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后，周黑碳領著獨立營的李醫(yī)官上了山，并且還用戰(zhàn)馬馱了五六箱子市面上難得一見的特效西藥，然而令大伙失望的是，經(jīng)驗豐富的專業(yè)外科醫(yī)生，同樣拿趙天龍體內的彈片束手無策，趁著對方體弱昏睡的時候反復檢查了好幾遍，李醫(yī)官最終得出的結論卻是：“那幾塊彈片可能卡在脊柱上了，不動手術還好，至少龍爺還能留下一條命，如果強行動手術的話，萬一碰到大血管和脊神經(jīng)，恐怕他即便不死，過后也得變成一個殘廢?！?/br>
    “那，那就沒別的辦法么?！睆埶升g聞聽大急，抓著李醫(yī)官的袖子追問。

    “沒辦法?！崩钺t(yī)官無奈地搖搖頭，滿臉歉然，“不光是我這里，恐怕整個北路軍當中，都找不到可以給他動手術的人，第一，大伙都沒有做這種手術的經(jīng)驗，不能胡亂下刀，第二，做這種手術，必須用到專業(yè)的x光機，眼下即便是在日占區(qū)，那東西也僅僅在幾家大型醫(yī)院才能看得見，普通醫(yī)院，根本聽都沒聽說過，。”

    “那，那，，?！睆埶升g眉頭緊皺，心急如焚，就在幾分鐘之前，他還跟周黑碳兩個商量，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沈陽城里劫走一名日本軍醫(yī)，而眼下，這條路卻被徹底堵死了，即便他們有辦法劫走軍醫(yī)，也沒法從醫(yī)院里將一臺x光機完完整整地給偷出來。

    正在他束手無策之際，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方國強突然拍了一下他自己的腦袋，低聲喊道：“是x光機么，我知道哪里去找，白求恩國際和平醫(yī)院里，就有一臺，是白求恩大夫留給醫(yī)院的遺產，前年在介紹白求恩烈士的先進事跡報告上，我讀到過相關內容?！保ㄗ?）

    “白求恩國際和平醫(yī)院，你說的是設在河北唐縣那所，?！比缤跓o邊黑暗里看到了第一絲微光，張松齡迅速回過頭來，一把拉住方國強肩膀。

    “嗯，就是那所，原來叫晉察冀軍區(qū)后方醫(yī)院，去年初為了紀念白求恩醫(yī)生，才改成現(xiàn)在的名字。”方國強用力點頭，“現(xiàn)任院長是從印度來的，水平非常高，很多傷員都被他從死亡線上給拉了回來，百團大戰(zhàn)的嘉獎報告中，還專門提到過他的名字。”（注2）

    到底是專職搞政工的，對各類文件都了熟于胸，不用仔細想，就能將相關部分如數(shù)家珍般陳述出來，張松齡聽了，精神登時為之一振，抓著方國強的肩膀，急切地說道：“趕緊給蘇政委發(fā)電報，讓他幫忙聯(lián)系白求恩醫(yī)院，等龍哥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我親自送他過去，我，我對那邊路熟，保證不會出問題?！?/br>
    “我，我的肩膀。”方國強雖然也算得上結實，但跟張松齡比起來，卻完全不在同一數(shù)量級，被抓得痛入骨髓，呲著牙，低聲抗議，“趕緊把你的手松開，我的肩膀都要被你卸掉了，電報咱們倆聯(lián)名去發(fā)，至于最后誰護送龍哥過去，現(xiàn)在不著急決定，按照紀律，涉及到幾個軍分區(qū)配合的事情，咱們兩個根本無權做主，得聽上級安排?！?/br>
    “啊，那，倒是?！睆埶升g訕訕地松開手指，低聲道歉，“剛才我太著急了，沒想到這一層?！?/br>
    “你現(xiàn)在還能想得到什么?！狈絿鴱姲琢怂谎?，揉著自己的肩膀抱怨，連續(xù)兩天一夜，對方要么是守在趙天龍的病床邊上，要么是守在病房門口，覺顧不上睡，飯也顧不上吃，至于游擊隊和根據(jù)地的各項事務，更是全盤推給了別人，這樣做，可是實在有點兒不負責任。

