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相識不深,結緣不淺。 良久良久,我道:“嫣然,真是一個極好的女孩。平心而論,若換做我,未必愿意守住那封信?!?/br> 聶然道:“在你讓巨流席卷而去后,我曾去尋嫣然讓她把那封信給我看看,可她卻說她已把那封信燒了?!?/br> 我一怔之下明白了。 那時,他們以為和風已死,又何必喚醒煦方徒增難過呢?倒不如斷了這份念想,讓那一切都隨波逐流。 我道:“既然信已不在,煦方也回不來了,你又何必舊事重提?” 聶然問,“你……希望他回來么?”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瞳閃了一下,那神色太像煦方,我下意識別過頭去,搖了搖頭。 聶然不解,“為何?”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年多來,發(fā)生太多太多的事,太多的真相令我無力承受……萬事皆有因果,我本不喜歡去仇恨誰,因為仇恨無法給任何人帶來幸福。只是有時,當我回過頭去看,看到自己的付出得不到理解,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人熟視無睹,看到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卻沒人愿意把我看的更重要……我終究意難平……”我緩了一口氣,“時至今日,情也好義也罷,大局也好人心也罷,我怕是無力回天了……可就在這樣的時候,你告訴了我曾經有那樣一人,為了我做了那樣多的事,甚至到了最后一刻都能以我為先,我,我心中當真寬慰許多……” 聶然問:“既如此,你卻為何不愿他回來?” 我再度搖首道:“他回來了,又能改變些什么呢?有些事錯過了想要回過頭來,也只不過是在面目皆非前徒增憂傷罷了?!?/br> 聶然聞言僵了僵,“難道你就任憑他人擺布,甘于這一切的塵埃落定?” 我扯了扯嘴角,“我疲了,聶大人,我們不要再談這些好么?” “為何你不聞不問?”聶然道:“為何你不再試圖去爭取……” 我冷然截住他的話頭:“我再說一遍,我疲了?!?/br> “我,”他亦驟然打斷我的話,“今夜,確是為兵符而來。” 他指著散落在地的兵符,沉著嗓音道:“我、宋郎生還有風離,或許我們未必同心,卻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除掉公主,推翻太子儲君之位,讓江山易主,改朝換代?!?/br> 聶然說的這句話最后四個字在洞中來回晃蕩,我呆呆看著他,甚至擺不出任何表情,只任憑他繼續(xù)說道:“我爹,是前朝舊將,當年京中嘩變他救主不得而詐降,本就是為養(yǎng)精蓄銳等待時機。熟不料你父皇早已洞悉他的意圖,不僅斬盡前朝皇族血脈,更宣稱我爹是追堵前朝舊主的第一功臣,封侯封地,從此我爹便成了前朝臣民中的第一叛賊……如此,縱使手握重兵,又談何復國?” “所以,他選擇了宋郎生?” 聶然凝視著我道:“宋郎生乃是瑞王之子,瑞王在前朝享譽盛名,確是不二人之選?!?/br> 我覺得有些迷茫:“那么他……是何時與你爹合作的?” “宋郎生原本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世,他本為追查自己爹娘之死而進京,又陰差陽錯的當了你的駙馬,直到我爹找上他……他一度以為他爹的謀逆案只是一個冤案,那之后才知當今皇帝并未殺錯人——他確確實實是前朝皇嗣?!?/br> 所以,他一早便知曉,知曉了與我有著那樣深的國恨家仇么? 我咬住下唇,問:“那么,風離,又是誰?” 聶然道:“風離,是我爹的謀士。他究竟是何人,我爹亦未曾告訴過我,不過,風離滿腹謀略,奇才異稟確是少見,這些年來有他獻策,我爹方能在朝中鼎足而立?!?/br> 我雙手緊緊絞著胸前的衣襟,“宋郎生他……他當真想當皇帝么?” 遠山連綿,云霧纏繞。聶然平平問:“想與不想還有分別么?” 是啊,想與不想又有何分別? 從他選擇了與夏陽侯合作開始,就注定與我為敵了。 