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才還鮮活的一條生命，此時早已魂歸天外。

    ******

    “卡！”徐振示意副導(dǎo)演放回剛才那幾條，在看到拍攝羅定面部表情的那幾個鏡頭的時候，目光中異彩連連。

    為了讓演員感悟到劇中人物的真實(shí)生命，劇本中對于細(xì)節(jié)的人設(shè)并沒有太著筆墨。就這一點(diǎn)徐振和曹定坤仔細(xì)地探討過，他想要展現(xiàn)的，是一個有血有rou的，不同于傳統(tǒng)作品中刺客形象的人。

    他們對自己收割生命不覺得恐懼和愧疚，是因?yàn)閺膩矶疾恢郎恼渲睾涂少F。沒有人教導(dǎo)他們這些普通人都該明白的道理，他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透著悲劇色彩，甚至在被利用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替天主持了正義。

    除了殺人和服從命令，他們并沒有接受過更多的教育。年紀(jì)也不大，興許還存留著少年人的天真本性，這些細(xì)節(jié)在外也許是全然被埋藏著的，但出任務(wù)孤身一人時，這種奇妙的反差性格便顯露出來了。

    曹定坤的一切理解都和他相當(dāng)默契，只是當(dāng)初定下由曹定坤來主演，甲大的年紀(jì)便被提高到了三十余歲。曹定坤的死亡帶走了徐振對于甲大的憧憬和幻想，在他看來，整個娛樂圈中都未必再有比曹定坤對這個角色理解的更深的存在了。

    但拍攝的第一天，這種固有的理念便被全然推翻了。

    羅定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都在完完全全的，以一種讓人出乎預(yù)料的方式在為文字中的甲大創(chuàng)造血和骨rou。

    那種從眼神中透出來的活潑味道，與殺人時的果斷利落糅雜在一起，竟然絲毫不顯突兀！

    副導(dǎo)演覺得這幾段挺好的，只是羅定拍的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徐振沒喊停他也就順勢拍下來了?，F(xiàn)在看徐振盯著畫面沉默，不由想替羅定說幾句話：“徐導(dǎo)，這幾條……”

    “過了?！毙煺裨捯怀隹?，干脆利落，朝著拍攝場正在補(bǔ)妝的羅定努了努下巴，“你去幫我叫他過來?！?/br>
    副導(dǎo)演微微挑眉，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那么輕松？不是說徐振在拍攝的時候出了名嚴(yán)厲的嗎？他原本以為開機(jī)的這幾場會過的很艱難，這就完了？

    羅定閉眼仰著頭，任由粉刷在額頭面頰上揮動，聽到副導(dǎo)演說徐振找他時還愣了一下：“徐導(dǎo)他有什么事情嗎？”

    副導(dǎo)演對羅定客氣的很，他是凱旋派來的，和跟組的制片代表也很熟。作為導(dǎo)演他自然無需對演員那么討好，可那個出名刻薄的制片代表對羅定說話時的輕聲細(xì)語著實(shí)證明了羅定絕沒有表面上看著那么簡單。想到業(yè)內(nèi)早有傳聞的羅定是富二代的事，他也不敢多想，如果背后真的有實(shí)業(yè)支持，那么羅定的能耐肯定比他們這些專精娛樂圈飯碗的要大的多：“我瞧著他心情還不錯，但最近徐導(dǎo)的情緒本來就挺難捉摸的，你盡量小心點(diǎn)吧，我陪著你一起?！?/br>
    羅定并不太想跟徐振有過多牽連，對劇本的理解他上輩子就完成了，也從沒想過用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徐振的喜好得到什么好處。

    徐振喊他過來，他就遠(yuǎn)遠(yuǎn)站著，表情不咸不淡：“徐導(dǎo)您找我？”

    徐振仰頭看著他，算是徹底清楚羅定肯定不喜歡自己這個事實(shí)了。之前他看著對方跟自己保持距離還以為只是禮貌使然，說實(shí)話徐振有點(diǎn)不高興，因?yàn)樗鋵?shí)還挺喜歡羅定的。

    把羅定討厭自己的原因扣在蘇生白身上，對蘇生白的十分討厭增加到十一分，徐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一些，招招右手：“不要拘謹(jǐn)，來這邊坐著嘛?！?/br>
    羅定扯了扯嘴角，也不客氣，導(dǎo)演助理給他弄來?xiàng)l板凳，他趕忙和對方說謝謝。讓原本以為他脾氣不好的助理受寵若驚地一直推辭。

