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等死的時光總是過得比念書來得快。 夕陽染紅天際的時候,我們兩個總算完成了一盞燈。 小寧被我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配色的燈罩給折服了,說長那么大從未見過這么別致的天燈。 我得意洋洋的說此乃彩虹燈,夜間看彩虹豈非是人間一大美事?說著便讓她快快在上頭寫上心愿。 ——再遲就來不及了。 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干物燥,恰是放燈放火好時節(jié)。 山光忽西落,新月漸東上。 出了門,眼見四方天燈宛若星空,流光溢彩。 這之中,多為年輕姑娘為覓如意郎君所放。 村頭已燃?xì)庑苄芰已妫?的氣息隨著東風(fēng)撲面而來。 小寧捧著燈出來。 我心中長嘆,亦有將死姑娘為天上父母所放。 她將筆遞給我,明明呼吸困難卻笑的燦爛:“jiejie,你也在上面寫上你的心愿吧?!?/br> 心愿?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心愿?!?/br> 她歪著小腦袋,將筆硬塞入我的手中,“方才我看你做燈的時候,一直在想心事?!?/br> 我在想心事? 事到如今,我哪還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明明記得我沒有去想任何人啊。 哦,是了,煦方。 我在想煦方說的找天燈,不知他看到那盞天燈時,會不會發(fā)現(xiàn)是我放的呢? 我這般想著,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已無意識的在燈罩上落了筆。 “宋、郎生?”小寧的聲音打斷我的千頭萬緒,“他是誰呀?” 宋郎生。 彩虹燈上這三個字清晰刻骨,刻骨銘心。 即使腦海努力的去想著另外一個人,可身體卻背叛了意志。 我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涌上來,將眼前的所有盡數(shù)掩去。 我還記得今年元宵時,宮里宮外張燈結(jié)彩。 我與駙馬從宮宴出來的時候因積雪太厚只好徒步回府。 他在前,我在后,賞那萬千光輝。 他不知是心情莫名好還是怎么的,走著走著就與我并排前行了。 遠(yuǎn)方的天空放起了煙火。 他忽然道:“我曾在民間見過白日煙花,那景致毫不遜于夜晚?!?/br> 我扭頭看他,他的嘴角帶著笑,還當(dāng)他想起了他昔日的情人,心中很是不快,就說:“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公主還見過夜間彩虹呢?!?/br> 宋郎生嗤笑一聲,理都懶得理我。 我跺腳停下,“你笑什么,你不信啊?!?/br> 宋郎生繼續(xù)往前走,我忙又跟了上去,道:“我是說真的,夜晚的彩虹可比白日的好看多了?!?/br> 宋郎生索性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寧點(diǎn)燃了燈油,我抬著頭望著天燈徐徐升空。 彩虹光芒耀眼。 若駙馬在此,我一定會對他說,看,我沒騙你,夜晚的彩虹比白日好看萬倍。 哪怕夜月消隱,哪怕烈焰灼人,哪怕彩虹燈已隨風(fēng)遠(yuǎn)去…… “jiejie!小心!” 小寧的聲音小到仿佛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轉(zhuǎn)頭的一瞬,瞳里所望見的,是熊熊火光燃燒的房梁朝我倒來。 我沒有躲開。 而是閉上眼睛。 想著一個人,瘋狂的想著那個人。 想著那個人的時候,天地頓時遙遠(yuǎn),萬事皆會消失,只剩下那么一個人。 卻,倏然腰間一緊,身體一輕,耳聞馬蹄長嘯。 “公主……” 響起了那熟悉到烙在心尖上的聲音。 不敢睜眼。 不敢相信。 感受到被人緊緊的擁在懷里,感受溫?zé)岬捏w溫,感受到在馬背上此起彼伏,感受到這些都不是幻覺。 當(dāng)馬兒到了村口柵欄時有官兵上前意圖攔阻時,抱著我的那人一字一句氣勢磅礴地道:“我乃大慶駙馬宋郎生!誰敢攔我!” 我轉(zhuǎn)過頭。 他的身后是千千萬萬的天燈,可當(dāng)火光映上他的臉,似乎漫天的光芒,都被那般澄澈的瞳仁給揉碎了。 這樣的風(fēng)情,這樣的秀雅無雙,天下絕無第二。 ——————————————第二更—————————————————— 我忍不住想碰碰他的臉,看看一切會不會皆化為泡影。 卻看到了自己布滿紅瘡的手背。 在青姑家療傷的時候,她曾說:“此回瘟疫之傳染力,但凡與患者有所接觸,皆難幸免?!?/br> 我停住了伸向他的手。 他專注的策馬前行,光影照著他的臉明明滅滅。 這一路顛簸搖搖晃晃,并未發(fā)現(xiàn)我的異舉。 其實(shí)我很想問問他,你不是走了么?為何會出現(xiàn)在此? 我顫抖的解下頭上的發(fā)簪,長發(fā)迎風(fēng)吹散。 