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我徹底怔住。 他道:“在馬車之上,我說擔心你與太子為敵,那不過是說給修竹聽的,對太子,我心中早已有了應對之策?!?/br>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的語調(diào)冷靜而又沉穩(wěn):“方才我所述的那番局面,是風離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實情。風離自以為算無遺策,將所有人都視若棋子,殊不知,從我挾持你離開公主府那一刻起,他已淪為我們的棋子。” 他注視著我,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流動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這一戰(zhàn),我有必勝的把握。”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宋郎生。 仿佛胸有萬千溝壑,仿佛彈指間已變成了cao縱這盤棋局之人。 我靜默良久,卻沒問他究竟想如何扭轉(zhuǎn)局面,只輕聲道:“既然你早有打算,既然你不會死,為何在山洞之中你還要燒了衣裳?難道,為了瞞過風離,為了讓這場戲演的更逼真,你寧肯我忘卻記憶痛心疾首,也無所謂么?” 宋郎生渾身一僵,牽起我的手,“我,我怎么可能……” 我甩開他的手,“那就告訴我理由!” 宋郎生眉心微悸,睫毛垂下復又抬起,目光飄忽不決,我將這極其細微的猶豫望入眼底,只覺得自己的心愈發(fā)酸澀,視線倏然模糊起來,“原來由始至終,我都只是一個棋子的存在,只不過,原來是風離的棋子,如今,已變?yōu)槟闼卫缮钠遄??!?/br> 我轉(zhuǎn)身欲離,宋郎生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握得我生疼,“你怎么可以這么想我?!我不告訴你,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不想讓你參與其中,不愿讓你左右為難,不要由你做出選擇!” “什么左右為難?什么做出選擇?我聽不明白?!?/br> 宋郎生深吸口氣,終于開口:“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問你,這么久以來,你就從未想過風離是誰么?” 我乍然抬起眼,“風離?他行蹤詭秘,又從未以真面目示人……” “他為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又為何會對公主你了若指掌?他憑什么能偽裝成明鑒司的影衛(wèi),又從何知曉你我的過往?” “因……因為采蜜?” “采蜜是孤兒,自幼在你身邊與你一起長大,連皇宮都沒出過幾回,她能從哪里識得風離,并甘愿為他背叛你?”宋郎生的話宛如風,一點一點的吹散盤旋在真相前的迷霧,“這兩日,難道你就沒想過,何以你服下解藥之后并未失去兩年的記憶,也未嘗受錐心之痛么?” 腦海里尚未反應過來,心卻不由的想要去逃避,我茫然啟了啟唇,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宋郎生沉聲道:“因為……風離給你下的藥便不是必死之毒,打從一開始,他就不忍殺你?!?/br> 我下意識的搖了搖自己的頭,心辣辣地疼痛起來,宋郎生說到這里,像是下定決心般, “或者,應該這樣問,他孑然一身,既非權(quán)臣亦不似聶光擁兵萬千,縱能以詭謀除掉太子,又憑什么能坐擁這片江山呢?” 憑什么呢? 其實,我偶爾回想起那夜在懸崖邊,當風離見我有了尋死之心,脫口而出念著那個“小”字,之后究竟是什么。 我閉上眼,任憑淚珠滾落而下,心中已有了另一個聲音替我做了回答。 小妹。