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最崇敬也最懼怕的人。 我愣了好半晌,才道:“我并非沒有在民間生活過,我、我做和風的時候比現(xiàn)在快樂多了……” “若非聶世子的收留與照顧,公主如何生存?”衛(wèi)清衡起身負手,正色道:“若生在貧苦人家,從小耕田務農,若時運不濟遭遇旱災水災,此生遍即匆匆逝去,即使平安一世,然一世為衣食憂愁,公主口中的‘錦衣玉食’于她們如同天境一般,不可奢想;若生在富貴之家,大家閨秀足不出戶只等適婚時聽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多少人能遇兩情相悅值得依靠之人,若是三妻四妾終此一生宅中相斗,又有何意義?” 衛(wèi)清衡道:“如若生在官宦之家,三年一次的宮中秀女不得不去,難道公主認為,后宮三千佳麗都比您幸福美滿么?” 我一口悶氣堵在胸口里,“你這是以偏概全……” “何為偏何為全,公主心中難道還不清楚么?” 我心虛道:“這世上……總該會有那種生活上不用太過憂愁……又能遇到喜愛之人,平安度過一生的女子吧……” 衛(wèi)清衡這回沒有說話了。他平靜的看著我,最后扯出一個笑,慢慢坐回身。 我覺得我說錯話了。可又不愿示弱,索性也閉上嘴。 過了不知多久,衛(wèi)清衡忽然開口,道:“公主從小……就是個非常幸福的人?!?/br> “公主一出生就生得一雙明眸?!?/br> “天下間的女子無人不愿自己貌美,然而天生皮相,即便平凡丑陋亦只能怨天尤人?!?/br> “公主從懂事起琴棋書畫都是最好的人親自授予?!?/br> “才華不輸任何一位皇子,這世上多少人天生愚鈍,即便努力一世都碌碌無為?!?/br> “公主得到的是世上最好的愛?!?/br> “皇上把能給予你的一切都給了你,榮華與權柄,滿朝權臣費盡心思到頭亦在你之下。” 衛(wèi)清衡道:“公主敢說,此些種種你渾然稀罕半點不在意么?” 我才發(fā)覺,他說的字字在理,我總是太過習慣與生俱來的好,眼里看到的卻是我沒有的那些東西。 衛(wèi)清衡道:“親情,皇家中的親情本就暗藏算計,但并非俱是虛情假意,至少皇上對公主,盡心盡力;朋友,可以努力用真心換來,再不濟,我也是公主的朋友?!?/br> 衛(wèi)清衡的目光望向這,帶著一種說不清的關懷。 我心中一暖,不覺抿嘴頷首,像是從記憶深處脫口而出道:“師父,我知道了?!?/br> 話音方落,我呆了一呆,衛(wèi)清衡也是一怔,旋即挑眉道:“未料想這一課還能幫助公主恢復記憶,甚好甚好?!?/br> “如此說來,我第一次叫你衛(wèi)先生的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我失憶了?” 衛(wèi)清衡伸了個懶腰,“現(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吧公主殿下,再不回去睡天就要亮了?!?/br> “等等等等?!蔽依∷男渥?,“有件事我一直記不起來,您能不能給提個醒說道說道?” 衛(wèi)清衡疑惑瞥向我。 “就是關于韓斐和方雅臣的事。” 衛(wèi)清衡困困閉上眼。 我道:“韓斐馬上就要南下了,可我總覺得就這樣讓他走似乎不妥……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故事?” “殿下,明天再說成么?” “不行,絕對不行堅決不行?!?/br> “……要說很久的?!?/br> “好了,別浪費時間,開始?!?/br> …… 韓斐與方雅臣那檔子事說起來確要折費一番功夫。 好在衛(wèi)清衡不僅是個教書的,還是教書里官做的最大的,說起話來算是條理清晰,簡明扼要。 