    “不是有你和老鄭么，我剛回來，兩眼一抹黑，干得越多，越是給你們兩個添亂?！睆埶升g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話外之意，又笑了笑，歉然回應。

    當著周黑碳和李醫(yī)官等外人的面兒，方國強也不好說得太深，嘆了口氣，婉轉提醒道：“無論如何，周營長和李醫(yī)官這次，都幫了咱們大忙，他們帶來的那些藥，咱們即便有錢，都未必能夠買得到”

    “這些話就沒必要說了，只要能對龍哥的傷有效果就好?！敝芎谔紖s非常不領情，用眼皮夾了他一下，冷笑著搖頭，“你來得晚，不知道我們三個之間的交情，今天如果換了我躺在這兒，我敢保證，胖子、龍哥，也會拿出所有的東西來救我一命，不管我是個土匪頭子，還是個國民黨?！?/br>
    注1：白求恩，加拿大共產黨員，1916年畢業(yè)于多倫多大學醫(yī)學院，獲學士學位，在英國和加拿大擔任過上尉軍醫(yī)、外科主任，1922年被錄取為英國皇家外科醫(yī)學會會員，，1938年3月率領一個由加拿大人和美國人組成的醫(yī)療隊來到中國，不久赴晉察冀邊區(qū)，除了親赴前線搶救傷員之外，他還組織制作各種醫(yī)療器材，給醫(yī)務人員傳授知識，編寫醫(yī)療圖解手冊，培訓了大量衛(wèi)生干部，活人無數(shù)，1939年末，白求恩因為手術時感染而犧牲。

    注2：柯棣華，印度人，著名醫(yī)生，1938年隨同印度援華醫(yī)療隊到中國協(xié)助抗日，任八路軍醫(yī)院外科主治醫(yī)生、白求恩國際和平醫(yī)院第一任院長，1942年12月9日凌晨，因癲癇病發(fā)作在河北唐縣逝世，年僅32歲。

    第三章 天與地 （十二 中）

    “呸呸呸，好端端的，干嘛自己咒自己?！甭犞芎谧釉秸f越不像話，張松齡連忙出言打斷。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而已，莫非，哪天我出了事情，你還真能不聞不問，?！敝芎谧油嶂弊有绷朔絿鴱娨谎郏邆€不服八個不忿，在他心里，當前一切麻煩都是這個連笑都不會的方棺材搞出來的，如果不是后者拿著雞毛當令箭，獨立營與游擊隊兩家之間的關系，絕不會像目前這么僵，黑石寨里頭小鬼子就不會找到可乘之機，全力給游擊隊制造麻煩，當然，龍哥也不會受傷。

    “問，問，到你病床前，給你端屎端尿行了吧?！睆埶升g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應，“見過爭吃爭穿，沒見過連受傷也爭的，老方，我們倆去給軍分區(qū)發(fā)電報，讓這小子留在病房里伺候龍哥，省得閑得難受，自己老胡思亂想?！?/br>
    “走吧，周營長，李醫(yī)官，咱們一會兒吃飯時再見?！边B續(xù)多日被當成了罪魁禍首，方國強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笑著向周黑碳和李軍醫(yī)兩個點點頭，轉身離開。

    張松齡見狀，少不得要快步跟上去，低聲解釋道：“老方，你別往心里頭去，周黑子就是這種人，說話從來不過腦子”

    方國強慘然一笑，輕輕搖頭，“他說的話其實沒錯，我的確不了解你們三個人之間的交情，不光是不了解你們，對咱們游擊隊和地方上的情況，我也是浮皮潦草，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就像一個外人，不像你們”

    “老方，老方!”張松齡大急，趕緊低聲打斷，“你這話就言重了，整個游擊隊上下，誰也沒把你當作過外人，甚至麒麟嶺周圍的百姓，提起你方政委來”