可這些還重要么?還有什么比他能出現(xiàn)更為重要呢? 我將發(fā)簪刺向他摟著我的那只手,趁隙縱身往山路的斜坡躍去,心中再無畏懼。 然而我聽到了一聲高呼:“阿棠——” 身體并沒有往山下傾倒,我回頭看到那只手,那只不斷流著鮮血的手牢牢的握著我。 一剎那的失神,他亦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另外一只手也環(huán)向我,把我狠狠的按在他的懷中,整個人背地而倒,一路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摩擦,卻始終沒有放開過我。 直待停下來,停下許久許久。 他抱住我的手都沒有懈怠一分。 我轉(zhuǎn)頭,看到一路鮮血淋淋,看到他整個背,整個腿都讓血給浸濕了。 心底最強(qiáng)韌也是最柔軟的地方,被他給擊潰了。 眼淚根本控制不住,我不知是因?yàn)楹ε逻€是氣憤,幾乎是朝他怒吼:“宋郎生!你瘋了嗎?” 可當(dāng)我抬頭的時候,看到的是那個鮮少動容的眼變的通紅不堪,比我更為憤怒更為失控地喊:“是!我是瘋了,我若沒瘋,豈會在你離宮的時候跑遍京城大街小巷?我若沒瘋,豈會足足四個月除了找你再無他事可做?我若沒瘋,豈會在得知你在衙門出現(xiàn)時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跑死了五匹馬來此尋你?!” 他在找我? 他一直都在找我? 太過震驚的話,令我?guī)缀跬寺錅I,我喃喃的問:“你還來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恨極了我,要要毒死我,要離開我嗎?” “恨你?蕭其棠,你說說看,你要我怎樣不去恨你?”宋郎生的眼神頓時像是被什么東西敲碎了,“因?yàn)槟愕母富剩以诰┲邪矊幍募覜]了,因?yàn)槟愕母富?,我的父母和心愛的女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本是為替爹娘洗脫冤屈步步為營進(jìn)京為官,可你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不斷的讓我想起你是我仇家之女,你叫我怎樣不恨你?” 雖然是一直以來知道的事實(shí),可當(dāng)從他的口中說出時,卻宛如刀剜著我的心一般疼。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握著我的手不斷流血,不停顫抖,“我明明有千萬種方法可以拒絕你的脅迫,卻還是做了這個駙馬;明明可以利用這個身份做許多事,卻怕殃及到你什么也不做;我原只想好好的等待時機(jī)查明真相再對你表明一切一走了之……” “但真相是我爹確有謀逆,真相是你的父皇依律處之無可厚非,你又要我該如何是好?”他眸光如月,悲傷之色盡顯無疑,“正是你替我置辦生辰的時候,太子宣我入宮,他把我所有的過去都丟到我的面前,并給了我一顆不致命的忘魂散,命我半月內(nèi)與你撇清干系不要禍及于你……” “可我做不到?!彼卫缮瓜卵酆?,“即使,沒有比讓你失憶更順當(dāng)?shù)姆椒?,我還是做不到。你可曾想過,依我的武功豈會聽不出你的腳步聲?我若要下毒,豈會讓你抓住馬腳?”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是為什么?” “因?yàn)椤彼麡O緩地說,“若連你也忘了我,這世上也就沒有宋郎生了?!?/br> 他的話,他的眼,在這一瞬,像一只無形的手揪住了我的心。 “蕭其棠,你總說你喜歡我,可你卻為了躲我逃到了千里之外,我即便再冷落你再無視你,可曾、可曾離開過你一步?”他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幾乎快要崩裂的邊緣,“我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一直到看到了那盞天燈,那盞夜間彩虹……” 內(nèi)心深處最后一根弦崩裂了,我呆若木雞的望著他。 宋郎生那么悶sao的人居然也可以一次說這么多字的話,比他頭頂上的天燈還多,比我們成婚后他所有的話加在一起還多。 全是我一直一直不知道的事,一直一直不敢想象的話。 只可惜…… 只可惜……我就要死了啊…… 我努力的喘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落的那樣急,聲音不要那樣抖,“……駙馬,你再說下去,我真的要舍不得死了……” 像是要烙印一般灼熱,我看到他的充紅的眼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變得濕潤,逐漸化為水波,滴入的我眼,隨著我的淚一同滑落,“那就一起死?!?/br> 那就一起死。 五個字,擲地有聲,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