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話音方落,他的劍攜著山雨之勢而去,我深知此刻的聶然根本不是他的敵手,情急之下?lián)屔碛糜沂治兆θ?,左臂擋在聶然身前,意圖阻攔這一擊。宋郎生始料未及,連忙收住劍勢,可利刃已劃破我的掌心,鮮血沿著指縫淌下滴落在地,我疼的幾乎有些握不住,悶哼一聲道:“你不能殺他。” 宋郎生低頭看著我的手,不再挺進(jìn)一分,也不敢抽離,生怕劍刃把傷口擦得更深,他的眼中暈出悲怒的神色,嗓音里透著失望的質(zhì)問:“你竟為了他……” 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很是難過,這么久以來終于等來了安寧與喜樂,頃刻間又要被我一手摧毀,我不知從何解釋,嘴唇開合了幾次,才道:“駙馬,算我求你了,放他走罷,他若死在這里,只怕我此生都難以心安。” 東方的天空升起幾道微微霞光,卻沒能為宋郎生蒼白的面容上增添一絲血色,就這樣僵持了許久,他忽然發(fā)出一聲低啞的笑,“好,公主待他如此情義,我便成全你們……” 我心底一涼,他冷聲道:“松手!” 我訥訥放開顫抖的手,這才感到掌心與五指痛得錐心,他棄劍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命所有人隨同他離去。 聶然踉蹌著步伐走上前來查看我的傷勢,我挪開手,說:“不必勞心。此地不宜久留,趁宋郎生沒改變心意之前,趕快走吧?!闭f完這些,我邁步朝前,他突然從后方握住了我的手臂,緩聲道:“你不至為嫣然的幾句話做到這個地步……” 他問:“你……可還其他話想要和我說?” 煦方的信還躺在胸前的衣袋里,趙嫣然的那句“煦方從來沒有消失,他一直活在聶然的心里”還縈繞在耳邊,我本以為我會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可當(dāng)他近在眼前時,我卻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那年,在月光下許下的諾言,和煦和煦,煦跟著和,風(fēng)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而今,我的心早已被另外一個人填滿,煦方回來了,和風(fēng)卻已遠(yuǎn)去了。 我莫名有些慶幸,慶幸他沒有恢復(fù)煦方的記憶,這樣的離別,對他,對我,都不至于太過殘忍。 我閉上眼,道:“聶然,一路保重,他朝兵戎相見,不必再手下留情了?!?/br> 言罷,我掙開他,朝宋郎生遠(yuǎn)去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追去。 煦方,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從今往后,不要再見了。 ——————————————第二更?。?!—————————————————— 回京的途中,宋郎生一句話也沒有同我說過。 我試圖主動去找他搭腔,可他別說回應(yīng),連瞟都不瞟我一眼。 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那夜回去后,我喘著大氣表示手快要廢了血要流干了,他竟置若罔聞,自顧自的御馬命大隊啟程,最后還得我自己去找軍醫(yī)上藥,疼的齜牙咧嘴都沒人心疼。 我當(dāng)然不能說我做的很對,那畢竟是我想要做的事,對過去的告別,對糾纏的放手,是為了全新的開始,卻沒能得到他的理解,我其實(shí)也是極委屈的。 一路上另一個郁郁寡歡的自然是趙嫣然。 我們兩坐在同一輛馬車上,各自哀婉嘆息,誰又能理解誰的苦。 她說:“公主,有時候,我真的看不到前方的路,看不到自己該何去何從?!?/br> 我道:“是啊?!?/br> 她問我:“我還可以遇到心儀我,并能讓我付諸真情的人么?” 我說:“我不知道?!?/br> 嫣然斜睨我,“這種時候,不是應(yīng)當(dāng)安慰我說‘會的’么?” 我微微一笑,“有些事,不是我們愿意去相信就能擁有,只不過,如果不愿意相信就必然一無所獲?!?/br> 她若有所思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望向我,“你說的是我,還是你自己?” 我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她:“你剛才問我什么來著?” 她:“……” 三日后,我們回到了京城,剛一落地,便收到了父皇入殿的傳召。 滿朝文武齊齊跪在金殿之上,大氣都不敢出,進(jìn)宮時,我們才知道,夏陽侯聶光殺了貴陽都司,率兵趁夜攻奪湖廣,稱前朝周皇帝嫡親血脈仍存于世,以“光復(fù)大周”為名,起兵造反。 