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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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國上下數(shù)萬名官吏,能穿紫服緋者卻不多。 不過士人一旦穿上淺青公服成為流內(nèi)官,便都會有更換服色的志向,許稷也不例外。趙相公給她所指之路,足以讓她換下身上的淺青袍,走到臺省中層官員的門外,假以時日,便可踏進這道門。 而倘若她不走這條路,下下等的考課結果亦能令她難保身上的淺青官袍。 從政事堂出來,天色已將入暮。廊廡下的燈籠被風吹搖著,遠處紫銅鈴聲叮叮咚咚,光與聲音都有些虛渺。 許稷悶頭去牽了馬,在接連不停的街鼓聲中迷迷糊糊穿過了朱雀門。抵達崇義坊時街鼓聲落盡,天也完全黑了下來。 千纓做好晚飯等了一會兒,剛要出門去迎許稷,卻見一陌生郎君走到門口。那郎君看看她,問道:“比部許稷可是住這里?” 千纓抬了抬眉,心想怎會有人找許稷找到這來呢?她遂問:“敢問郎君是?” “同僚?!?/br> “哦?!蹦且欢ㄊ怯泄铝恕GЮt說:“可三郎還未回來。”想了想又道:“郎君若有事某可代為轉(zhuǎn)告?!?/br> “恐是不方便?!?/br> 千纓好意被拒絕,卻并沒有不高興,反而是貼心勸來客:“天冷風大,郎君不如進耳房等三郎。” 那人正要拒絕,千纓忽聞得馬蹄聲傳來,立刻喜上眉梢:“三郎回來了!” 那人循聲望,只見深曲中正是許稷騎著高頭白馬而來。 一聲低低馬嘶,許稷勒緊韁繩下了馬,她甚覺可疑地看了一眼來客:“練御史為何會至此?” 練繪道:“練某特意前來道謝。” “練御史不必這樣客氣?!痹S稷握緊手上韁繩,“許某并沒有做什么?!?/br> “練某已略備薄酒,還望賞光?!?/br> “不用了。”許稷有些不近人情地拒絕道。 可練繪言辭誠懇,又長了一副很好心好意的模樣,旁邊千纓遂攛掇道:“三郎快去吧!” 許稷無可奈何看一眼千纓,千纓卻完全沒讀懂夫君眼里“誒你不要添亂哪”的意思,忙道:“去罷去罷?!?/br> 練繪淡笑:“尊夫人都發(fā)話了,你還要客氣么?” 千纓拼命朝許稷使眼色,大意也不過是“有飯趕緊蹭,千萬別浪費,家里沒好吃的”,且她又是行動派,趕緊閃回門內(nèi),甚至將門給關上了。 “尊夫人真有意思?!本毨L看向蹙著眉的許稷,淡淡地說。 許稷終沒再推辭,再度上了馬,同練繪一道走。 千纓回到宅內(nèi),收拾一番正要喊韋氏吃飯,卻見王夫南走進了院內(nèi)。王夫南站到堂屋前一看,見無許稷身影遂問:“妹夫呢?” “同僚喊他去吃飯?!鼻Юt不死不活地回他。 “哪個同僚?”現(xiàn)在還有人愿與她一道吃飯? 千纓捧著碗想了想:“好像是甚么御史,叫甚么我倒是沒問?!?/br> “練御史?” 千纓忙點點頭。 “千纓,上回我與你說過甚么?” “上回?”千纓稀里糊涂地想想,忽然嚇了一跳般跳起來,語無倫次道:“難道是你說的那個練繪?!?。客炅送炅?,那人肯定不懷好意哪!他帶三郎回家喝酒去啦!十七兄你快去將三郎帶回來!” 王夫南出門時,許稷已在練繪家的堂屋坐了下來?;鹋锜蒙跬?,庶仆忙前忙后上菜暖酒,一張大食案上擺滿佳肴,香氣撲鼻。 不過餓極了的許稷,卻沒太多胃口。 她心事重重坐著,反正也不會給好臉色與練繪看,空口喝了兩三杯酒,便聽得練繪道:“銓選之事我已聽說,深感遺憾?!?/br> 許稷面上帶笑,言辭卻一點也不溫和:“遺憾能讓許某由‘放’改為‘留’嗎?” “自然不能?!本毨L兀自添了酒,“只不過銓選落敗也未必是壞事,制舉在即,你仍有大好機會可握?!?