    “我不是抱怨你們，我是說我自己?！睕]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方國強已經(jīng)搶過話頭，“大伙的確沒把我當作外人看，這一年多來給了我很多支持，特別是龍哥，幾乎是不惜任何代價來支持我的工作，但是我自己，卻沒有把根扎下去，既不了解當?shù)氐娘L土人情，也不了解游擊隊內部和外部的復雜情況，總想把口里那些經(jīng)驗原封不動照抄照搬，然后，然后就，唉，，?！?/br>
    “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睆埶升g不同意方國強的自我批評，搖了搖頭，低聲回應，“你只用了一年都不到的時間，就把黑石游擊區(qū)變成了黑石根據(jù)地，把山下的那些土作坊都變成了工廠，讓咱們對外提供的產品從寥寥幾樣變成了二十多種，游擊隊軍糧和軍餉，基本上也已經(jīng)可以自給自足，隊伍的人員規(guī)模，也比以前”

    “你聽我說，不要打斷?！狈絿鴱姲欀碱^，再度搶過話頭，“那些都是因為你和已故的老王隊長打下了扎實基礎，小鬼子這一年多輕易不敢出城，也全賴你當初和九十三團聯(lián)手打垮了他們，我不過是碰巧趕上了個好時候而已?！?/br>
    “怎么會是碰巧呢，換了其他人來，難道懂得會比你還多么，，還是他一定比你干得更出色?！敝缹Ψ绞且驗橼w天龍受傷的事情心中負疚，張松齡斟酌了一下，用非常誠懇的語氣安慰，“老方，你不要對自己這么苛刻，有些事情，真的是陰差陽錯，你初來乍到，我碰巧又去讀了軍校，一來二去，便成了現(xiàn)在這幅樣子，但是如果說錯都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全與你無關，這太不公平，也完全不符合事實?！?/br>
    “事實是，右旗王府與咱們游擊隊之間的距離，越走越遠，獨立營也從盟友變成了陌路?！狈絿鴱姷那榫w非常消沉，嘆了口氣，用力搖頭，“你就不用安慰我了，這幾天，我想了很多，等會兒給軍分區(qū)發(fā)電報請求送龍哥去白求恩醫(yī)院治療時，還有份電報麻煩你副屬一下，是關于給我記打大過處分的電報”

    “不行，這么大的事情，你不能自己做決定?！睆埶升g大吃一驚，拒絕的話脫口而出。

    幾個正端著飯盒往食堂走的戰(zhàn)士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偷偷朝二人這邊看了看，低下頭，快步逃遠，正在組織人手晾曬藥材的老疤瘌也被嚇了一大跳，愣愣地抬起頭，瞪圓了眼睛抗議，“張胖子，你沒事兒瞎嚷嚷什么，病號需要安靜你懂不懂?！?/br>
    “對不起，疤瘌叔?！睆埶升g迅速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的聲音太高了，拍了自己一巴掌，坦然承認錯誤，“我不是故意的，保證沒有下一次?！?/br>
    “想嚷嚷，到你們兩個的會議室里頭，關上門嚷嚷去?！崩习甜值帕怂谎?，不依不饒，“屋子里頭已經(jīng)躺了一個，你們兩個再公開鬧起來，想散伙是不是，，要散伙，就趕緊著，趁著帳房里頭還有結余。”

    話說得雖然難聽，卻實實在在給張松齡和方國強兩個提了醒兒，在此人心惶惶時刻，作為游擊隊的兩位當家人，他們必須沉得住氣，至少，表面上要給大伙留下一切都很正常的感覺，不能帶頭自亂陣腳。

    想到這兒，張松齡趕緊快走幾步，帶著方國強走向大隊部，先從里邊關好了門，然后用非常緩慢卻堅定的語氣說道：“首先，我并不認為你在龍哥受傷的事情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其次，按照游擊隊的現(xiàn)行規(guī)章，即便是小隊以上級別的干部處理，都需要先上會，你是游擊隊的政委，沒經(jīng)全體干部會議表決，不能自己處分自己?！?/br>
    “你”方國強愣了愣，突然間無言以對，他這個人做事的確死板了一些，但越是這樣，越不會帶頭違反組織紀律，張松齡拿游擊隊的規(guī)矩說事，可謂恰恰打在了他的軟肋上。

    然而方國強畢竟是方國強，認定了的事情，向來是一條路走到黑，只沉默了半分多鐘，他就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那就盡快召開干部會議，無論你們同意不同意給我處分，我都會自己在會上做檢討，還有，關于這一年多來的工作總結，我會如實寫一份出來，給你，老鄭，還有軍分區(qū)領導過目，這不光是為了給斯琴一個交代，龍哥的血，也不能白流?！?/br>
    第三章 天與地 （十二 下）