這個故事要追溯到方雅臣的父親方良那一代,當然,為了遵循發(fā)展的先后順序,中間會穿插一些人物譬如本公主,曲曲折折要多留一分神去聽。 方良曾經(jīng)是個叱咤風云的傳奇人物,十七歲進士,歷蘇州府推官、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本司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登萊、兵部左侍郎、兵部尚書兼太子少保,最后父皇還贈了他大司馬之名。 當然,若以上官職不大好消化,那么簡單的說就是他曾是文官中的佼佼者又做過武官中的領導者最后掌握了大半兵權,連趙首輔都要忌憚他三分。 這樣的人物難免會有些風頭過盛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個失足就是韓斐,他一路保駕護航悉心栽培的關門徒弟。 說到韓斐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經(jīng)差點就當上我的駙馬,結果腦子一抽就逃婚了,這個致使他抽風的源頭正是方良的獨子方雅臣。 嚴格來說,韓斐與方雅臣是同一屆的國子監(jiān)生,殿試上各自顯山露水一番又同時入了翰林,兩人俱是一副錦心繡口,文采風流,難免被人拿來比較,私底下也暗暗較著勁。 這本來是一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故事,可惜的是這里的祝英臺隱藏自己女子身份太過滴水不漏,于是變成了梁山伯與馬文才的愛情故事。 所以韓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自己是個斷袖,他家教嚴,不孝之無后為大這個思想根深蒂固,他一方面對方雅臣惡言相向,一方面為自己尋找新歡忘記舊愛。 很不幸的本公主成為了他忘情的救命稻草。 請不要問我為什么看上了他,要怪只能怪方良忽悠我要多與韓斐接觸培養(yǎng)觀察力,這話我此番回想起來十分不屑,連男女都區(qū)分不出來韓斐的洞悉力還有待商榷。 當時我還不知道韓斐是個偽斷袖,恰好到了適婚年齡,且愿意娶本公主的王公貴族也寥寥無幾,于是婚事就那么湊合的辦了。 這婚事讓多少人傷透了心,首當其沖就是方雅臣,她在婚禮前一天碎了心去郊外散心,不小心跌馬受了重傷,一夜不歸。然后是韓斐,他本來還糾結于自己究竟是正常人還是斷袖而不可自拔,結果一聽方雅臣失蹤,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沖去找她,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最后自然是我,堂堂襄儀公主在拜堂日逃了新郎,還有何顏面在兄弟姊妹前耀武揚威? 本來,按照本公主以往的性格勢必要將韓斐挫骨揚灰才肯罷休,但,神奇是事原本怒氣騰騰的我在第二日態(tài)度大轉變,不僅滿面春風還請求皇上饒恕韓斐罪責。 說起這段的時候我問衛(wèi)清衡是怎么回事,難道我的腦袋被門夾過了?衛(wèi)清衡只說了一句,也許是被什么人給夾過了。 回歸正題。 韓斐經(jīng)此一事后整個從青蔥少年變成深沉青年,洗心革面后跟隨師父一路向南,有幾樁著名的案子都是他們師徒兩打下來的,譬如“倭警相傾軋”“巡海問琉球”“授命立危疆”“不戰(zhàn)屈人兵”等等,人都說方良待他甚過親兒,總有一日韓斐能夠青出于藍。 青有沒有出于藍不得而知了,只是兩年后的南江貪污大案是韓斐親手破出來的,此案主犯正是方良。