    ……差別待遇一點(diǎn)都沒打算遮掩。

    徐振心情真的挺微妙的，對方完全沒把他放在眼里，連座位都和他隔開有一米遠(yuǎn)，他卻一點(diǎn)憤怒的念頭都沒有生出，反倒只覺得無奈。

    他向來欣賞有才華的人，羅定對角色的理解已經(jīng)讓他對對方的好感驟升到了一些小節(jié)無法破壞的程度，山不就我，他自己爬。

    “羅定啊，”他扯動出了一個自己險些快要忘記弧度的笑容，面皮都是僵硬的，“說一說，你對甲大這個角色的理解吧?！?/br>
    羅定目光中有著微微的詫異，但私人感情和工作本該區(qū)分開，徐振既然找他是為了說公事，他自然應(yīng)該嚴(yán)謹(jǐn)些對待。

    保持著疏離的口吻和足夠的距離，他將自己的各種念頭娓娓道來，有一些曾經(jīng)和徐振探討過后才生出的靈感，也有這兩個月新出現(xiàn)的徹悟。

    徐振原本以為對方頂多只是思想和他撞了車，可越聽下來，就越發(fā)詫異。羅定的一些理解甚至比他的還要嚴(yán)謹(jǐn)全面，人物的個性、選擇和最后悲劇收場的原因，甚至在很多時候都給了他一種醍醐灌頂?shù)耐ㄍ父小?/br>
    他的目光越來越狂熱，不住地點(diǎn)著頭，甚至試圖指揮輪椅開的離羅定更近一些，但羅定一察覺到他的動作立馬就站了起來。

    盡量簡略地說完了自己的理解，面前這個徐振和他所熟悉的也不太像是一個人，羅定不愿久留，直接告辭：“徐導(dǎo)，我去補(bǔ)妝了?！?/br>
    徐振仿佛想要開口挽留，還沒來得及張嘴，羅定便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

    總不能嚷嚷著讓他再回來吧？徐振悵然地嘆了口氣，倒回椅子上，回憶著剛才羅定說的那些話語，一邊理解，記憶也一邊不知不覺翻篇到了從前。

    在變故出現(xiàn)之前，曹定坤也經(jīng)常會這樣坐著和他探討人物心理。他拍攝的每一部戲都有曹定坤的理解和影子在里面，臺詞、動作、情節(jié)發(fā)展，曹定坤的思路總是和普通人不一樣。兩個人有時候理解的差別有爭議還會吵嘴，動手的時候也不少，曹定坤脾氣暴，就像羅定這樣，不想受委屈的時候是半點(diǎn)不愿意裝樣子的。

    但感情哪里有始終如昔的呢？精神滿足了，他有那么一段時間就開始迷戀蘇生白年輕的身體。如果早知道有今天……

    目光下意識落在了遠(yuǎn)處那個正背對著自己和袁冰她們說話的年輕人身上，徐振怔愣了片刻，才發(fā)覺自己居然又想起了曹定坤。

    他忽然發(fā)覺到，羅定跟曹定坤在某些方面真的挺像的，不是外表，而是內(nèi)在。他的才華、個性，乃至于說話的方式，總讓他有一種閉上眼睛愛人還在面前的錯覺。

    但人去了就是去了，再像，也不是去了的那一個了。

    ******

    t市不大，拍攝基地距離市區(qū)也不遠(yuǎn)，有凱旋給錢，劇組的生活條件一點(diǎn)也不差。

    居住的酒店有專門供應(yīng)劇組們開伙的餐廳，大概平常選擇住在這里的劇組也不少，只要自帶廚師就行。凱旋很干脆的高薪臨時聘了兩個。

    排隊(duì)領(lǐng)餐的人不少，櫥窗里菜色豐富，一個小藝人看著正居中的那一大盤辣子雞丁，火紅的辣椒和金黃的雞rou交錯著，大量的花椒浸泡在湯里，香氣一陣一陣襲來，讓人忍不住想要流口水。

    但劇組里能吃辣菜的人并不多，演員們大多伙食清淡，看著這樣誘人的菜色，大部分人也不過是饞一饞罷了。看著那一看就不是吃素的辣椒，再多的念頭也被打回了肚子里。

    小藝人們偷偷吐槽：“有病啊，專門弄個做川菜的，你看這劇組里從頭到尾有幾個吃川菜的？長痘不說，那么辣也吃不下去啊?！?/br>
    “又重油?！别挼靡腥吮闫疵嬖V自己這個東西不好吃。

    “就是。”先前說話那人咽了口唾沫，“該省的不省，這些該不會一會全給廚子們自己吃吧？”

