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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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培盛見了嚇了一跳,還以為她被什么魘住了,連忙追上去,可出了宮門,蘇培盛見了顧懷袖,更嚇地厲害。 眼底下濕濕的,顧懷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心口,睜大了眼睛,一面走,一面道:“閉上你的嘴,什么也別說。” 于是,蘇培盛一句話也不說了,也知道顧懷袖素日來是個心氣高的,未必愿意旁人見著她哭。 一直送顧懷袖出了宮門,蘇培盛才回轉(zhuǎn)來。 胤禛還站在上頭,把茶往地上潑,隨口問道:“那刁民莫不是哭了?” “……沒呢,就是有些恍惚。” 蘇培盛埋下頭回了一句。 那一剎,胤禛瞧著蘇培盛那一張臉,勾唇一笑:“倒也是,素性涼薄沒心肝……” ☆、第二五一章 押錯寶 敦肅皇貴妃年氏,在一個雪后晴日里走了,闔宮哀慟。 聞?wù)f雍正爺因著年貴妃之歿,遷怒了不少人,因?yàn)橹螁手聸]令皇上滿意,原禮部尚書連降三級,轉(zhuǎn)瞬竟然成了個侍郎,讓人無比唏噓。 可在顧懷袖這里,過了那一天,似乎什么都好了,人死了就死了,后面跟著要死的還多。 每進(jìn)宮一次,顧懷袖就壓抑一回。 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 皇宮的頂上,盤旋著一個妖怪,它在年沉魚的鏡子里,也在所有人的影子里,在皇帝的寶座之下,在九五之尊的頭頂上…… 人越老,日子過得越快。 年沉魚一走,年羹堯也很快跟上。 雍正著令原屬議政王大臣們朝議,根據(jù)最近一年來收到的彈劾年羹堯諸多罪孽的折子,竟然給年羹堯列出了九十二條大罪,其中有大逆罪有五,欺罔罪為九,僭越罪十六,狂悖罪十三,專擅罪有六,忌刻罪亦六,殘忍罪則四,貪婪罪達(dá)十八,侵蝕罪再添十五。 這九十二條大罪,光是可處年羹堯以極刑的便多有三十余。 一個個字,像是一把把催命的刀,已然放到了年羹堯的脖子口。 可這一次,功勛卓著又驍勇善戰(zhàn)的年羹堯,再也沒有逃脫的機(jī)會。 他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得意忘形和雍正的毫無仁義之下。 早在九月,年羹堯便已經(jīng)被收監(jiān)入獄,如今人在獄中,到底是個什么光景也沒人知道。 好歹也是當(dāng)初的撫遠(yuǎn)大將軍,也沒人敢苛待于他,殺他更不需要什么嚴(yán)刑逼供。 皇帝要?dú)⑷?,哪里還需要那等低劣手段? 他欲何者生則何者生,他欲何者死則何者死,手握生殺大權(quán),所以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懷袖對胤禛,從來都是一種又痛恨又憐憫的奇怪情緒,正如胤禛,厭棄她又時不時撩撥一把,高高在上對她施以恩寵來憐憫。 一丘之貉罷了。 而這樣的憐憫,落到年羹堯身上的時候,就顯得格外寒涼。 胤禛說:“怎么著,也是赫赫有軍功,在戰(zhàn)場上走過一遭的人,年大將軍,文武雙全……不必折辱于他,朕也不想落得個屠戮逼迫有功之臣的昏君之名。朕,網(wǎng)開一面,賜他獄中自裁?!?/br> 而后,當(dāng)著眾臣的面,胤禛面不改色,著令張廷玉親自傳旨,以示他身為年羹堯主子給他的恩寵。 年羹堯九十二條大罪文書,便是張廷玉根據(jù)議政大臣們結(jié)案時的卷宗擬定出來的,他該接這差事。 早在雍正爺繼位初,為著好辦事,曾置一“署大學(xué)士”之位出來,不在三殿兩閣之中,地位也難言盡,約莫等于“準(zhǔn)大學(xué)士”。 因著查年羹堯與前年查府庫虧空和耗羨銀養(yǎng)廉銀之事,張廷玉有功,除兼翰林院,任戶部尚書之外,又給了個署大學(xué)士。 時年,文華殿大學(xué)士白潢乞休,張鵬翮,武英殿大學(xué)士王項(xiàng)齡,皆因老病死。 保和殿大學(xué)士唯馬齊一人;文華殿大學(xué)士嵩祝、蕭永藻、朱軾,田從典,其中田從典乃是在張鵬翮亡故之后,從署大學(xué)士上升遷,朱軾則在白潢乞休后升遷;武英殿大學(xué)士如今只富寧安一個;文淵閣大學(xué)士也只有高其位一人。 署大學(xué)士事者,戶部尚書漢尚書張廷玉,戶部滿尚書徐元夢。 看得出,這位置雖不如大學(xué)士,可用處很大。 不過終究不是張廷玉要的。 也不知這一趟差事之后…… 在張廷玉領(lǐng)旨往刑部大牢而去的時候,另有一道圣旨到了年府。 昔年年遐齡大人的府邸,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只是里面經(jīng)過了年遐齡一代的簡樸,換成了年羹堯時候的富麗堂皇,如今卻立刻空蕩起來。 雍正有命,先行抄家,年府家財俱入官,其后凡年羹堯父兄族中任官之人,都革職查辦,嫡親子孫流放充軍。 半路上,手底下人來給張廷玉報信兒,說了年府那邊的事情,他也只是一擺手。 意料之中的事情罷了。 可仔細(xì)想想,當(dāng)年的年遐齡,他父親張英,都是康熙爺手底下能臣干吏,如今他們的兒子,也各有風(fēng)光時候。 至于此時此刻,張英的兒子,端著圣旨,要賜死年遐齡的兒子。 陰暗的刑部大牢,張廷玉已經(jīng)來過許多次,他輕車熟路。 周道新已經(jīng)不在了,前些年犯了疾,索性掛印辭官走了。李光地一過世,李家也有些扶不起來,雖則有張廷玉幫著照看,可沒個能人,終究撐不起一個家族。