更讓父皇震怒的是,已擒獲的叛黨竟又讓他逃脫,是以聶光再無忌憚,殺出了這么一個措手不及。 父皇就像一只巨大而蒼老的鷹,虎視眈眈的俯視著烏壓壓的百官。 宋郎生一進(jìn)到殿中,便跪身領(lǐng)罪,道皆是他在回途時看守不利,才讓聶然被人劫救而走。 我大驚失色,未料想駙馬趕在我之前領(lǐng)罪,看父皇臉色,唯恐他會遷怒于宋郎生,于是趕忙與他并排跪下,道:“父皇,其實(shí)一切都與駙馬無關(guān),是……” 腰間一痛,宋郎生不留痕跡的掐了我一下,在我耳邊惡狠狠低語:“多說半句,再不理你?!?/br> 我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把話接下,宋郎生已磕頭在地,道出一番毫無破綻的走犯始末,獨(dú)自承攬了所有罪責(zé)。 我怔怔看著他,縱然他心中有一千個不愿意,可我說要放人,他還是放了;縱然他惱我不肯給我一個好臉色看,到頭來他還是害怕我受到傷害。 鼻腔涌來一陣酸澀,我重重磕頭,只能道叛黨人數(shù)眾多,我亦無計可阻,駙馬已竭盡全力,求父皇開恩云云。 這時,趙庚年亦跪身求情,他一跪,滿朝文武也統(tǒng)統(tǒng)跟著跪了大半,到最后,其他人站著都是種尷尬,未免得罪內(nèi)閣首輔及監(jiān)國公主,也只好隨大流一同跪下。 看得出來,父皇本不愿降罪于駙馬,畢竟是他重用的人,再說,幾路大軍一齊去追捕聶然,也只有宋郎生得了手,既然文武百官紛紛求情,他也就順臺階而下,嘆道就依軍法罰他三十軍棍,以為薄懲。 本以為事情告一段落,哪想父皇剛說了上半句,我氣還未來得及松,下半句便提及此次出兵討伐叛賊的宿衛(wèi)京師,封兵部總兵統(tǒng)霍川為征南大將軍,率三十萬大軍,以五軍營、三千營及神機(jī)營為主力軍,而宋郎生則封云麾將軍,隨大軍出征,將功贖罪。 父皇話音方落,所有人便倒吸一口涼氣,就算此前京城平叛一役宋郎生立了大功,可他畢竟連一場真正的戰(zhàn)都沒打過,沒有帶兵經(jīng)驗,怎么能直接封將出師呢? 父皇見諸臣頗有微詞,沉聲問道:“方才,是誰同朕說宋卿乃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又是誰同朕說宋卿熟悉敵情,應(yīng)當(dāng)留以為用的?” 所有人啞口無言,原來父皇兜了這么一大圈子是給眾臣下了套,他們前一刻才為宋郎生說了情,又豈好在下一刻推翻,那豈非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大局已定,無需贅言。 因戰(zhàn)況危急,不能耽擱,父皇命各位將軍點(diǎn)齊部隊,備好軍需,兩日后即刻啟程。 我冷汗涔涔。 三十軍棍后,必定皮開rou綻,哪怕是最精銳的將士也至少要臥床十日,兩日后,他要如何騎馬遠(yuǎn)征? 心中猶疑之際,宋郎生已恭謹(jǐn)叩首道:“臣領(lǐng)旨?!?/br> 退朝后,宋郎生就被帶走受罰,我心中焦急,想要同往,卻讓父皇叫住,說有事要和我單獨(dú)聊聊。 一進(jìn)到御書房,我便跪下身,道:“兒臣求父皇手下留情,若真要駙馬出征,受此棍刑,如同在沙場上先剜去他半條命?!?/br> 父皇撫須道:“你真當(dāng)朕不知你們在青州發(fā)生何事?若非你堅持縱走聶然,駙馬又何至累及于此?” 我心頭大凜,看來萬事沒有能逃過父皇的法眼,“父皇既知真相,那便懲罰兒臣,兒臣不用上陣殺敵,那三十軍棍由兒臣來受?!?/br> 父皇搖首嘆道:“縱然因你所阻,他終是難辭其咎,駙馬既有心替你攬罪,朕也只能成全他,否則如何向百官交待……” “父皇……” “不必多言,”父皇道:“襄儀,這一次,你委實(shí)太過糊涂了,要是朕罰了你,你領(lǐng)了罰之后只怕更是心安理得,只有落在宋郎生身上,你才會知道自己所犯的究竟會引發(fā)多大的禍?zhǔn)隆?/br> 我喉嚨發(fā)緊,不自覺的咬著唇。 其實(shí),放走聶然,對我來說是一場賭局,既然聶光謀反勢在必行,不論聶然在或不在,都不可能阻止戰(zhàn)爭——聶光殘忍狡詐,反而是聶然心中存有善念,聶光聽命于聶然,單就此論,放他走,于我們而言,未必是一件壞事。 可是這些話,我又如何能與父皇解釋得清呢? 一回到公主府,我早早招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讓他們陪同我一齊等駙馬。 我不知道為什么罰三十軍棍需要耗費(fèi)整整小半日,只是當(dāng)軍營里的士兵把宋郎生架回來的時候,他雙腿后膝蓋以上的部位已是一片血rou模糊,連衣服的碎片都被打入了皮rou之中。 