    “上會可以，檢討就不必做了吧?！睆埶升g皺了下眉頭，對方國強的執(zhí)拗有些無法適應，記大過處分雖然會寫在檔案里頭，但是以后根據(jù)情況可以撤消，對當事人的影響也不會體現(xiàn)在明處，而在全體干部會議上當眾做做檢討的話，卻會嚴重打擊到當事人的聲望，讓他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說話都失去份量，甚至會嚴重影響到政委職責的履行。

    “既然做錯了，就得承認?！狈絿鴱婏@然能猜測出張松齡在擔心什么，笑了笑，非常堅定地說道：“連敢作敢當?shù)挠職舛紱]有，還算什么共產黨員，這件事就這么定了，算我獨斷專行一次，你作為大隊長，必須要支持我的工作。”

    “好，好，好，那就按你說的辦?！甭犓讯说穆氊煼止ざ及岢鰜砹?，張松齡只好無奈地投降，“但你也必須做到實事求是，不能有的沒的都朝自己身上攬!”

    “那是自然!”方國強又笑了笑，輕輕點頭，“你放心，該堅持的原則我還會堅持下去，絕不做無原則的妥協(xié)?！?/br>
    “你指的是?”張松齡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對方的思路，論帶兵打仗，他自認為不遜于同齡中的任何人，但對于日常政務處理和隊員們的思想建設，就遠遠不如了。

    方國強組織了一下語言，低聲說道：“龍哥和斯琴的事情，我承認是我處理的手法太粗糙了些，但我認為，我們游擊隊內部的組織紀律，還有個人日常作風方面，仍然需要加強?！?/br>
    這個轉折可是有大，令張松齡瞬間開始懷疑自己先前聽到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出于同一人之口，方國強看懂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笑了笑，繼續(xù)補充：“我知道大伙都叫我方棺材，也知道草原上情況特殊，對弟兄們的要求不應該過分嚴格，不是有那么一句話么，‘步兵緊，騎兵松，溜溜達達偵察兵，’，可你想過沒有，咱們游擊隊在草原上的立足根本是什么，論兵力充足，火力精良，咱們比不上小鬼子，論血統(tǒng)親疏、財力雄厚，咱們比不上那些舊蒙古貴族，甚至連國民黨在這里，都比咱們具有優(yōu)勢，人家好歹還占一個中央政府的名分，可以到處封官許愿，可咱們呢，咱們手里，除了信仰之外還有什么，如果做不到令行禁止，做不到對百姓秋毫無犯，做不到古代岳家軍、戚家軍那樣“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老百姓們憑什么要支持咱們，，光憑著作戰(zhàn)勇敢，殺起小鬼子來毫不手軟么，那咱們和周黑碳的獨立營的區(qū)別又在哪里，人家憑什么放著好好的正規(guī)軍不當，跑你這來吃苦受累干沒名沒分的游擊隊，?！?/br>
    這樣說，張松齡總算能觸摸到他的思路了，方國強之所以在最近一年多來，沒完沒了地強調紀律，強調風貌，強調游擊隊和根據(jù)地內的各項規(guī)矩，不僅僅是因為他為人教條死板，而是他想將游擊隊打造成一支與眾不同的王者之師，是真心實意地為了整個游擊隊的長遠做打算，只是這初衷與結果之間的差距也忒

    “報告?！闭斔麥蕚渫褶D地提醒對方一下之時，門外的報告聲，打斷了二人的討論，“大隊長、政委，龍哥醒過來了，龍哥真的醒過來了?！?/br>
    “啊，我們這就過去?！睙o論是張松齡，還是方國強，都顧不上繼續(xù)先前的話頭，一前一后從屋子里沖了出來，快步奔向游擊隊的大病房。

    自從被老疤瘌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之后，趙天龍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偶爾醒過來喝上幾口參湯，旋即就會又重新昏睡過去，根本沒力氣與任何人溝通，如今他的情況終于大為好轉，怎么可能不讓整個游擊隊上下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