/br> 許稷聽明白了他這話中話,只淡笑笑,飲盡了杯中酒。 堂內(nèi)燭火明亮,冷了一天的胃腹終于暖和起來,許稷輕嘆一聲看向堂外庭院。 忽有腳步聲傳來,緊隨著便是庶仆的阻攔聲:“我家郎君正與客吃飯呢,容我去稟告一聲哪!” 但區(qū)區(qū)一庶仆哪攔得住王夫南,還沒嚎幾聲,王夫南已然登堂入室,走到了大食案前。練繪抬頭看他一眼,吩咐庶仆再送碗筷來。 王夫南也不客氣,撩袍便往許稷身旁一坐。 他的忽然闖入,忽令許稷感受到一絲絲活氣。 練繪則因心情大好,完全不打算與他計較,反而還起身給他盛了一碗湯。 雙方還沒來得及交鋒,這時庶仆又緊張兮兮沖了來:“不好啦,老太太又發(fā)熱了,郎君快去看看哪!” 孝子練繪立刻起身,與王許二人打了聲招呼,急匆匆往外去。 “十七郎為何會來這兒?” 王夫南端起湯碗不徐不疾喝著,淡淡回道:“來給練繪慶功?!?/br> “慶功?” “鏟掉一堆蛀蟲難道不該慶賀嗎?”王夫南說著忽偏頭瞥她一眼,“也正因他覺得值得慶賀,才抓了你來一起喝酒啊。你不知道練繪此人已經(jīng)到了‘慘無朋友、想喝酒只能隨便抓個人來陪’的地步嗎?所以說,他只是覺得無人同飲寂寞了而已,你千萬別將他的謝意當真?!?/br> 許稷怎么聽都覺得這話刻薄,她又空口喝了一杯酒,說道:“若這件事沒有扯上我,或許我會為他秉持正義而變成‘沒朋友的御史’感到可惜?!?/br> “正義?”王夫南淡笑,“你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練繪的所謂正義也并非公正無私。明面上看鏟掉了一群蛀蟲,但類似的清洗也不過是換一批‘自己人’上去。練繪是庶族出身那一派一手拉上來的,他有他的局限。哪怕他也想做得更公正,但他所處的陣營要求他效忠,他就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 字字正戳許稷心頭大煩。 “庶族進士,致位公卿,便成宦門新貴,拉攏同出身的人,對抗閥閱世家或朝中其他勢力,再尋常不過。這拉攏包括座主提拔,也有婚姻關系上的走動。就練繪而言,他的婚姻大事恐怕輪不到其母做主,大約也只能接受其座主趙相公的安排?!?/br> 王夫南毫無顧忌地接著說:“不過站隊自古有之,不必避之如蛇蝎。一個人既然靠近了權力,總需要立場,這沒有錯?!?/br> “那么十七郎站在哪兒?” “你當我傻嗎?”王夫南朝她笑了笑,“我為何要告訴你?”他臉上竟有淺淺笑窩,眸光分外明亮,在這滿室亮堂中看著令人心神恍惚。 許稷只知道,他絕非平白無故說這一番話。 這是所謂提點嗎?教她不要畏懼站隊?可她不愿,也不打算成為第二個練繪。 她默不做聲看王夫南將一碗湯喝干凈,自己則又喝了一口酒。 “練繪家定是換了饔人1,味道比先前好太多?!蓖醴蚰掀鹕碛执蛩闳ナ?,但他的手卻忽然停住,盯住那大陶罐:“這是甚么湯?” 許稷動也不動,上嘴皮子輕抬:“蛇湯吧?!?/br> 王夫南臉色煞變,幾乎是慌不擇路地奪門而出,一只翻倒的陶碗悠悠在桌上轉(zhuǎn)了個圈兒。 許稷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哎呀王郎君是吃壞了嗎?這是怎么啦?”庶仆望著庭院暗處不停干嘔的王夫南,瞪圓眼睛手足無措地瞎嚷嚷。 “他是覺得蛇湯不好喝吧?!本毨L從后廂房走來,路過時輕飄飄地對庶仆解釋道。 不過,逞一時口舌之快且無心插柳般順利‘報復’了王夫南的練繪,當然也沒有什么輕松下場,據(jù)說之后幾日都告假在家待著,似乎是因為被揍成了腫眼睛。 而許稷,也在大年到來之前,離開長安回了昭應。 不過她并未在昭應久留,辦完事僅待了一日便又回了長安。 