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踏出京兆大門,便已有一輛白鹿車在外頭等著他,駕車者是一名十四五歲的小黃門,車?yán)镞€跟著宣旨內(nèi)侍,正是當(dāng)年莊帝身為十分得用的秦安。他在新帝登基后沉寂了幾年,如今卻似又揚眉吐氣了,穿著太監(jiān)服色,看到他刻意彎了彎身,諂笑道:“陛下有旨,命臣引任大人入宮,大人請吧。” 車是常用的白鹿車,飛行時間卻比他預(yù)想中更短了些,離著玉京城還有三五十丈遠(yuǎn)的時候,就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力從頭頂而來。那座方方正正的雪白仙城底部似乎忽然開了個小小的黑洞,他們的車子就順著風(fēng)力被扯入洞中,白鹿在外頭哀鳴不止,車廂也被風(fēng)撥弄得顛倒翻滾,任卿還能仗著修為穩(wěn)住身形,秦安卻是在車?yán)镒擦藷o數(shù)回,開始時還痛呼了幾聲,后來卻是連氣息都弱了。 至于外面駕車的小內(nèi)侍,早已不聞聲音,怕是風(fēng)初起時就落下去了。 車子終于穩(wěn)穩(wěn)停在了那片黑暗中,任卿從玉佩中摸出一枚明珠托在掌心,借著那光彩照明,從車上爬了下去。車廂外的白鹿已經(jīng)癱在地上,在珠光照耀之下,似乎能看到一片狹長通道自他腳下向南方鋪開,盡頭卻是一段臺階,階上隱隱有燈光透下來。 還有風(fēng),從燈光處輕輕吹來,看來出口就在那邊了。也不知這手段是誰弄的——若是白明月對玉京的掌控已到了這地步,那白澄在這里的日子過得恐怕還不及漢獻(xiàn)帝,與其留在仙朝,不如跟著他到上界自在生活。 他提著一口氣,左手托寶珠,右手按在玉佩上,步步登上石階,推開頂上活動的門板,終于露出了滿殿光輝,和光芒中一個清瘦的身影。 “陛下……”在黑暗中摸索的這段時間里,任卿一直都以為他出來后遇到的會是白明月,出來時看到白澄,心里竟有幾分不上不下的感覺。 他很快平復(fù)心情,翻手收起明珠,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然后仔細(xì)看著這個更接近他記憶中末帝的青年——數(shù)年不見,曾經(jīng)是荏弱少年的白澄已留起短短髭須,比分別時成熟了不少,眼中卻還是凝著淡淡愁緒,仿佛自從先帝殯天,白明月弒母謀反,他就沒能從那時的悲痛中走出來。 “先生請起吧。”白澄點了點頭,目光始終不肯落在他身上,眉眼間細(xì)碎的皺紋隨著光影變化更為明顯,在這滿殿鮮嫩的宮人之間,這種時光刻下的痕跡越發(fā)叫人不忍卒睹。 任卿暗嘆了一聲,拱手道:“臣受臣父滎陽城主任凝之命,有要務(wù)向陛下稟報,望陛下屏退左右?!?/br> 白澄忽然苦笑了一下,雙眼含著歉意,終于望進(jìn)他眼簾中:“當(dāng)年我在黃河上看到先生騎著白鹿踏冰而來,便知道你合是不沾紅塵的人??墒菫榱宋遥銋s一再攪入宮闈是非中來,白澄何德何能,竟能得先生這般愛重……可是就算你能助我得天下,卻不能為我守住江山,當(dāng)年你的好意,如今我注定要辜負(fù)了?!?/br> 任卿細(xì)想著他話中的意思,驀然想到:兩人相會以來,白澄竟一個“朕”字也沒用過。 他似乎剛剛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是早已心知肚明,只差一句話不曾挑破。但周圍內(nèi)侍宮女甚多,不是說話的地方,任卿便以神識傳音,在白澄識海中問道:“我現(xiàn)在以上界仙法傳音,外人無法聽到。陛下若是被賊人挾持,不得以才要放棄皇位,只需點點頭,臣自有擒拿反賊的本事。” 白澄坐在高腳胡床上,仰望著他,緩緩嘆了口氣:“先生辭官不久,我便已將皇兄迎回玉京。