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在蜜月回來后第五天就寫差不多,結(jié)果重寫了兩遍,這是第三遍。作者已瘋,求不打死,讓我抓緊繼續(xù)。 ☆、第五十章 (完整) 在當今太子登上儲君位置以前,大慶的東宮之主乃是名冠京城的慶王殿下。 嗯,也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大皇兄,蕭景嵐。 立國之初,父皇皇權(quán)未固,膝下無子,饒是夜夜辛勤勞作,后宮嬪妃的肚子皆是悄無聲息。就在幾位皇叔躲自家府里摟著各自的娃兒對那金燦燦的寶座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母后有孕了。 大皇兄的來臨如同及時雨一般,不僅令皇權(quán)塵埃落定,更重要的是令父皇重振雄風,恢復屬于男子漢的尊嚴。 也正是大皇兄出生的那一年,后宮的嬪妃們接二連三的喜訊連連,除了偷偷蹲在家里哭泣的皇叔們以外,可謂是普天同慶,萬民同賀。那一日,父皇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大皇兄登高望遠,眺山嵐繚繞,遂嘆曰:“嵐于巔峰之上,罩籠錦繡河山。景嵐,切不可辜負朕之厚望吶?!?/br> 大皇兄倒真沒辜負父皇的期望。 他自幼聰慧機敏,不到七歲各家大學便已是純熟舒徐,騎射武藝亦是出類拔萃,更難得的是他待人親厚,上至王公貴胄,下至販夫走卒,皆是隨和有禮,從不恃寵而驕,這一點,倒是與我大相徑庭。 好罷,我承認我幼時是被寵的有些目中無人,不僅不愛學習貪吃貪玩,稍有不順心便愛亂發(fā)脾氣遷怒于旁人,偏生母后的教育是無為而治,父皇對我的溺愛簡直毫無原則,以至于連后宮的嬪妃見到我都要遠遠繞開,其他人又豈敢多說半句不是? 除了大皇兄,也只有大皇兄。 我聽人說,到我三歲為止,抱我最多的人不是母后也不是奶娘,而是大皇兄。宮中的嬤嬤回憶起來是這樣說的:“愛哭鬼公主還是小嬰兒的時候連皇上都哄不攏,可那才五歲半大的皇子一抱起她她就乖了,真真是奇了?!?/br> 三歲前的記憶我是半點也想不起來了,三歲之后父皇為了磨練大皇兄把他送去祁連山拜高人為師學武論道,再回到宮中又已過了三載。 六歲的我正是最無法無天無理取鬧的時候,聽聞大名鼎鼎的皇兄要回來,只把他當成是要來瓜分父皇寵愛的敵人,心中不僅不大喜悅,反還有幾分抗拒。所以就在一大家子人齊齊于殿外迎他歸來的時候,我低著頭悶聲不樂,連瞧都不愿去瞧他。 誰知他拜答過父皇與母后的噓寒問暖之后,一扭頭就望到了藏在人群后的我,我耷著腦袋看著那雙鹿皮朝靴離我越來越近,直待在我跟前站定,身子驟然一輕,他竟肆無忌憚的將我一把抱起,然后我看到了那爽朗清舉的面容上,眸中光芒如琉璃般閃爍,他笑道:“我們襄儀都長這么高了啊,可有想念皇兄?” 那是大皇兄給我的第一印象,與其他拘于禮數(shù)的皇兄都不一樣,他笑起來的樣子仿佛比天上的太陽還要明朗。 可我這明朗的皇兄待我卻并不似父皇那般縱容寵溺。 我記得有一回,我因為侍奉的小宮女打折了我心愛的翡翠簪子而大發(fā)雷霆,不論那小宮女如何哭著求饒我都讓嬤嬤把她逐出宮去,恰好皇兄路過瞧見了,他并未阻撓我,只讓那嬤嬤聽從我的吩咐照搬便是。 過了沒多久,皇兄邀我溜出宮去玩,我欣然而往,不想?yún)s在路邊看到了那被我趕出宮的小宮女。她一身襤褸跪在街邊乞討,幾日功夫居然消瘦了一大圈,也不知究竟餓了多久。我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吶吶問皇兄道:“她為何淪落至此?我只讓嬤嬤趕她回家,并不愿看她流落街頭啊……” 皇兄緩緩道:“皇妹在趕走人前難道沒有問過嬤嬤么?這姑娘早已失去雙親,是被后母賣入宮中,因惹惱了你而被趕出宮,又受了杖刑腿腳不便,她沒有銀子找大夫醫(yī)治,又無以為生,不去乞討該如何存活下去?” 我陷入nongnong的愧疚中,一瞬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皇兄柔聲問道:“摔壞你的簪子她可以接受她應有的懲處,可meimei,平心而論,她當真罪該至此?” 