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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10節(jié)

第10節(jié)

    但是……也不需要拿來這么多吧?

    許稷悶悶不樂吃完早飯,抬頭看了看案上的帳,恰好對上練繪投過來的目光。

    “許某要開始做事了,練御史要留在這里看帳么?”

    練繪低頭盯著那勾帳看了好久,帳上是隨處可見的“同”1字與小字標注的勾會依據(jù),也有不對之處以朱筆更正,總之密密麻麻看起來確實浩繁復雜。他忍下皺眉沖動,反而是回了一句:“自然要看,不然如何體會比部辛勞呢?!?/br>
    許稷無話可說,只能接受其監(jiān)工。

    本著及時報告的原則,許稷發(fā)現(xiàn)問題便會立刻指與練繪,譬如“光祿寺這筆宴賜帳有違令式,但判牘中卻未指出”、“這筆屬公費挪用所致虧空,應在卻未在,本應關(guān)金部下符牒勾征2,但實際并沒有”、“該任所庸調(diào)配額貳阡段,回殘3本不得他用,但核下來并不對,主司知有剩卻不言,應是按坐贓論,但未見處理”等等。

    所謂勾征,便是由勾檢官進行勾檢稽失,再由勾征官進行征收,勾征官從中央到地方自有一套系統(tǒng),而比部作為勾征總指揮,若有人收受賄賂心懷不軌,少勾漏勾很容易出現(xiàn);至于官典挪用、回殘隱瞞不報等等問題,勾檢中也存在會予以包庇造假的情況。

    若只是勾判不力,以失職論;但若是受賄而不法行事故意為之,則屬于受贓。

    練繪對前者暫無興趣,他要抓的是后者。從勾官到判官,從受賄者到行賄者,查出來就統(tǒng)統(tǒng)“弄死”。

    就在許稷焚膏繼晷之際,長安的雪也快要淹城了。這場雪下得簡直喪失理智,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偌大西京城像徹底睡了過去似的,皇城內(nèi)各衙門也只剩了寥寥留直人員,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放假冬眠。

    沒有人再關(guān)心窩在臺院推鞠房里的許稷,除了千纓。

    千纓自那天之后便再沒見許稷回來過,遂越發(fā)懷疑王夫南在偏門口說的都是謊話。

    她這天正要去前面找王夫南時恰好碰上三伯母,三伯母惡狠狠地瞪她一眼,驚天大消息隨口說出:“許稷都被抓起來了還敢說自己清白!分明是他索賄未遂,心生怨恨,舉告陷害十九郎!就等著瞧吧!”

    千纓自然不信:“三伯母不要再說笑了?!?/br>
    “我與你一介小輩說笑?”自那次在堂屋鬧過之后,蔡氏顯然已經(jīng)和五房撕破臉:“你出去問問,我還騙你不成?你就等著守活寡吧,受贓可是重罪!”

    適逢王夫南從老太太那里過來,蔡氏一瞅見他,忙喊道:“十七郎,千纓有事問你!”

    千纓扭頭便見王夫南踏過庭中積雪走來,她等他站定后皺眉問:“三伯母說三郎被抓了,可是真的?你上回在門口說的話是不是騙我?”

    “被抓了?”王夫南滿臉不惑,“我倒未聽到消息,三叔母的消息是從哪兒來的?道聽途說的消息虛虛實實,還是不要信的好。晚輩還有事,就先走了?!?/br>
    他說罷全然不顧蔡氏反應,抓住千纓肩頭將她轉(zhuǎn)了個向,示意她趕快走。

    千纓莫名其妙就被他帶回了走廊里,腦子還暈暈的不大好使。

    “你與三叔母較真豈不是自討苦吃?真是傻透了,天冷快回去吧?!?/br>
    王夫南說完就要走,千纓卻一把拉住他:“可她說得煞有介事的,十九郎的確就是那種會反咬別人一口的人啊,好擔心三郎!你上回說三郎只是被比部員外郎帶回去干活的事是真的嗎?”她說完按住撲通撲通跳的心口,完全忘了和王夫南之間的“深仇大恨”。

    “以我與三郎的交情,我會騙你嗎?”

    不提交情還好,一提把千纓腦子里“抵足而眠”的事情又拽出來了。寒風凜冽,雪粒子刮進廊內(nèi),千纓臉若冰霜地冷酷質(zhì)問:“那上回說的抵足而眠是真的嗎?何時何地怎么眠的?!”

    “抵足而眠就是腳挨著腳啊?!蓖醴蚰想y得微微笑。

    千纓怒氣涌上雙頰,紅著臉問:“抱在一起了嗎?!”

    “沒有?!蓖醴蚰献宰C清白,卻又補了一句:“但一起泡湯了。”

    “甚么!”千纓難以置信,氣得跳腳:“我不信我不信!”