這些年有他輔政,仙朝治下,是否比當(dāng)年父皇在時更清平了?” 又沒有流民造反,九州世界都被十七城各大世家瓜分,換了誰做皇帝有什么區(qū)別呢?只是白澄自己不自信,又把那個兄長看得太高了,才有如此想法。 任卿躬身答道:“天下人材都為陛下所用,若是誰能做出些微功績,也該是由于陛下慧眼識材,將他放到了合適的位子上而已?!?/br> 白澄勾了勾嘴角,露出個算不上笑容的笑容,抬手握住了任卿的手,稍稍用力拉了一下。 任卿往前走了幾步,胡床上那副荏弱的身體便站起來粘到他懷里,枯瘦的指間滑出一條細(xì)長的繩索,將他雙手牢牢綁住。而后白澄沙啞痛苦聲音便從他懷里傳出來:“你到這里就該知道那封帛書是我騙你的了,為何對我還是毫無防備,讓我有機(jī)會暗算你?” 滿殿內(nèi)侍宮女都動了起來,結(jié)成陣法步步逼近他們,將兩人圍在當(dāng)中。任卿對這些人視而不見,只試著用真氣運氣,發(fā)現(xiàn)一身真氣都被繩子封住了,便不再試,淡定地安慰白澄:“陛下不必自責(zé),我來之前就知道有人在這里布下了陷井,所以進(jìn)宮來無論遇到什么,都是命該如此,與人無尤?!?/br> “說得好,我就喜歡這句‘命該如此,與人無尤’?!遍T外忽地傳來清脆的掌聲,一個能照亮整座大殿的身影從門外緩緩踱出,其容色與少年時全無分別,卻不像他自己是服藥所致,而是因為武道修為深湛,故能保持容顏不衰。 而那人身上穿的,赫然已經(jīng)是十二毓冕帝王服色了。 任卿轉(zhuǎn)身擋住白澄,問道:“衛(wèi)王是要僭越么?” 白澄也怔怔地看著兄長,眼中一片艷羨之色,過了一會兒才道:“朕打算五日后傳位于衛(wèi)王,任先生不妨在宮里留幾天——多留幾天吧。” 白澄笑吟吟地走過來,摸了摸弟弟清瘦的臉龐,眸光流轉(zhuǎn),在任卿臉上劃過:“卿卿你看,是阿弟主動要讓位予我的,可不是我僭越或是謀反啊。你身為臣子,妄自揣度皇家之事,離間我們兄弟,是否也是罪過呢?今天請你來雖是我的主意,可是阿弟也出力不少,你現(xiàn)在還要將我們兄弟區(qū)別對待么?” 他俯首在任卿耳邊說道:“你對阿弟莫不是也有那種情份?可惜在他心里,我這個兄長重要得多,重要到江山都可以輕易放棄,何況一個臣子呢?!?/br> 任卿卻只看著白澄,神識傳訊,問他要不要自己相救。 白澄眉宇間的細(xì)紋竟然舒展開幾分,靜靜地看著他的兄長:“我與皇兄到底是親兄弟,如今趙娘娘都已不在了,這玉京上只得我兄弟二人,我怎么能為了外人再傷皇兄一回呢?!?/br> 那兩兄弟之間自有一種氣場,叫人插不進(jìn)腳去。任卿雙手交握,看著兩人似乎可以用“兄友弟恭”形容的姿態(tài),心中卻無受騙的憤怒,而是有幾分輕松,像是有枚一直掛在心底的沉重大鎖忽然被人打開,從此推開一扇新的大門,便是天寬地廣。 他來這一趟不只是為了匡扶正統(tǒng),更是為了償還這段君臣情份,斬斷心中最后一道執(zhí)念。如今白澄能對他動手,至少說明他已經(jīng)有了些自保的心計,或是和白明月有了什么協(xié)定,他就不必再擔(dān)心這位小皇帝太過天真純善,會被白明月害了。 這些年在九州邊緣歷練,他的執(zhí)念已磨得只剩這一條。此時既然對白澄的未來可以完全放心了,他的神識就像是失去限制的藤蔓般肆意生長,向外延伸至重重宮殿,甚至遠(yuǎn)遠(yuǎn)伸至宮外云天中,有種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感覺。 神識增長的同時,經(jīng)脈周天也開始輪轉(zhuǎn)不休,不必刻意運功,體內(nèi)真氣凝成的液滴便在丹田中滴溜溜地打起轉(zhuǎn)來。哪怕體內(nèi)靈氣被縛靈索鎖住,玉京城聽無量靈氣卻被他吸引過來,化作漫天靈云罩住這間殿閣。