我心亂如麻,卻仍不死心,“他若無意眷戀權位,只是放不下仇恨,或許事情還能有回旋的余地……” 聶然聞言愕然,“公主!到這個地步——” 我抬眼,死死看著聶然道:“難道不是么?他若當真有心謀反,風離既知瑞王密地所在,早就得到兵符號召千軍萬馬了,何必拖延至今?” 聶然道:“那是因為風離他有自己的野心,他瞞騙了所有人!但這并不代表,宋郎生會為你著想!這世上本無永遠的敵人,只要利益得當,未必不能形成一股強力。你可還記得數(shù)月前的運糧官輪爆炸一案?” “那個案子難道……不是康王做的么?” “康王承認了么?他連犯上都敢,若當真是他所為,又豈會不認這一樁?這官輪爆炸一案明面上是為阻止朝廷運送災糧,干擾太子與公主的監(jiān)國政權,實則是為了令災糧無法趕至災區(qū),彼時民怨迭起,對策反江浙區(qū)最大的寇匪勢力便多了幾分把握……公主可曾懷疑過,當時官輪爆炸,炸藥究竟從何而來?城門管制森嚴,究竟是誰能有通天本事將那么一大批火藥埋于官輪之中?”聶然繼續(xù)提示道:“沒有人能做到?;鹚?,是神機營的火藥,漕運府則有人暗中勾結……” 我身體晃了晃,幾乎連坐也坐不穩(wěn),只聽聶然問我:“神機營提督萬翼,漕運總督齊之昱,皆曾在大理寺坐過冤獄,是誰替他們洗刷冤屈,公主可還記得?” 是大理寺卿宋郎生。 “公主又可曾懷疑過,何以公主落水,偏偏那么巧,宋郎生能公差歸來及時救了你?” 除非他早就知曉。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宋郎生曾同我說過:“所謂持政者,計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長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惡?!?/br> 好一個,不枉直,不漏惡。 人生如此諷刺,孰能料想昨日之盾會成為明日之箭? 我的眼中朦朧一片,喃喃著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話語,“他至少還來救我了不是么……” 可連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也被摧毀了。 聶然沉靜的看著我,“方才,你問我宋郎生究竟去了哪?其實,我亦知之不詳,只曉他去見了我爹商討最后要事。兩年之期已到,你的記憶盡歸,他又豈會在此等時節(jié)在你身邊呢?要知道,風離的計策中最后一步,就是等待?!?/br> 我懵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了他的話,“等待……什么?” “等待一個契機,令宋郎生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回京攪亂朝局。”聶然道:“那就是……等公主薨?!?/br> 我整個人都不由自主的顫了起來。 聶然垂下眼睛,“公主暴斃,他身為駙馬,身為大理寺卿,悲痛震怒之下必將徹查,一干涉案人等難逃此劫——此前公主詐死曾力保過宋郎生,如此他自不會再惹人疑,恐怕連太子也會全力配合他緝拿真兇,那么……” “那么,他便可趁機籠絡更多勢力,里應外合,離你們成事之機,也就更近了一步,是么?”我感到我的淚水涌上來,“甚至于,你們連毒發(fā)的機會都不會給我,為了冤枉更多阻礙你們步伐的權臣武將,更會策劃一場精心的刺殺——這,也就是風離無論如何也不愿對我下手的理由,因為他也在等待,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才能讓我死掉,是么?” 聶然沒有再應我了。 我的心,像沉到一片汪洋墨海中,幽幽的抵達最深遠最黑暗的地方。 這世上,竟還有一件比我最深愛之人想我死更令人可怕的事。 那就是在我死后,那個人,還將摧毀我在人世間所擁有所珍視的一切—— 我自幼看盡權謀中的殺戮與背叛,人間本有遺憾,但總歸有光明,誰人皆有苦痛,若能設身處地,獻出真心,縱不能得償所愿,總能換取回許真心。 為何,他要這般待我? 為何要在讓我嘗盡絕望之后,讓我再感受到恨意? 