    王夫南捉弄她一般:“真的,就在東繡嶺上。他們家就住在那,你應當知道的?!?/br>
    千纓抱頭否認,好不容易承認現(xiàn)實嚎道:“一定是你使盡手段騙他耍他!”又抬頭質(zhì)問:“你沒有對他做甚么罷?!”

    王夫南徹底服了她,伸手按住她腦袋讓她鎮(zhèn)定:“千纓哪,你有時間質(zhì)問我倒不如多在意一個叫練繪的御史。那御史和你家三郎簡直是一路人,我最近查了查,發(fā)現(xiàn)他對你家三郎格外上心,你要小心他與你家三郎會不會發(fā)展出甚么超乎同僚情誼的事情來?!?/br>
    “甚么超乎同僚情誼的事情?”

    “喔,就是同僚之間互行不軌,或單方面行不軌之事?!?/br>
    千纓怒皺眉頭:“當真如此我就剝了那個御史的皮!”

    王夫南忍住笑,轉(zhuǎn)身就走。

    “誒你等等!”千纓則又喊住他,“幫個忙……”

    “方才對我大吼大叫,之前那些年也對我不理不睬,現(xiàn)在要我?guī)兔???/br>
    千纓皺皺眉,誒說好老死不相往來的她可真是個沒原則沒骨氣的人哪。

    “喊一聲十七兄。”王夫南側(cè)著身居高臨下地瞥一眼,趁機挽回身為兄長的尊貴地位。

    千纓瞪瞪他,最后違心又迅速地喊了一聲久違的“十七兄”,隨后立刻拋出要求:“你進皇城將許稷帶回來吧,都快要過年了,總窩在公房干活不回來我很擔心哪!”

    “我盡量。”

    然信誓旦旦答應了千纓的王某人,卻沒有趁著旬假進皇城找人。

    ——*——*——*——*——

    長安城的雪總算徹底消停了下來,路面積雪開始緩慢融化,御史臺廊下一排長長短短的冰凌,看架勢都還在不斷變長。

    是日,練繪正從推鞠房出來往公房走,還沒踏進門便被人擋了去路。他往后收了一步,將手里拿著的東西藏至身后:“你如何來了?”

    “心虛甚么?”王夫南瞥了一眼他另一只還未來得及收到背后的手。

    練繪遂大大方方將那本簿子拿出來,繞過王夫南徑直進了公房:“喝茶嗎?”

    “不喝。”王夫南直截了當?shù)剡M行了拒絕:“今日來目的明確,我要帶許稷走?!?/br>
    練繪在案后坐下來,抬了抬眉毛:“每次都偏巧,我當真懷疑你在御史臺有沒有……”

    “不用懷疑了,我有耳目,所以你最好查一查,把內(nèi)鬼捉出來?!蓖醴蚰线B坐都不打算坐,“快點放人,不然尚書都省見?!?/br>
    御史臺監(jiān)察彈劾諸司百官,尚書都省卻可對六察御史進行糾彈。

    可謂擁權(quán)者必有人治,是此理也。

    看王夫南這架勢,練繪篤定他已經(jīng)猜到了許稷一事情委,但還是問了一句:“你這陣子都不來,是因為已知內(nèi)情?”

    王夫南淡淡地說:“你做得難道不夠明顯?大量調(diào)取比部勾帳,又扣押許稷這么長時間不給結(jié)果。流內(nèi)末等官的索賄案而已,犯得著嗎?”

    練繪笑了笑:“你能猜到,那些人應當也都猜到了。不過又怎么樣呢?”他笑意瞬斂:“等他們發(fā)現(xiàn),早就來不及了?!?/br>
    “不用向我炫耀。”斬釘截鐵,“放人?!?/br>
    王夫南話音剛落,那邊吏卒霍地沖進來:“練、練御史不好了!那許稷——”

    ☆、【一二】長名榜

    那吏卒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上氣不接下氣,王夫南轉(zhuǎn)頭等他下文,練繪卻還是老樣子坐著,完全不著急:“倘若累暈了就去喊醫(yī)官,找我有用嗎?”

    “喔。”吏卒懵了懵,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王夫南正要緊跟著出去,練繪卻起身對他道:“即便去了也不會讓你進推鞠房的。再者說你是醫(yī)官嗎?不是醫(yī)官就坐下?!彼f著自己先坐下來:“等他醒來我就會讓他走,你若要同他一起,便在這里等會兒?!?/br>
    “起來。”說話間王夫南的佩劍竟是指向了練繪,“許稷協(xié)臺院辦案累到暈倒,身為此案主審卻如此冷漠,良心進了狗肚子嗎?”