殿里靈氣流動過于洶涌,便形成了道道狂風(fēng)穿閣入戶,令白明月霎時變了臉色:“你竟在這時候晉階?不可能,這世上哪有想什么時候突破大宗師就什么時候突破的事,明明必須要有丹藥輔助,還要至少靜修半月才能進(jìn)入突破時的玄妙之境……” 但那是武道突破的方法,而不是仙道的。道修在武道的悟破虛空,也就是筑基期間根本沒有瓶頸,由宗師晉入大宗師也不過是心境上一躍而過,然后修為就自然隨之提升。 既然白澄過得好,他就再沒有留在下界的理由,反而是飛升上界,掌握斬魂魄之法更重要。任卿看也不看白明月,只向白澄笑了笑,雙手伸向他:“我與陛下今生緣份已斷,陛下該替我解開這東西了。” 他一笑,腦殘光環(huán)便罩定了白澄,讓他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碰那枚縛靈索。白明月不受這光環(huán)影響,所以不知道弟弟會因為他一句話就反水,反應(yīng)慢了那么一步,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任卿雙手從索中脫出,身周氣勢一點點漲起,漸漸要超過自己的修為。 白明月再不含糊,抽劍向他肩頭砍去,欲打斷他晉升,同時吩咐殿內(nèi)打扮成普通內(nèi)侍宮女的侍衛(wèi):“結(jié)陣,困住任卿,不得讓他離開!” 其中十二名內(nèi)侍頓時躍向殿中心,將他和任卿團(tuán)團(tuán)圍住,結(jié)成一座充滿殺機(jī)的靈霄星斗陣。然而此時任卿雙手已然脫了束縛,也不用什么妙法,單單伸手握住那柄劍的劍鋒,就止住了打斷他晉升的那道殺機(jī)。 白明月抽劍不成,便放劍出掌,掌中挾著一股紫色云氣,照得他雪白的小臉都染上了明亮尊貴的帝王氣象。然而這一掌被任卿抵住,其上的攻擊就又像落入了軟泥中,毫無用處。 白明月神色愈冷,抬手將白澄推出陣法,厲聲喝道:“陣啟!” 陣法開啟,十二道冷冽光芒同時閃動,數(shù)道血光便濺到空中,伴隨著血流聲和刀劍入rou聲的,還有聲聲尖利的慘叫。眨眼間結(jié)陣的十二名內(nèi)侍便倒下了三名,白明月冷冷地看著那三名劍上還滴著同伴鮮血的死士,狠狠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叫著那個名字:“徐!紹!庭!” 除了這陰魂不散的反賊,再不會有人敢這樣跟他為難了!徐離不是和他早斷了父子之情,還叫鄭衛(wèi)一劍去了勢么,怎么現(xiàn)在竟轉(zhuǎn)臉幫這個孽子了? 他睜著一雙發(fā)紅的眼,輕輕把白澄推向?qū)m人堆里,揮劍砍向那幾個叛變的死士,而殿門外卻恰恰響起一陣足聲,有人踏光而入,身形如鬼魅般,眨眼便站到了任卿身前,對著白明月一拱手:“衛(wèi)王,不,仙帝陛下,你要當(dāng)皇帝我是不管的,可是師兄我卻要帶走了。” 白明月怒極反笑,陰冷地看著他:“你帶他走啊,我攔不住你。我能當(dāng)皇帝都要虧了你又是想法放我出來,又是拉你父親和羅嚴(yán)替我練兵,現(xiàn)在我把任卿讓給你,也算是報了你助我奪天下的大恩了?!?/br> 他知道任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造反,更不會容得徐紹庭背著他與自己勾結(jié),此時說出這話,正是亂這兩人心境,讓他們反目成仇的好法子。這話果然有效,徐紹庭眼中閃過一抹慌亂,殺意猛然罩住全殿,再不似之前的全無破綻;而任卿氣勢增長的速度也漸漸緩了下來,一雙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眼睜開,像高懸空中的明月,冷冷俯視眾生。 