:“想毒死戴王山,可是個(gè)精細(xì)活?!?/br> 姜小乙:“反正劉行淞手下就這么一個(gè)好手,把他拿下,剩下的都是臭魚爛蝦,我們以后做事也好放開手腳?!?/br> 肖宗鏡:“戴王山現(xiàn)在不能出事?!?/br> “???為什么?” “你也說了,他是個(gè)‘好手’?!毙ぷ阽R拿捏著酒碗,思忖道:“此人雖人品低劣,但也算有實(shí)力。他經(jīng)營密獄多年,人手遍布全國,扎根極深,這些棋子用好了,很多事都可事半功倍?!?/br> 比如這次處理青州軍…… 但是,要讓戴王山這種人出力,要么給予絕對的威逼,要么給予絕對的利誘…… 肖宗鏡陷入沉思,姜小乙不打擾他,坐在一旁喝酒。 她喝得多了一點(diǎn),漸漸有點(diǎn)上頭,扶著臉,默不作聲盯著肖宗鏡。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眼睛瞇了起來。 肖宗鏡道:“你作甚又這樣看著我?” 姜小乙伸出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他。 肖宗鏡沒有躲。最終,姜小乙的指尖碰到他,在他頭發(fā)上輕輕分了一下,驚訝道:“原來我沒看錯,是真的?!?/br> 肖宗鏡奇怪道:“什么是真的?” 姜小乙轉(zhuǎn)向他,圓溜溜的眼睛像兩顆锃亮的玻璃珠。 “大人,你有白頭發(fā)了!” 安靜,還是安靜。 所有思緒都被打斷,肖宗鏡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后仰。 姜小乙:“大人,你才三十冒頭就有白頭發(fā)了,你真苦啊?!?/br> 這話不管從哪個(gè)層面理解,都不是什么好話,但可能是因?yàn)樗f得太誠懇,太直白了,竟讓肖宗鏡生出一種詭異的滑稽感。 他哭笑不得。“姜小乙,你……”他指著她,牙關(guān)緊咬,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澳憧烧媸莻€(gè)人才!” 姜小乙喜笑顏開。 “是嗎?多謝大人夸獎。”她給肖宗鏡倒了一碗酒。“來,大人順順氣,順順氣?!?/br> 兩人再次喝了起來。 酒至中旬,肖宗鏡已有明顯醉意,眉眼微垂。 “再過些時(shí)日,我們就要去東邊了。” 姜小乙沒所謂地嗯了一聲。 “我知道,討伐青州軍嘛。” 肖宗鏡:“你語氣倒輕巧,這次任務(wù)與之前不同,是真正生死攸關(guān),關(guān)乎國家存亡的大事,你不打算再多問幾句?” 姜小乙故作驚訝道:“竟有這么夸張?那……既然任務(wù)如此重要,我們要是得勝歸來,獎賞也該豐厚無比吧?” 肖宗鏡一頓,道:“獎賞自然有,你想要什么?不論是金銀,還是奇珍異寶,只要你提出來,我都會盡力滿足。” 姜小乙見他當(dāng)真了,笑道:“我說著玩呢?!?/br> 肖宗鏡不語,好像還在思考此事,姜小乙的視線向他鬢側(cè)移了移,靈機(jī)一動,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道:“大人若真想給,就把這根白發(fā)送我吧?!?/br> 肖宗鏡在燭光之中抬起雙眼。 姜小乙被那目光看沒了話。 肖宗鏡:“你知道自己的話是什么意思嗎?” 姜小乙張張嘴,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默默低頭。 “大人我錯了……” 肖宗鏡半嘆了口氣,低聲道:“現(xiàn)在說獎賞太早了,等鏟除賊軍,班師回朝的那日,再談吧?!?/br> 得了這不像承諾的承諾,姜小乙又開心起來。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神神秘秘地對肖宗鏡道:“對了大人,我跟你說件事?!?/br> “何事?” “我今日好像悟到了。” “……什么?” 姜小乙嚴(yán)肅地思考了一會,抿抿嘴。 “雖然不好說究竟是悟到什么了,但終歸是悟到了,是周大哥開解了我?!?/br> “周寅?”肖宗鏡靠回椅子里?!澳憬K于不跟李臨混了?!?/br> “嘿,李臨是李臨,周寅是周寅,他們各有各的好?!?/br> “確實(shí)?!毕肫鹱约哼@兩個(gè)手下,肖宗鏡放下酒碗。“周寅品行端正,武功扎實(shí),意志頑強(qiáng)。只是過剛易折,做事不太知曉變通。李臨腦子靈活,反應(yīng)快,主意多,不過有時(shí)想得太花,難保陰溝里翻船?!?/br> 姜小乙想起李臨在十八香的遭遇,深有所感,她靠近桌邊,問道:“大人這么了解手下,也說說我吧。” “你?你是想我夸你還是損你?!?/br> “哎,大人有什么說什么,我就想聽真話?!?/br> 見她晶亮透徹的眼睛迸發(fā)期盼的光芒,肖宗鏡挑眉道:“你很在意我如何看你?” “當(dāng)然!” 肖宗鏡反問道:“那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姜小乙毫不遲疑道:“大人仁心仁術(shù),不同流俗,是天上的月亮!” 肖宗鏡呵了一聲:“姜小乙,你的缺點(diǎn)就是說話時(shí)常不著邊際?!?/br> “嘿嘿,大人不喜歡聽就當(dāng)是我放屁好了?!?/br> “滿口粗言?!?/br> 姜小乙:“不過大人,小的對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情實(shí)意的,不是不著邊際。” “每一句都是?” “每一句都是!” “難道你記得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額……差不多吧?!?/br> 肖宗鏡笑了。 “我也記得很多?!?/br> 他的笑容一如往日沉穩(wěn)平靜,但好像又不太一樣,姜小乙扒著桌子問:“缺點(diǎn)說完了,還有優(yōu)點(diǎn)呢。” 靜了片刻,肖宗鏡緩聲道:“小乙,我同你說點(diǎn)閑話吧。我今年三十有一,十歲前笨得很,只會練武背書,雙親過世后,我被安王殿下收養(yǎng),才慢慢學(xué)會了做事動腦子。十三歲那年發(fā)生了庚午之變,我深感自己能力之低微。十五歲,陛下即位,我離開天京外出拜師,五年后歸來,入了軍伍,二十三歲回朝廷創(chuàng)建侍衛(wèi)營,到如今已有八年了?!?/br> 時(shí)光荏苒,多少辛苦磨難,人間疾苦,也不過寥寥數(shù)語,草草概括。 “我半生漂泊,見過很多無可奈何的倒霉事,時(shí)常會為了云譎波詭的世情感到震驚。太多的人與我說過,我諸事不順,是命數(shù)如此,更是國運(yùn)如此。后來,為了不使本心動搖,我強(qiáng)令自己只專心做好眼前事,不去多想所謂天理命數(shù)。但是前不久,我還是念及了一次,你可知是什么時(shí)候?” 姜小乙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