    “是他自己急著做完所以不眠不休,怪我嗎?我會尋機會道謝,但不是現(xiàn)在。”練繪穩(wěn)坐不動。

    “廢話收起來,人跟我走?!眲︿h穩(wěn)指咽喉。

    “我能彈劾你脅迫御史嗎?”

    “你可以試試。”

    練繪與他對峙了一陣,但到底在氣勢上弱了一截。

    他站起來,王夫南收了佩劍:“帶我去推鞠房?!?/br>
    此時推鞠房內(nèi)醫(yī)官剛到,王夫南瞥了一眼那醫(yī)官,又看了看暈在案上的許稷。那醫(yī)官正要上前與許稷號脈,王夫南卻是一把拽住了他。

    醫(yī)官甚惶恐,王夫南則道:“這么年輕醫(yī)術(shù)一定不過關(guān),讓他走?!?/br>
    練繪在一旁站著:“你攔著醫(yī)官到底想做甚么?”

    王夫南徑直走過去將許稷從案上拖起來,又探了探她鼻息,剛要背她走,許稷卻忽然睜開眼。許稷迷迷糊糊中看到王夫南的臉,只說要水喝,王夫南便給喂了些水。

    她恢復得很快,在案上伏了一會兒便重新坐正,看屋內(nèi)一下子多了這么些人還有些納悶:“怎么了?”

    吏卒搶話道:“喔方才你暈了,某便去喊了醫(yī)官來,可醫(yī)官還未診呢,你便醒了。”

    許稷松一口氣,她抬手揉了揉百會xue,對練繪道:“請將我的算盤算籌都送回比部?!闭f罷起了身,拿過書匣,又拿過解下來的幞頭:“我能走了嗎?”

    練繪伸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王夫南卻盯了他一眼。于是練繪只好放下身段,與許稷鄭重道了聲謝。許稷微頷首以示收下,頂著一頭花白頭發(fā)就默不作聲出去了。

    王夫南緊隨其后,許稷聽到腳步聲便掉頭瞅了一眼,見是王夫南:“十七郎為何也會在御史臺?”

    “到衛(wèi)所有事,順便過來一問?!彼又a充道,“受千纓所托?!?/br>
    千纓連昔日“仇人”也托,想必是急死了吧。許稷想著馬上就能回去,便不由加快了步子,她踩著積雪道:“原來長安城下了這么大的雪啊?!鄙硖庨]室多日,都快不知外面日月。銅鈴叮叮咚咚響,廊廡頂上皚皚積雪尚存,一片白茫茫。

    許稷抬頭去看,頓覺頭暈眼花,身子不由晃了晃。

    王夫南正欲伸手去扶,結(jié)果她卻又站穩(wěn)了。

    “誒?我的驢呢?”許稷走了一段終于想起自己的坐騎來,“哦,還在考院,也不知有沒有人喂?!?/br>
    “牽回去了?!蓖醴蚰险f。

    “十七郎騎馬來了嗎?”許稷止步問道。

    “自然騎了?!?/br>
    “十七郎這會兒可要回家?”許稷委婉地說。

    “你要蹭馬?”

    許稷毫不猶豫點點頭。有馬不蹭走回去簡直就是找死,請讓她蹭馬吧。

    好心善良的王夫南當然不會拒絕妹夫的請求,立刻就去牽了馬。他待許稷上了馬背后又轉(zhuǎn)頭對其叮囑道:“我過會兒從承天門街走,從朱雀門出,但那邊積雪沒掃干凈,可能不是很穩(wěn),你當心點?!?/br>
    許稷“哦”了一聲,雙手毫不在意地抓住了王夫南的袍子。

    騎在馬上比騎在驢上果真是要瀟灑得多啊,許稷只聞得耳邊呼呼風聲,又被寒風吹得發(fā)抖,她不由縮緊肩頭,恨不得將腦袋埋進衣服里。

    本想就這樣一路冷且暢快地回到家,可王夫南卻不甘寂寞地同她說話:“尚書省二十四曹因比部勾帳之事大約要被搭進去不少人,你這次能安然無恙倒也不容易,全仰賴你的自保心哪。”

    許稷哆哆嗦嗦回說:“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我犧牲與否沒有甚么價值,死了也是白死,所以我不能死?!?/br>
    “但你協(xié)臺院辦案,落在同僚眼里就是落井下石無情無義。你知道你犯了為官大忌嗎?”

    王夫南的聲音伴著呼呼風聲竄進許稷耳朵里。她閉著眼聲音打顫:“我知道。”

    知道不會有人敢輕易重用她了。

    自保之心太重、且不甘被輕易放棄的人,很難忠心某個人,更不會為了某個人做出無謂犧牲。而位高權(quán)重之人,很多時候并不需要這樣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