我看他身上的傷痕,又是心疼又是后悔,一時沒忍住眼淚沖上前去扶他,“駙馬……” 他頂著那張蒼白的臉頗為無奈地道:“你請這么多太醫(yī)來我們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身患絕癥命不久矣了……”見我還顧著哭,他粗魯?shù)挠眯渥愚羯衔业难?,頭卻轉(zhuǎn)向太醫(yī)們,“公主胡鬧,讓各位大人見笑了……” 那幾個太醫(yī)哪敢說些什么,忙附和笑了笑,“宋大人出征在即,老夫必會用上最好的藥讓大人快快愈合……” 盡管宋郎生對一群老頭圍在一起看自己的臀這種事極為排斥,但畢竟來者是客,他也不好將人趕走,只好全程閉著眼把頭蒙在被子里,偶爾說上一兩句瞎話:“差不多行了,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疼了?!?/br> 太醫(yī)們替他敷好了藥后,囑咐我道:“這藥每隔兩個時辰都要換一次,不知公主府上的人會否換藥?要否老夫留下替駙馬爺……” “不必了,”躲在被窩里的駙馬爺立即道:“公主府上能人輩出,勞大人費(fèi)心了,慢走?!?/br> 老太醫(yī)們聞言尷尬的笑了笑,拎著藥箱匆匆離開,我喚侍從出門相送,一時屋中只剩我和駙馬兩人。 宋郎生一動不動的趴在床上,一聲也不吭。 我躡手躡腳的安上門,惴惴不安的回到榻旁,想要掀開他用來蓋頭的被褥,卻是怎么扯也扯不動。我曉得他還在生氣,此時應(yīng)當(dāng)不愿和我說話,若換成平時我定就留他獨(dú)處了,可一想到過了兩日他就要上戰(zhàn)場去了,這一戰(zhàn)不知打到何時才能休止,我們會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面了,眼下哪還舍得離開他一分一毫。 我安安靜靜的坐在他身旁,也不說話,也不出聲,也不知過了有多久,被窩里的人忽然道:“誰許你哭這么久了?” 我呆了一呆,啊了一聲,“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哭的?” 他輕哼一聲,不再和我說話。 我抹了抹眼淚,輕聲道:“都是因為我,才害得你挨了軍棍……” 他又哼了一下,“誰氣你這個了?” 我怔住,旋即明白他的話意,他仍在氣我私縱聶然的事,我道:“我……我放他走,真的……只是為了還他對我的救命之恩……” 見他不答話,我道:“我去青州,是想帶嫣然走,本不是為了救聶然的……后來,嫣然告訴我,聶然他為了我做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所以……” “所以,你感激涕零,”宋郎生悶聲道:“情愫暗生,拼死也要救他?!?/br> 我哭笑不得,“我要是對他暗生情愫,就和他遠(yuǎn)走高飛了,干什么還死皮賴臉的纏著你?” 我彎下腰,湊近他,也學(xué)著他趴在他身旁,小聲地說:“當(dāng)日我以為聶然要對我不軌時,我連死的心都有了,后來你找到我,我回到你的身邊,那一刻覺得便是天塌下我也不會害怕了……宋郎生,我心里早已被你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难b下,怎么可能還容得下其他人?是,我是喜歡過煦方,自從聶然出現(xiàn),我一直在逃避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直到我從嫣然那兒知道真相的時候,我才明白,她說的我并非從未想過,我逃避,是因為我心中已有了你,就算那時我還沒想起大哥哥是誰,可我喜歡上了你,對煦方的情就永遠(yuǎn)都不可能回應(yīng)得了了……所以,我才那么堅持的要救他,我不希望讓自己總是對他懷著歉疚和虧欠,我想要徹徹底底的把煦方放開……你明白么?” 他還是什么話也沒說。 我看著裹成粽子一樣的駙馬,輕輕的嘆了嘆,正打算出門喚人備膳,一只手忽然從被褥中伸出,把我的手腕握住,“去哪里?” 我緩了半天才回過神,“我……看你不理我……” “誰不理你了?”他沒好氣道:“你試試被打一頓后還有力氣說話……” “……那,我去找人來給你換藥?” 他握著我的手更緊了,“難道你要丫鬟把我看光?” “就,”我唯唯諾諾地道:“不是可以讓府里的大夫看看嘛……” 他道:“這年頭男女有何分別?” 我:“……” 他從被窩里探出半顆腦袋,露出好看的眼,“除了你,我不想再被其他人看我的……那個地方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個地方……你說的是屁股啊?” 他瞪著我,臉倏然紅成柿子,再一次鉆回被子中,手卻不松開,“我休息,陪我趴著,哪都不要去?!?/br> “……可,我趴著,不蓋被子會著涼的……” “你不會自己鉆進(jìn)來么?”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