那李臻兒原是個高門大戶出身,這許多年時間過去,也早沒了當(dāng)年的氣性兒,也跟著周道新走了,這夫妻倆的日子似乎不如他與顧懷袖那樣和順,卻也少許多波瀾。 如今站在這里,張廷玉就想起許多往事。 他在這里,殺過很多很多人,有的是罪有應(yīng)得,有的是含冤而死。 “張大人?” 隨性的侍衛(wèi)見張廷玉端著圣旨在牢門口停下了,有些奇怪。 然而張廷玉沒有立刻回他,只看著牢門,想了許久,才重新抬步進(jìn)去。 一進(jìn)去,便暗了下來。 冬日里的囚牢,畢竟?jié)窈?,年羹堯早年外放四川,那地方濕氣重,他已染了些風(fēng)濕,后青海會同十四爺允禵作戰(zhàn),又傷過腿,正值當(dāng)時暴雨,泥濘之中行軍,也沒個軍中的好大夫,從此以后就得了毛病,即便是歸京養(yǎng)了幾年,也沒養(yǎng)好。 如今在牢里,風(fēng)濕一時犯了起來,年羹堯攏著眉,卻輕蔑笑了一聲。 外頭傳來腳步聲,人很多,漸漸近了。 這聲音年羹堯很熟悉,他聽過無數(shù)次…… 只是這一回,坐在牢房里等的人,變成了他自個兒。 世事弄人。 輕含著嘲諷,抬眼一看時,年羹堯眼底的笑意,卻逐漸消減了下去:“……還當(dāng)是誰來送年某最后一程,原是張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見了?!?/br> 紅寶石頂子、仙鶴祥云紋補(bǔ)服,張廷玉叫人開了牢門,在前面站定。 年羹堯乃是張廷玉同科,在科舉場上這關(guān)系很要緊,可如今境況……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聽著這一聲‘亮工’,到底還是覺得親切?!?/br> 年羹堯竟然笑出了聲來,仿佛見著天底下的荒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么圣旨了,你張廷玉若沒這個本事,連來宣紙的資格都沒有。” 聽了這話,張廷玉終究是一轉(zhuǎn)頭,對自己身旁人道:“我與年大人有同科之誼,雖他是個罪人,卻還是依著萬歲爺?shù)囊馑?,給他留最后的體面吧。一會兒你們再過來便是?!?/br> 眾人不疑有他,更知張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專業(yè)戶”,沒有一個出來質(zhì)疑,便都退下了。 于是,這一處地方只有這兩個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試金榜進(jìn)士。 那牢門開著,年羹堯也跑不出去。 束縛著他的,不是腳鏈,也不是枷鎖,而是皇權(quán)。 他看著張廷玉走進(jìn)來,竟然是一聲長嘆:“我年羹堯英雄一世,實(shí)則從不喜你張衡臣的作風(fēng),陰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刁鉆毒辣,再沒有你們夫妻倆不能做的。比如……” “什么?” 張廷玉一瞇眼,手里還抬著圣旨呢。 年羹堯道:“比如弒君?!?/br> 那一剎,張廷玉嗤笑:“年大人做夢呢,殺頭之罪,張廷玉擔(dān)待不起。” “你是擔(dān)待不起,所以我在下頭等著過不久,隆科多大人下來陪我。” 年羹堯?qū)嵤莻€聰明人,心里從來揣著明白,即便當(dāng)年沒懷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覺得異常有意思。 “只可惜,年某看不見張大人呼風(fēng)喚雨又翻云覆雨那一日了?!?/br> “呼風(fēng)喚雨的從來都是萬歲爺,我啊……” 張廷玉隨手一抖圣旨,動作熟練到家,多年來摸圣旨太多,以至于這凡人眼底貴不可攀的東西到了他手里,竟似乎一文不值。 他頓了那么一下,才道:“我站在后頭就成了?!?/br> 年羹堯在獄中也聽說過外面不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聽見張廷玉這冠冕堂皇的話,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個兒囂張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臉來說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記當(dāng)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是何等氣勢逼人了。 張廷玉一下想起了夏義。 他眉梢微微一挑,整個人精氣神還不錯:“你犯了為君者的大忌,怨不得旁人給你如今的下場?!?/br> 功高震主,從來沒有好下場。 想想當(dāng)年韓信,成也蕭何敗蕭何,何其悲涼? “我年羹堯,英雄蓋世——” 他笑,看著張廷玉朝他扔下來一把長劍,便撿了起來,口中話語不斷。 “沒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待旗開得勝、馬到功成之日,卻被背后主子爺一刀抹了脖子……可悲,可嘆!” “復(fù)可憐?!?/br> 張廷玉略接了一句,很快就看見年羹堯轉(zhuǎn)頭看他。 年羹堯看著雪亮劍光,想起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夢回吹角連營之時,閉上眼,是鐵馬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