這暗里頭是個什么旮旯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方良為官半生,要真說清清白白兩袖清風也沒人信,說巧不巧主審此案的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想得罪此人,于是以各種理由把當時還是推丞的宋郎生給推上去,方良徹底倒霉了。 所以我猜我恢復的那一小段記憶應涉那一案,當時我剛任監(jiān)國不久,方良牽涉不少太子黨,我自不愿他栽,但宋郎生這人認死理,你和他說整個政局沒用,他只會以一句“公義道義”堵死你,我去求助父皇吧他也以身體不好推脫,父皇忌憚方良的權勢,也想借力打力,反正他不費吹灰之力。 方良倒了,整個方家樹倒猢猻散,連原本快要從翰林院跳入內閣的方雅臣都受了牽連,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只嘆那韓斐藏著的別樣心思不說清說透,方雅臣何等心氣,又豈會甘休。這其間言淺意深的糾纏,內里硝煙彌漫,到得最后,方雅臣竟想吹燈拔蠟與韓斐同歸于盡。 她蓄謀了一場韓尚書壽宴毒殺,韓斐似早已預料只待赴死,結果那時候渾然未覺的我因為討厭韓斐偏要與搶他的酒喝,方雅臣雖恨韓斐卻是個實心眼的好人,一個撲身撲倒了我,于是方雅臣輕薄公主的駭聞傳遍朝野,次日,我招了方雅臣入府一敘。 我找她自然不是因為我看上了她,而是她在撲倒我時我摸到了她柔軟的胸以及感覺到灑落在地的酒水異樣。這個女扮男裝欺君瞞上兼毒害公主的罪夠她凌遲一百次了,她也心如死灰的全盤托出事情真相,只求留一具全尸。 也許是經(jīng)歷的不同,他們那些翻云覆雨在我看來不過自古多情空余恨,這兩人明明還很年輕,臉上卻已失了當年瓊林宴上飛揚跋扈的神采。 我于心不忍,思量下要求方雅臣進府做我的面首。方雅臣不明就里,我也不多解釋,只是沒過多久,韓斐踏破門檻暗地里只求我饒恕方雅臣放她自由,愿為我做任何事。 我把韓斐的心意告知方雅臣,又勸慰她韓斐不過是個耿直之人,于他而言百姓與師長前者重后者輕,如此幾番,方雅臣摟著我哭了一場后對我提了一個要求:再也不愿見到韓斐。 該要求的難度系數(shù)很大,除非我把韓斐關起來,但這樣不僅師出無名也顯得本公主很不人道,于是我給方雅臣安排到國子監(jiān)僻靜之地后與韓斐定了約定,除非他在我府上做面首不然我就讓方雅臣死的很難看,韓斐只當我是恨他當年逃婚而故意羞辱,便咬牙答應了。 衛(wèi)清衡講到這時說:“公主之所以救方雅臣只是想為方良大人做一些事,只是當時方雅臣沒看透,韓也沒能看透?!?/br> 我深深為自己的品行秉性感動后問:“既然如此,我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呢?他們兩這樣僵著對我對他們都沒什么好處吧?” 衛(wèi)清衡道:“當時公主曾找我商量此事,認為他們兩個仍然相愛,只是一個不知道對方愛著自己,一個不能允許自己愛上仇人,首先需要一些時間的淡化,再接著要設計一些事讓他們知道對方的重要性,若不能冰釋,談何和好?” 我想起方雅臣曾經(jīng)說過的:若終究注定離開,不如留點余白,即使不回頭,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兩個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風清月朗再不相欠。 她這話分明是逐漸放開的意思。 我問:“那我為何不采取行動呢?” 衛(wèi)清衡笑了一聲:“后來公主自己的門前雪都沒掃好,哪還有精力管他人瓦上霜?再之后公主都失了蹤,和聶世子恩怨情仇的,到如今問再來問我,我都有種時過境遷之感了?!?/br> 我跟著他一嘆,反正事情已經(jīng)過去,計較本來沒有太大意義,不過總歸是讓我弄明白了,還是要管一管,為他們這兩個苦情人劃上最后一筆。 