    主演和導(dǎo)演的隊(duì)伍一出現(xiàn)，各種交頭接耳的聲音立刻就放輕了不少。羅定他們也沒搞特殊，該來排隊(duì)吃飯的時候從不含糊，況且凱旋請來的廚師手藝真的挺不錯的，尤其是……

    看到辣子雞丁，他眼前一亮，抱著餐盤便排到了末尾。

    眼看他一個人就打了兩份雞丁，其他的菜色只要了一個水煮小白菜，剛才叨咕著劇組浪費(fèi)的聲音頓時就小了不少。羅定托著餐盤回到座位，袁冰瞥他一下，翻了個白眼：“我去，那么重口味?！?/br>
    羅定笑著把米飯泡進(jìn)辣湯里，晚飯能吃到這樣正宗的川味可不容易，他在外面都很少能碰到那么好的味道呢。一桌子就他一個吃辣的，那一盤辣子雞丁擺了那么久也沒見少多少，這讓覺得自己食量有限的羅定覺得說不出的可惜。

    袁冰看他吃得香，又笑了：“你家段哥也愛吃辣，哎喲你倆倒是臭味相投，愛好都差不多，怪不得關(guān)系那么好呢。”

    對你家我家這種開頭稱呼早已免疫的羅定半點(diǎn)沒有不好意思：“食在川懂不？不會吃辣少了太多人生樂趣了?！?/br>
    一抬頭，他便看見了被人護(hù)著推進(jìn)來的徐振，輪椅雖然是電動的，在人多的地方還是不太施展的開。

    羅定并不奇怪他為什么在這里，徐振這個人脾氣一點(diǎn)都沒變。他自尊有多強(qiáng)羅定比誰都清楚，讓他像殘廢一樣睡在床上請人喂食恐怕比殺了他還難。明明自理能力都快喪失了，每天還執(zhí)拗的要來食堂和所有人一起吃飯。

    看到他羅定的胃口就喪失了大半，好在已經(jīng)快吃完了，他便放下了筷子等袁冰和潘奕茗吃飽。

    徐振領(lǐng)了兩個碗打粥，助理指著那些他能吃的清淡菜問他想吃什么，目光一閃，徐振看到了那盤留下最多的辣菜。

    他眉頭微皺：“那個菜怎么剩下那么多？”

    助理看一眼就明白了：“川菜嘛，很多人吃不慣，害怕長痘上火，都不敢動。每天都要剩下來的?！?/br>
    “那為什么還每天做？”

    “羅定要吃。”助理左右看了看，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本來也是說讓川菜師傅回去的，凱旋那邊的意思是這個廚師是專門為羅定請來的，走不開，叫我們不要亂拿主意?！?/br>
    徐振一愣，目光閃動，在人群中找到了羅定那桌，瞇眼一看，對方餐盤里果然紅紅火火一大片。

    “他吃辣？”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頭又看了那盤菜一眼，沉默片刻，輕嘆了一聲，“他也吃辣啊……”

    作者有話要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大大們早上好，圓子大人要去出差了！雨好大……好難過……

    ☆、第八十六章

    羅定順著山腰慢跑,沿途的石壁上生長出堅韌的植物，清晨,綠枝葉片上都覆著一層薄薄的露珠。

    太衡山空氣清涼。

    前期忙碌的拍攝過后劇組的作息時間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沒有去健身房的功夫,羅定便將跑步的場地選在了山上。每天清晨一個小時的鍛煉時間，比起在室內(nèi)練啞鈴彈簧要舒坦的多。

    天色還只是蒙蒙亮。

    他逐漸放慢腳步,走在最外沿,目光落在懸空的峭壁外。

    那里有一處樹木格外的稀少，草皮倒是生長的茂密，唯獨(dú)的幾株樹木砍的砍倒的倒，比較大的幾株都被火燎的枯黃。也不知道究竟是死了，還是時令正常的荒蕪。

    羅定停住腳步,面朝那一方，心格外的寧靜，深深吸了口氣。

    那里，就是曹定坤最后車毀人亡的地方。

    仿佛就在眨眼之間，他從人近中年轉(zhuǎn)為重拾青春，換了一具新的身體，帶著過往的記憶來重游自己的葬身之處。

    那種心情，真的是挺微妙的。

    遠(yuǎn)處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羅定轉(zhuǎn)過頭去，姿態(tài)安靜的像是幽靈。一輛深灰色的保姆車從山上緩慢行駛下來，在這空無一人的山道上突兀的出奇。

    車在身邊停住，車窗落下，徐振探出頭來，目光越過羅定看向山壁外，眼神變得有些微妙：“你怎么在這里？”