白明月心中生起一股殘酷的快意——他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情義,別人也不能得到,特別是徐紹庭這個薄情寡義的賊子,更不該得到!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任卿眼中的冷漠之意在境界穩(wěn)定之后便即消失,抬手握住了他的劍,目光從他臉上掃過,落到了還在死死盯著他的白澄身上:“陛下與衛(wèi)王果然兄弟情深,臣便可放心了。臣之師弟與衛(wèi)王之間多有嫌隙,又曾有過不臣之心,不敢奢求陛下赦免,但人難免有私心,臣只有這個師弟,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一命——” 他用力奪過長劍扔到一旁,向白澄行了最后一個君臣大禮:“臣修為已至,即將帶師弟破碎虛空,離開九州世界,永不歸還。之前臣師弟有悖逆之處,望陛下允他以此自行流放之舉贖罪?!?/br> 他說罷就直接起身,拉著徐紹庭往殿外走去。 滿殿侍衛(wèi)都攔他們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人離去,白明月穿著皇帝禮服追出殿外,引得滿宮側(cè)目。他自己卻渾然不覺,眼中只看到任卿取出一枚黑色的小渾天儀,打入靈氣之后演化出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將他們兄弟拉入其中。 只是一眨眼工夫,那座城池便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宮中卻是池苑依舊,并不像曾被巨城碾壓過的樣子。 五天之后,白澄正式禪讓給兄長,自己則被封作齊王,仍舊住在玉京東宮里。新皇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傳諭滎陽城,讓任卿入宮道賀,任凝卻只送了一個消息入朝——他兒子和世侄雙雙破碎虛空,早已離開九州世界了。 那兩個人的消息從此再沒傳入過他耳中,就連徐紹庭留下的傀儡黑蛇都成了一團(tuán)任人擺弄的玩具。 本該是三個為了權(quán)勢掙扎一生的人,如今卻只剩他一個在這玉京中空享寂寞,那兩人竟是雙雙追求長生去了……白明月身著常服,斜倚在御榻之上,掌中攤開一卷九州輿圖,細(xì)白的指尖在圖上游移著,目光卻渙散地落在空中,已看不進(jìn)去這卷太過熟悉的圖卷。 九州世界他已經(jīng)握在手里,曾經(jīng)掙扎索求的江山、權(quán)勢、子嗣都已夢想成真,他卻已漸漸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九州之外的世界天寬地闊,長生可期,卻也伏著許多他所不知道,不愿經(jīng)受的危機(jī)。 既膩煩了這小小的籠子,又不敢經(jīng)受外面的風(fēng)雨,不敢追著那兩人而去……白明月臉上閃過一絲冷冷的嘲諷,手指卻更用力地握緊了手中輿圖。 他舍棄一切換來的,當(dāng)然要好好握住,直到這雙手再也握不住任何東西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我高估自己了,不過寫到白明月的結(jié)局,也算是一種圓滿了.飛升之后的故事都算番外,可能要歇一天兩天再寫了. 第82章 成為大宗師之后,界星儀的力量運用起來就不似從前那么艱難了。巨大的黑色渾天儀矗立在廣場當(dāng)中,它的主人則站在其腳下,摸著環(huán)繞巨大星體的圓環(huán),目光落在黑暗的天空中。 “現(xiàn)在我才算真正擁有了這座界星儀,能隨時離開這世界了?!?