我搖著頭抹干眼淚,“是我不好,我要接她回宮,治好她的傷好好待她?!?/br> 皇兄微微一笑,輕輕撫著我的腦袋:“量寬福厚,器小則祿薄,日后你總歸會明白的?!?/br> 后來大了些,也隨諸多兄弟姐妹一起念書,遇到我偷懶作弊之時,連帝師方良都奈何不了我,大皇兄便會來親自授習,我雖說會聽他的話,卻也并非那么情愿,每每讀到繁瑣處,總不耐的拋開書卷一躺,抱怨道:“什么之乎者也,處世之道,我真不知學這些有什么用處,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反正我不愁吃穿,不用為生計苦惱,不讀書是公主,讀再多的書我還是公主,有何分別?” 大皇兄笑問:“那若有一日,你不是公主了,你又是誰呢?” 我怔了一怔,“我怎么可能會不是公主呢?” “父皇總有老去的一天,也會生病,也會無能為力……” “那還有大皇兄你啊……” 他搖了搖頭,“皇兄也未見得能護佑meimei一世,身在皇家,福禍莫測,抑而伸,伸而抑,豈可輕率仰仗他人而活?唯有居安思危,天亦無用其技。” 見我懵懂的思索著他的話,他笑著敲敲我的腦袋,“能夠一生順遂自然是好,可漫漫年月,難道就當真靠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虛度?公主的身份、父皇的寵愛,皆是上天所賜,莫問天意為何,天欲作何,但問己欲為何,所求為何。” 這就是皇兄的教育方式,懷柔,卻從不疾言厲色。 不,印象之中,他似乎對我兇過那么一次。 那是在一次皇家狩獵中,我不聽父皇的話悄悄換上男兒裝,自顧自的策馬跑入樹林之中。結(jié)果被一只豺狼所追逐,那狼咬斷了馬腿,眼見就要拿跌落地上的我作餐,正當此時,大皇兄御馬疾馳,他大叫一聲,飛身撲擋在我跟前,一劍刺穿豺狼的喉嚨,待狼血濺滿他的臉,他還纏著雙手回過頭,朝著我怒罵道:“誰讓你擅闖進來的?!差些小命不保了知不知道?你幾時變得如此不識分寸?” 我驚魂未定的望著他,想起方才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道:“那皇兄你怎么能輕易擋在我面前?若讓那惡狼傷到,大慶國沒了太子,當如何是好?” 他將我扶起,道:“若連自己的meimei都不能保護周全,我又有何顏面當這大慶的太子?” 盡管我哭得梨花帶雨,可聽他這樣說,忽然間很想好好感謝一下上天,感激他給了我這樣一個好的皇兄。 后來在玉龍山莊外,我遇到了宋郎生,并一見傾心,不見掛懷萬分。那時候我不知宋郎生叫什么,只管著喚他大哥哥,回到山莊之后,我把我的奇遇告訴大皇兄,本以為他會為我開心,熟料他一聽便板起了臉,嚴肅問道:“大哥哥什么大哥哥!你大哥我都還沒表態(tài)呢就到處亂認哥哥?快說,那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相貌如何?可有占你便宜?會否是瞧準你的身份故意來接近你的?不行,我得告訴父皇,派人查查他的底細,在此以前你不許再與他見面了?!?/br> 我越聽越氣,一氣之下道:“大皇兄,喜歡一個人就應該信任他,若背后做那么多小動作,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愛情!” 大皇兄聞言嗤笑一聲,“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得什么是真愛?” 那時我沒答他,我私心里想,不懂真愛的是你,你只知道為君之道,江山社稷,心中哪裝得下這些兒女情長?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到最后,能為愛拋棄一切的,反而是大皇兄。 我因心中終究存了戒備而不與大哥哥表露身份,又唯恐父皇責罰不得不提前回宮,只讓宮女去傳個口訊,因此與我的大哥哥失之交臂。 