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會發(fā)出這般感嘆的人多半是已在某方面有所成就,自覺自己算個人物,被人比下去才會這般感慨,譬如說俞岱巖、張松溪雖嘴上不說,心中對自己武功亦有自信,若是遇上誰能打得他們無力還手,他們自會有此感慨,更會勉勵自己不可自滿、還需上進。 但瑤光眼下才五歲而已,五歲的孩子,正常來說又能有多少能耐? 誰要是比一個五歲的孩子強,說出去那是應(yīng)該的,若是不如五歲的孩子,再來感嘆“人外有人”還差不多。 結(jié)果瑤光倒好,以這般外形發(fā)出這般感嘆,登時讓張松溪也繃不住面皮,笑得打跌。 瑤光抱著張松溪的脖子穩(wěn)住身形,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悶笑不停,心中暗想,若自己眼下不是這般模樣,哪怕還是二十四五的樣子,張松溪也不會笑成這樣吧。 在她心中,自己并不比幾位師兄小上多少,有時甚至?xí)杏X要比殷梨亭、莫聲谷還大上一些,但每每臨水自照,她又不得不反復(fù)告訴自己,你現(xiàn)在才五歲、才五歲,這般記憶中的年齡和實際上的年齡的錯位,總讓人無可奈何。 下午啟程時張松溪將這件趣事告訴了俞岱巖,俞岱巖也是抱起瑤光笑了許久,瑤光只能無奈地嘆氣,拍拍馬頭。 又過幾日,幾人棄馬上船,到了王盤山島上。 島上的尸身已被收拾了干凈,但當(dāng)時毀壞的樹木和建筑卻還留著那般模樣,幾人細(xì)細(xì)看過,走到一處山壁前,俞岱巖失聲叫道:“是五弟的字!” 張松溪抱起瑤光飛奔過去,只見山壁上幾丈高的地方從上往下寫了二十四個大字。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這二十四個字筆力驚人,每一筆一劃均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本是張三豐凝神苦思又興之所及下妙手天成之作,那日張翠山學(xué)來,當(dāng)謝遜要求比試時,他留下這二十四字,謝遜當(dāng)即認(rèn)輸。之后三人出海而去,這一壁的石刻卻留了下來,無數(shù)前來尋人的江湖人都看得呆了,甚至有人說謝遜便是奪了刀悟出神功這才留下了這二十四字,卻不知這些字并非謝遜所作,實是張翠山之筆。 俞岱巖與張松溪自然認(rèn)得張翠山的筆跡,更熟悉他“鐵劃銀鉤”的兵器,兩人對著山壁細(xì)細(xì)尋找,只盼能另有發(fā)現(xiàn)。 瑤光對著山壁看了半晌,以指作劍虛比了幾下,又看片刻,再比劃幾次,終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道:“這是師父寫的字,五師兄只是學(xué)了來,只是不知當(dāng)時是何等情形,謝遜怎會看著五師兄寫出這些字來?謝遜既然殺了那么多人,總不可能忽然興致來了要看五師兄寫字,要看看五師兄的武功還有些道理?!?/br> 張松溪聞言,身子一震,靈光一閃,道:“正是比武!定是謝遜要與五弟比試,五弟寫下這些字來,謝遜自知不及,因此謝遜并未書字而是認(rèn)輸了!倘若島上沒有五弟……或許……” 俞岱巖此刻已瘋了一般在整個島上狂奔尋找,恨不得挖地三尺,細(xì)細(xì)翻過了每個角落,半個時辰后滿身大汗地奔回來,卻是一臉喜色,反復(fù)說著“沒找到,沒找到”。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謝遜殺了那么多人也未加掩飾,沒道理若是殺了張翠山卻會忽然將他拋尸海中或是埋了起來,如此一來,豈非是說,張翠山還在人世! 俞岱巖能想到這些,張松溪自然也能,師兄弟對視一眼,均是激動萬分。 只要人還在,總還有希望。 