山風刮起,幾片樹葉隨風吹進,我緩緩道:“聶然,你能告訴我這么多,只怕,是不愿我死不瞑目罷。現(xiàn)在,該到了動手的時候了吧?!?/br> 我知道兵符既已到手,他沒有留我在人世的理由了。 聶然仿佛沒有聽到我說話一般,低下頭將散落的兵符與卷軸拾起,用布裹扎成結,放入我的手心,淡淡道:“待到天亮,臣送公主下山,公主傷勢不輕,當直接進宮讓太醫(yī)院醫(yī)治為上?!?/br> 我猛地抬頭,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什么?” “眼下,公主府邸……怕是不安全了……” 我凝視著他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你可知今日我回宮后,對你們而言,意味著什么嗎?” 聶然道:“臣知道?!?/br> 我搖了搖頭,“你以為,你將真相告知與我我便能赦免你聶家之罪么?你以為你救了我我便能罔顧法令饒你一死么?” 聶然淺淺一笑,“我知道,公主不會?!?/br> 我驀然抬高腔音,“那你為何要放我走?為何要將兵符還給我?為何還要把真相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 “既然這一場戰(zhàn)在所難免,那么,總該給公主殿下一次公平對弈的機會,而不是利用永無止境的欺騙和隱瞞投機取巧——”他眸色幽深,“我只不過是做了一件……煦方會做的事罷了?!?/br> 我呆住,“煦方……會做的事?” “記得我方才問你的話么?我問公主,若我把煦方找回來,你會否就不難過了?”聶然面色如湖,“信已毀,我更無法將煦方找還給你,但我知道若此刻在公主身邊的人是他,也必定會這樣做的。” 我深深看著他,“但你不是他,你甚至害怕過變回他,如今,何以要去做煦方會做的事?” 天際微亮,轉眼望去,云層之中滲出霞光萬道,猶若瓊樓仙宇,連綿不絕。 聶然默默出神了一會兒,然后悠悠一嘆:“因為,我同他一樣,不愿……” 不愿,不愿什么,他卻沒有說完。 我一時無言以對,聶然重新披上官袍,微微瞇起眼,極目遠眺:“走吧,臣,送公主回宮?!?/br> 我隨著他的目光俯瞰著這氣象曙光,豈止是京城,無盡山河盡收眼底,幾乎只手可握。 小時候,父皇曾同我說過,站在高處,心便會情不自禁裝下浩瀚江山。 只不過,千萬人中唯一人能登臨絕巔。 而代價,就是將其余千萬人踩在腳下。 我還曾不以為然。 我竟……不以為然。 (——本章完,看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這章駙馬是有出場的,但擔憂太多信息量放在一章里大家覺得接受不來,索性就再開一章放滿滿的駙馬~~也就是下章~~下章基本寫完了~~~但是還要再修飾一下~~~就醬紫啦~~么么噠~~不要再問我男主是誰了男主肯定是駙馬!?。。。?/br> ☆、第四十三章 (完整) 聶然畢竟沒有食言,他將我平安的送入了皇城。 一到城門邊便遇上了太子派出尋我的兵士,上了馬車后,聶然亦蹬上一匹馬,隨同大隊一路護我。 直到宮門前,他恭謹?shù)脑隈R車外同我施禮,說國子監(jiān)授課的時辰已到,很遺憾不能陪同我進宮了。 我怎么想怎么覺得他是要回去收拾細軟跑路的架勢。 卻還是應允了。 實則我是累壞了,硬生生撐到東宮殿前才放松緊繃的身體——毫無懸念的昏睡過去。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依這頻率看也許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上一回為了陸陵君的案子昏迷了三日,所幸這回遍體鱗傷,只睡個小半天我就被自己疼醒了。 之所以謂此是件幸事……委實是眼下這等時局,稍作懈怠不知又要釀成何樣的后果。 我清醒時見太子靠坐在床邊,榻旁擺放著厚厚一疊奏折,而他手中也執(zhí)著一本,懷中攏著暖手爐,耷著腦袋,正打著盹兒。 我心頭一暖,忽然間有些想哭。 好多回從危難邊緣醒來,陪伴在我身側的,總是這個太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