/br> 突破大宗師之后,這件靈寶和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忽然緊密了起來,就像一只布縫的貓兒忽然長出滿身長毛,能跑能跳,能偎在他懷里撒嬌,告訴他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任卿的指尖在那光滑微涼的外表上滑動,稍一動念,就讓這座巨城重新化作能據(jù)在掌心中的靈器,而他和他師弟則已落在一片青山上。 山上靈氣充裕,地脈活潑,順著山脊走勢往下看去,破開碧樹屏障,就能看到高大齊整的滎陽城。徐紹庭自從被白明月叫破了合謀造反之事,就一直心虛著沒敢和他說話,直到見了滎陽城才松了口氣——在岳父岳母面前,師兄不會太不給他面子的。 可是他這回掛漏吃得真冤枉。姓白的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哥哥過橋抽板,弟弟忘恩負(fù)義,也就是他師兄記著前世君臣情義,才會把心思浪費在那個白眼狼身上。早知道就不把白明月從星宇秘境里弄出來了,讓他老實在里頭呆上幾百年,這邊就等白澄生個兒子,悄悄弄死了他,照樣也是天下太平,師兄也看不出他下手的痕跡…… 不,這樣子干干凈凈地斷了緣份,卿卿的修為和心境都提升了,豈不是比他動手來得更合適? 徐紹庭眼底暗含笑意,跟在任卿身后下了山。 接近城門時,任卿忽地轉(zhuǎn)過身來,一把攬住他已經(jīng)比自己高了些的身體,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通透:“我這些年一直按著你做許多你不愿意做的事,想來你心了也有不滿。不過我也是凡人,哪怕經(jīng)歷生死,也不免有執(zhí)念難消。我和末帝之間的情誼當(dāng)年如許深厚,如今卻已走到了頭……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身居正統(tǒng),和我一道死守著白氏江山的齊朝末帝,我也不是只有這個君主可以維護(hù)……和依賴的任卿了?!?/br> 這話遠(yuǎn)出徐紹庭的意料,他甚至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怔忪半晌才問道:“師兄不怪我背地里叫徐離他們支持白明月上位?” 徐離這個名字任卿當(dāng)年就沒認(rèn)真記下,又隔了這么多年,自是更想不起來,只當(dāng)是徐紹庭獨自住在關(guān)山的時候交上的朋友。他直接忽略了徐離,道:“此事能定罪的只有仙帝,他既然仍視白明月為兄,愿意禪位于他,便是不怪罪你的?!?/br> “那你呢?你怪我不怪?”徐紹庭急切地問。他根本不在意仙帝定他什么罪,只在乎眼前之人會不會因此厭棄他。 或許是那神情放在已經(jīng)長成青年的人臉上過于違合,任卿眼中竟閃過一絲笑意,抬手撫摸上那張線條清晰,看起來比自己還要成熟些的俊秀臉龐,平靜地答道:“若你獲罪,我就與你同罪,何必多說?!?/br> 從結(jié)成道侶那天開始,他倆的人生就完全連結(jié)在了一起,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可言呢? “師兄……”徐紹庭懸在空中的心忽地落了下來,對白澄的那點妒恨和對白明月復(fù)雜的感情都像被水洗過一樣,只余下淡淡影子。他所求的無非是讓任卿心里只記著他一人,不要再想那對兄弟,卻是忘了,哪怕任卿心里還有別人,那也都是可以了斷的情份,只有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師兄身旁,氣運與命數(shù)緊緊相連,沒有任何人可以斬斷,可以插到兩人當(dāng)中。 