許稷回長安那天,到了灞橋便又下起雪來,紛紛揚揚狀如鵝毛,遠近百步內(nèi),皆無迎來送往的行人。 她下了馬,遠眺雪中驪山,想起某個一去不返的人,心中也下起了鵝毛大雪。 陪著她的白馬似能讀懂她的心意,低頭貼近她,讓她感受到一點熱度。許稷轉(zhuǎn)過身,伸手輕輕攬住白馬的頭,分外認真地順了順它的鬃毛,竟是長嘆了一口氣。 雪花被朔風裹挾著貼到她臉上,雖堅持了很久,卻還是融化了。 這一日她回家,連千纓都察覺到了她的反常。 千纓從未見過這個模樣的許稷,她不知許稷在昭應這兩日遇見了什么事,也不知如何開解她。千纓搬了胡床在許稷面前坐下,見她閉目不語的樣子,忽心生感嘆:原來自己對她也不甚了解啊。 為什么她卯足了勁做官?為什么要辛苦過成這樣? 她心中的志向與信念,又到底是什么呢? 千纓伸過手去,將她涼涼的手輕輕握起來,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時,卻瞥見了她袖口露出來的信封一角。 喔,是誰寫的,又是寫得什么呢?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喂我蛇湯者死死死死死死 1 人:廚子啦。 ☆、第17章 直諫科 許稷兜里那封信成了謎,千纓自那晚后就再也沒見過它。 但這算不上甚么大事,因那晚的反常之后許稷又變回了老樣子,該干活干活,該讀書讀書,千纓問起來,她也就說制舉在即,多少要做些準備。 這個新年過得稀松平常,對于長安城的大小官員而言,也不過是多了幾日假期,放縱喝酒玩樂,或是被愛叨叨的家里人捏住耳朵灌了親朋同僚的是非,又或者跑去南山吃吃道觀里的仙丹,總之無趣,無趣也。 一年年的流逝對于仍生活在太平長安城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重復也是消耗,他們已不記得幾十年前被方鎮(zhèn)變軍攻陷的長安城,也不關心當下朝廷與淮西、成德1的戰(zhàn)事,更不關心西戎三天兩頭對邊境的敲敲打打。他們只關心眼角多出來的歲月紋路和變長變白的頭發(fā),關心東西二市的鋪子里能買到甚么,關心自家的小兒有沒有好好讀書,關心小女能不能釣到金龜婿…… 而官員們?nèi)哉绽诔跗呒娂娀亓斯莞苫?,尚書省更是為了制舉之事早早忙活了起來。 制科舉雖然是以天子名義下詔,但多都是委令中書門下、或尚書省舉辦,至于考策官,則多由朝中四五品的官員擔任,可以是中書舍人,也可以是吏部侍郎,他們負責評卷,再與輔弼大臣共同討論后做出初步取舍及等第,密獻于上,最后再以天子名義詔敕天下。 在這之前,一年一度的考課終于出了結果。許稷仍抱得上上等而歸,雖在意料之內(nèi),但只有許稷知道這結果是她決定去考制舉換來的。 王家五房因此順利迎來了最太平的時期。就連一向愛挑刺的王光敏,也因“女婿考課上上等、又肯踏踏實實考制科”而笑逐顏開,甚至一反常態(tài),討好起許稷來。 這日天還未亮,王光敏便起來去拍女兒女婿的房門:“今日制科開考,居然還睡得著!” 千纓翻了個身朝向床里側,捂住耳朵不情愿地坐起來,卻見許稷已開始穿衣裳了。她穿得極厚實齊整,又理了理頭發(fā),最后戴上幞頭拎過書匣,轉(zhuǎn)頭與千纓道:“我在坊中隨意吃點就好了,你繼續(xù)睡罷。” “搜身你一定要小心哪,記得帶好我給你求來的符?!?/br> “你那符還能防搜身不成?”許稷淡笑,轉(zhuǎn)身走到門口,打開門看到王光敏,遂道:“岳父請放心,兒一定好好考?!?/br> 王光敏聽這話聽得舒服,嘴上卻說:“考不好便不要回來了!” 許稷無奈笑笑,最終只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