我忽然想起一事,問:“我怎么聽你從頭到尾的說,都沒有說到韓斐對方雅臣明確心意?韓斐到底知不知道方雅臣是女人???” 衛(wèi)清衡被我說的一怔:“???這我沒想過。應該,也許知道吧……” 我斜眼擦汗,“我說,弄半天韓斐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辦……” 衛(wèi)清衡道:“那讓他知道不就成了……” 我唉聲嘆氣:“等等韓斐真的是斷袖會不會不接受方雅臣是女人這個事實啊……” 衛(wèi)清衡再次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笑的很是暢懷,“公主你啊……真是……” 我也有些笑意:“你知道梁山伯為什么會死么?因為他在發(fā)現(xiàn)祝英臺是女人后一時不能接受就想不開了……真的,你相信我?guī)煾浮?/br> 此時天露魚肚白,衛(wèi)清衡笑嘆說:“被公主擾了一夜,趁今晨無課我得回去補眠了,這眼眶只怕黑的,我可不想被監(jiān)生當做茶余飯后的笑料……” 不知不覺昨日已逝,回想昨天一天所知所聞,我也升起了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只是蹲坐了一夜,忽然起身讓我一個眩暈的踉蹌,飄忽間腦海深處閃過些畫面,有人嚷著“韓駙馬逃婚啦”,然后是父皇震怒,再然后熙熙攘攘的席面上一道云淡天高的剪影,回眸間我心跳如雷。 衛(wèi)清衡忽然扶住了我,急問:“公主你怎么了?有哪兒不舒服么?” 我一手撫著胸口心跳的地方,一手撐著衛(wèi)清衡的胳膊,喘了兩口氣道:“我剛才一恍好像想起了……” “什么?” “在我和韓斐的婚宴上,我好像……看到了大哥哥……” ☆、22第二十一章(修錯字) 衛(wèi)清衡輕咳了一聲,“婚宴上大哥哥?他是何許人?” “……我也不知?!蔽遗貞?,“就是一道影子……” “公主可還記得你的大哥哥生得是何模樣?” 我搖了搖頭。 “公主從何得知那道影子正是他呢?” 我指了指久久難以平靜的心口,“那種心怦怦地跳的感覺……” 衛(wèi)清衡無奈的看著我,道:“公主,我們還是回去吧,我還有課得上,不若你這般清閑?!?/br> “……” 衛(wèi)清衡回頭果真回房瞇眼去了,此刻天蒙蒙亮,陸陵君屋里那伙子李大杜二蘇三什么的還橫七豎八的躺著呼呼大睡,他們這種豬一般的日子何其幸運,可惜我做不成真正的白玉京。嘆了嘆,我揣著諭令回到公主府去了。 回府后我藏好諭令也不捱著倒頭就睡,一躺昏昏沉沉的睡個大飽,醒來后竟見日頭下沉,這才感到腹中空空,交代下人做好晚膳多加些葷,索性一次三餐合著吃到撐,柳伯遠遠看著直搖頭,身為管家沒能妥善安排好公主的作息,他除了唏噓嘆息別無他法了。 吃飽喝足后我想起了一件事,今日太子大抵會借著早朝正式授予韓斐為江浙監(jiān)察使一職,雖說有我的印璽加之他開的金口這事算是塵埃落定,只不過此前韓斐經(jīng)歷了那么多風風雨雨,此后又一直以公主面首的名義晾了好一段日子,不曉得會否遇到什么阻礙? 我在思考這事的時候府里的侍女匆匆忙忙說有人求見,一問之下是韓府的家丁,再問之下才知出了大事,那家丁哆哆嗦嗦地道:“韓公子遇刺,此刻生死未卜?!?/br> 我頭皮一個炸開顫聲確認了一次,等趕到韓府但見府邸上下籠罩著一股哀怨的氣氛,我心中打鼓,不了個是吧,不能吧,不至于我剛放生就往死地里游吧。所以當震驚快要嗆酸的鼻子的時候,門簾后突然竄出某人時,我頓時有種頭暈目眩之感。 韓斐氣定神閑叩上茶蓋,奇道:“公主何以神色慌張,發(fā)生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