    “徐導(dǎo)?！绷_定勾起唇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微笑，“早上好。”

    徐振和他對視了片刻，對方的眼神和表情總讓他隱隱發(fā)毛。

    羅定見他不說話，反倒讓了一步，轉(zhuǎn)頭看向自己剛才注意了良久的地方，聲音幽幽的：“徐導(dǎo)還記得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徐振當(dāng)然不可能不知道，他心中突的厲害。從劇組開拍起他就每晚做著奇怪的夢，按周定時來太衡山副峰進(jìn)香也成了慣例。每當(dāng)路過這一處地方，他的精神便格外的緊張。剛才從山上下來，就著蒙蒙的天光他猛然看到這里站著個人時險些被嚇?biāo)?，狂吼著讓司機(jī)停車的聲音都失了分寸。

    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是羅定之后，他也不知道是放心還是失望，高懸起來的心漸漸放回了肚子里?？墒沁@一刻，羅定的態(tài)度又讓他變得不安起來。

    清晨的天色還不到大亮的程度，濕潤的霧氣，靜謐的山道，還有這塊方位對徐振來說絕不簡單的意義。

    羅定的五官在晨光中顯得有些模糊，雙眼在霧氣中反倒亮的出奇。微勾的唇角乍一看去帶著嘲意，但仔細(xì)探究，卻找不出除了禮貌之外還有其他任何的涵義。

    見他不說話，羅定也失了開口的興趣，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再見便繼續(xù)朝山上跑。

    車在山腰停了許久，徐振望著窗外崖壁下的那塊荒蕪的空地，過了一會兒，羅定的背影也從后視鏡里消失了。

    司機(jī)從車內(nèi)鏡看到徐振額頭和鬢角滲出了豆大的汗水，總覺得車?yán)镬o的嚇人，周圍也陰森森的，不由開口發(fā)問：“徐導(dǎo)，我們走么？”

    問了第二遍徐振才反應(yīng)過來，如夢初醒地彈了一下，呼吸驟然變得急促了很多。均勻了好一會兒，他才艱難地關(guān)起窗戶，出了會神后，幽幽地回答：“走吧。下午……下午劇組拍攝，你去市區(qū)，去幫我買點(diǎn)紙錢來?！?/br>
    司機(jī)有些愕然地從鏡子里掃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疲態(tài)，也不敢多問，輕輕的應(yīng)了一聲。

    ******

    徐振盯著監(jiān)視器發(fā)愣，鏡頭中的甲大正在和心儀的女刺客甲七并坐在床上低聲說話。甲七作為被重點(diǎn)培養(yǎng)出的女刺客，走的是色·誘路線，時常需要利用身體來完成任務(wù)。為了刺殺太子麾下的一員大將，她扮作妓子在青樓當(dāng)中潛伏已久，對方嗜好獨(dú)特，放下警惕之前將她凌虐的相當(dāng)凄慘。雖然最后完成了任務(wù)，可甲七照舊是帶回了滿身的鞭傷。

    刺客們是不允許私下生出感情的，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必然要從重發(fā)落。甲大作為刺客隊(duì)伍里的佼佼者，武力超凡，卻未必能抵抗上頭真正的力量。

    而甲七，她愛著且自卑著。作為女人，她的身體早已為一場場的任務(wù)奉獻(xiàn)了出去。常年駐守?zé)熁ㄖ?，她對自己存在的價值也很是迷茫，在不夠開明的年代里，她這樣的女人，是很難被人公平和藹地對待的。

    她戀慕甲大，卻從不敢表現(xiàn)出來，覺得自己低賤卑微，配不上對方。

    兩個迷茫的年輕人只有在私下相處時才能放肆地表露出欲說還休，一旦有外人在場，哪怕是甲七最信任的meimei甲廿，他們也必須嚴(yán)陣以待。

    門外一聲幾近于無的腳步，瞬間被兩人發(fā)現(xiàn)。門被推開之前，甲大站起身來，收起了眼中的擔(dān)憂，換上了滿臉冷酷。

    ********

    這是袁冰第一次和羅定拍感情戲，喊卡聲過去很久之后，她還沉浸在劇中人物心痛如絞的狀態(tài)里。

    羅定的眼神太真了，那種想要靠近卻又畏懼著外物的矛盾心情，在短短瞬息之間顯露的淋漓盡致。袁冰其實(shí)算是有天賦的演員，做表情啊講臺詞啊，都像是與生俱來的技能。拍戲的時候她更講究技巧，要說投入，肯定也有，但的確沒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