可大皇兄在遇上他心愛的女子之后,卻能不顧她賣藝舞女的出身牽起她的手踏上金殿之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對父皇無所畏懼地道:“兒臣此生只娶綺蘿一人!” 文武百官的錯愕與父皇的震怒都無法讓大皇兄的手松開一分,那一瞬間,我在金柱后遠遠遙望著那個叫綺蘿的女子,心中默問:你可知你身側(cè)所站究竟是多么好的一個人么? 許多年以后的后來,我時常會想,那些年若無大皇兄在我身邊對我耐心教導,我應該會成為歷史中諸多驕縱蠻橫的公主之中的一員,又或者,我根本就無法活到后來,就在某一場陰謀斗爭中壯烈犧牲了。 所以當大皇兄為了他的心上人甘愿除去皇籍,應承父皇終此一生不得回京的要求之后,我千千萬萬個不愿意和不能接受。 他離開的那日,我趕去死死拽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他留下,一遍遍重復著:“大皇兄,不要走的太遠,待父皇氣消了再回來可好?” 他微微一笑,道:“從今往后叫我大哥便好了?!?/br> “你走了,父皇要怎么辦,襄儀要怎么辦?” 大皇兄輕輕一嘆,道:“襄儀,你長大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女孩,要學會靠自己的力量來守護自己,守護父皇,守護景宴……” 我連連搖頭,“我做不到,沒有大哥在我身邊,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大皇兄輕輕撫了撫我的腦袋,緩聲道:“你可以的,蕭其棠會做的比蕭景嵐更出色,這一點若我不能確信,又豈會放心離開?” 我慢慢的松開他的袖子,“大哥自小教我治國,教我處事,叫我做人,大哥決定的事小妹自知無法勸動,如今既然大哥已不再把我當成天真無邪的孩童,那襄儀便只問大哥一句,”我深吸了一口氣,“值得么?真的……不會后悔么?” 大皇兄稍稍一怔,眼中卻是寫滿堅定:“值得。大哥絕不悔。” 我呆呆的望著他。 大皇兄微微仰頭,望向碧空,旋即泰然一笑,“晴空朗月,何處不能翱翔?” 這就是我的大哥——蕭景嵐。 父皇說,嵐于巔峰之上,罩籠錦繡河山,如此人物,又豈會是那陰險詭譎的風離?如此仁心,又豈會為了權(quán)位而犧牲千千萬萬百姓? 過往歷歷在目,無一不在告訴我一個答案。 宋郎生見我陷入回憶中久久無言,他伸手上替我擦干眼淚,“你在想什么?” 我抬起頭,晨風吹得我們衣袂微動,“我在想,風離絕不可能會是大哥?!?/br> 第二更 宋郎生眉頭微皺,我道:“就如此前,所有人都說你是叛國逆賊,可我仍愿信你,大哥于我而言,也是這樣的人……再說,單憑一個采蜜還有風離不愿殺我就斷言他是我大哥,這也太草率了不是么……” 宋郎生見我有些無措,伸手揉了揉我的亂發(fā):“如此下定論是太武斷了些……又或許,這也是風離的誘導……” “對啊對啊?!?/br> 就在我一個勁點頭的時候,宋郎生輕輕一笑:“對我而言,風離是誰并不重要,我本不過是怕阿棠傷心?!?/br> 日出的光輝映照著他的眸,綻出溫暖的光來,我心頭微暖,點了點頭。 宋郎生問:“眼下你是想要跟著我,還是回宮?” 我想了想,道:“回宮。我實在不愿看到太子弟弟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你趕盡殺絕,不論他信是不信,都姑且一試,你也不必放不下心,這么多難關(guān)我們都闖了過來,最緊要的關(guān)頭,上天也必能順遂我們的心意?!?/br> 宋郎生聞得此言,明顯有些如釋負重之態(tài),看來他嘴上說得好聽,心底仍不愿我陪他一起涉險。 他從袖口中掏出一支竹哨,放入我的掌心,“這鷹哨能喚來我在皇宮附近所放養(yǎng)的飛鷹,黑夜飛行敏捷迅猛,比信鴿穩(wěn)妥許多。你回宮之后,若有緊況脫不開身,可用以來與我聯(lián)絡,我若有什么消息也會傳達給你,記住,萬事慎重,切莫輕舉妄動……” 我握著鷹哨,“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