他早就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卻去嫉妒永遠(yuǎn)比不上自己的人,這豈不是癡傻了? 徐紹庭仰天長笑,笑聲中漸漸混入了真氣,震得林間枝葉亂顫,靈氣被真氣吹散,凌亂地繞著他旋轉(zhuǎn)。他抬起手來,指間便有山風(fēng)繚亂,靈氣與風(fēng)交纏在一起,汩汩灌入身周四萬八千毛孔中。他卻沒停下來沉浸在這突出其來的頓悟境界中,而是牽住任卿的手,一路慷慨作歌,大步流星地走入城中。 他每走一步,身上的力量和氣勢便提高一層,滿城之人都為之側(cè)目,他卻似渾然不覺,任卿也在感到他身體并無異常之后就不再多管,任由他以自己的方式提升修為。 從城門到城主府,共是一萬三千步,他的氣勢也一點點提升至超越宗師巔峰的境界。被引進(jìn)府中見到任凝時,這位做父親的就被兩人雙雙突破境界之事震驚,半晌都沒開口。 直到兒子和世侄(兒婿)行過禮,他才回過神來,搖得手里的麈尾毛掉得滿桌都是,訝然問道:“你們兩個怎么就成大宗師了?我修習(xí)武道七十余年,還以為自己天資已經(jīng)是極出眾的了,想不到竟被兒子遠(yuǎn)遠(yuǎn)地甩到身后……” 任卿便和他說了在玉京中的事,至于徐紹庭是怎么突破境界的,他倒也不是很清楚,任凝也不多問,而是把關(guān)注重點放在了白明月登基一事上:“五天之后便要登基?依著禮法是該讓我們這些城主一同進(jìn)宮慶賀的,他是不打算要這十七城了,還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怕中途叫人拉下來,所以沒正式坐到皇位上就不敢見人?” 他跟白明月早已結(jié)下了仇隙,說話時極不客氣,怎么尖刻怎么來,只是那副外表始終保持著光風(fēng)霽月的高士風(fēng)度,與話語全不搭界。 數(shù)年不見,父親還是這樣寵愛他,可他這個不孝子卻已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任卿緩緩伏□去,額頭抵在地面,掩去了眼中眷戀之色:“我手中有仙府中得來的靈器,可以帶人破碎虛空,到上界去。如今我雖只有大宗師修為,可是有此物在手,便想早些離開……” 徐紹庭也垂著頭附和道:“侄兒也想到仙人世界中闖闖,還望叔父答應(yīng)?!?/br> 家里能出一個飛升仙人,乃是整個家族的光彩,比留下一個能在族中坐鎮(zhèn)的大宗師更為可貴。整個九州世界的武人,最大的理想無一不是破碎虛空,到更廣大的世界當(dāng)中,作父親的亦是如此,自然體諒兒子追求武道更高境界的心,只留他多住了幾天,請親友到家中聚會,以享受這最后的天倫之樂。 臨行之際,徐紹庭終于忍不住展示了一把新婦的態(tài)度,從秘境中取了兩個通玄門所制的護(hù)法傀儡送給任卬和任邵兩個小郎護(hù)身。岳父岳母見這禮物貴重,自家不能光桿送一個兒子過去,便陪送了小秘境中的一條冰性靈脈,讓他們找一座山埋下,將來天長日久,還能生出靈玉髓來,煉制清心定神的丹藥。 任卿這邊和樂融融地辭別父母,登車隨徐紹庭離開,接著就去到了丈人家里,借著關(guān)山清靜靈地修行,鞏固大宗師境界,溫養(yǎng)所用的靈寶。 白明月登基后,也曾下詔尋訪任卿。不過他們兩人在關(guān)山絕頂閉門修行,設(shè)下重重反追蹤陣法,與外界再無聯(lián)絡(luò),任凝又扛著玉京壓力,咬定兒子早已破碎虛空。就是白明月再肯定他們?nèi)栽谧约哼@片江山上,卻也尋不到人,只能叫弟弟陪在自己身邊,看著他猶有少年時痕跡的臉龐,回憶舊日時光。 他已坐擁江山,有了滿宮如花美眷,可是記憶中一再救他性命,為他轉(zhuǎn)戰(zhàn)千里,甚至被他親手殺死也仍情深不悔的那人,終是再回不來了。 他希望斷絕的時候,任卿卻得到了平生最令人驚喜的好消息。他用界星儀穿梭仙凡兩界,帶著師弟踏上另一片靈氣更加濃郁醇厚的天地時,腦海中忽地響起引導(dǎo)者略有些扭曲的笑聲:“呵呵呵呵,愚蠢的使用者啊,你以為你真能讓我一輩子休不了假嗎?不管主角攻怎么樣,起碼主角受白明月登基了,我的工作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兒,終于不用再盯著這片枯燥得要死的世界了!哼哼,再見……不,再也不見,你可千萬別再有下輩子,別再禍害我們系統(tǒng)了!” 這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又猝然消失,快得讓任卿來不及反應(y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這聲音消失許久,他一遍遍地呼喚引導(dǎo)者,卻得不到任何反應(yīng),才終于敢確定,那個一直在監(jiān)視他,撥弄他命運的妖物終于消失了,他的人生也可完全歸于自己,再不必?fù)?dān)心有人利用他的身體做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 “我終于自由了。阿繼,我身體里的那妖物真的消失了!”任卿驚喜異常,眉梢眼角流動著眩目到極至的笑容,用力牽住師弟的手,走向了距兩人出現(xiàn)處不遠(yuǎn)的那座巍峨仙城。 第83章 番外 進(jìn)城之后,任卿與徐紹庭才從當(dāng)?shù)匦奘烤奂姆皇兄写蚵牭?這片世界并非通玄門所在的天宇大世界,而是他們所聽過的另外一座世界——華霄大世界。那頭曾占了任卿身體的黑龍便是從華霄大世界而來,想到那對父子可能還在這世界里,他們兄弟兩人都有些頭疼,考慮起要不要重新用兩界儀換個世界試試。 依清宇道君從前的說法,九州小世界的人破碎虛空后,都是要進(jìn)入天宇大世界的,他們倆怎么會走錯了地方? 看著他們兩人面面相覷的模樣,被兩人攔住問路的修士便笑道:“看你們的樣子,是從下面的小世界來的吧?是否被師長帶來的?你們的老師定然很心疼你們,能把還沒筑基的晚輩帶到大世界來的人可不多啊。” 他們倒不是老師帶到大世界來的,不過隨身也帶著個老師,不如就認(rèn)下來,至少不至于因為修為低而被人當(dāng)成肥羊盯上。 徐紹庭彬彬有禮地答道:“我們也沒料到此地竟是華霄大世界。家?guī)熛热ふ冶鹃T在上界的前輩或是門派傳承了,我們兄弟兩人修為低下,不能隨著師父千里迢迢尋人,就打算在這城里暫住些日子,等待師父的音信?!?/br> 那修士一副儒生打扮,年紀(jì)看著也比他們大不了多少,修為卻精深得多,不是他們兩人所能看穿的。但他并不倚仗修為自傲,平易近人地笑了笑:“想必你們師父很快就要回來了。華霄大世界比其他大世界不同,對修士的管理更為嚴(yán)格,別說你們這樣煉氣期的小輩,就是筑基期修士也會被仙朝管束,不允許隨意到大荒中行走的。今天進(jìn)城時你們登記過了吧,那么兩三天內(nèi),就該有人上門了?!?/br> 仙朝。 想不到在這大世界里,又聽到了這個名字。 任卿眼前猛然晃過白澄那張憔悴而委屈的臉龐,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耳中漫起一片轟鳴聲。但這不適感很快又被映入眼簾的另一張臉龐治愈,徐紹庭回頭定定地看著他,低聲問道:“師兄?” 君臣之情雖斷,但有師弟在身邊扶持,那些痛苦悔恨也并不是不能化解的。任卿輕輕搖頭,回給他一個眼色,便向那修士拱了拱手,答謝道:“我們兄弟初來乍道,不知此地還有些什么規(guī)矩,想請前輩再講解一二。若前輩不嫌棄,可否與我兄弟一道去酒樓坐坐,選個清靜地方安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