未免遺漏,師兄妹三人又細(xì)細(xì)在島上找過一遍,這才帶著幾分擔(dān)憂和希望回了武當(dāng),將這喜訊告訴眾人。幾人才回山,就聽說了另一個喜訊。 宋遠(yuǎn)橋的妻子懷孕已有一月。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一直覺得倚天屠龍記里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那個“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真有那么多傻逼覺得拿了一把刀別人就要聽他的???感覺上這就是為了讓故事按照主線走,作者強行降低全世界智商……又說屠龍刀藏了絕世武功的,好吧,問題這些人不覺得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找刀里更傻嗎…… ☆、第47章 死生相依 張翠山尚在人世,宋遠(yuǎn)橋妻子有孕。 武當(dāng)在連續(xù)的噩耗之下總算也有了些好消息,尤其后一個消息更是讓武當(dāng)山上的陰郁氣氛一掃而空,與“死”相比,又有什么比“生”更能令人心生安慰? 宋遠(yuǎn)橋雖師從張三豐,卻沒有出家作道士,仍是娶了妻,只是在武當(dāng)山上仍做道士打扮而已。宋夫人并非江湖人士,只是農(nóng)家女,既不懂武功也不會詩詞歌賦,平日也安安靜靜的打理著家中事務(wù),甚少出現(xiàn)在武當(dāng)派子弟面前,有時甚至?xí)桃獗荛_,至于其中原因,怕是只有宋遠(yuǎn)橋夫妻二人才明白了。 如今宋夫人有喜,武當(dāng)上下均向宋遠(yuǎn)橋道賀,一些家中有內(nèi)眷的著妻子帶著厚禮去拜訪宋夫人,瑤光因是女子,和宋遠(yuǎn)橋打個招呼后也就繞進了內(nèi)堂,遠(yuǎn)遠(yuǎn)看到宋夫人坐在內(nèi)間廂門外曬著太陽閉目養(yǎng)神,她故意加重了腳步,一腳踩上一根落木斷枝。 樹枝發(fā)出一聲脆響,宋夫人仍是半閉著眼睛倚著藤椅,她的侍女小桃卻機警地聽到了聲音,立刻張望了一下,看到來人是個道童打扮的女孩,即刻反應(yīng)過來,附到宋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宋夫人旋即睜開眼睛,笑吟吟地站起來,向著瑤光招手笑道:“快請進來,是雪竹姑娘吧?” 瑤光微怔,加快腳步跑過去,無奈地笑了笑。 “大嫂怎地這般稱呼我?!?/br> 武當(dāng)七俠素來兄弟相稱,彼此之間只喚“兄弟”而非“師兄弟”,瑤光因年歲與幾人相差過于明顯,又知幾人并非她血緣之親,雖愿稱“師兄”,卻無論如何也不愿以更親昵的“哥哥”相稱,不知她那七位師兄又是出于什么考慮,一直喚她“小師妹”而非“小妹”或“八妹”。 宋遠(yuǎn)橋是瑤光大師兄,她從這般輩分自然應(yīng)當(dāng)喚宋夫人大嫂,而不是以年齡來稱“嬸子”,宋夫人喚她名字也罷,順著宋遠(yuǎn)橋的稱呼喚她小師妹也不是不可,但用上“姑娘”來稱呼,顯然是太過禮貌而見外。 宋夫人似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過了會兒才說:“外子經(jīng)常提起姑娘,說姑娘就像天人下凡,我一個大字不識的土人,不敢唐突姑娘……” 瑤光又是一愣,心下卻明白過來,知道對方是因自卑而不敢表現(xiàn)得太親近,害怕被她拒絕后會更尷尬,遂道:“大師兄一直很照顧我,大嫂也不要這樣見外,喚我名字或是小師妹都可?!?/br> 宋夫人想了想,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叫你雪竹了。前些天你們師兄妹幾人下山去,路上還好吧?” 瑤光笑著點頭,“一路平安。正要回來告訴師父五師兄應(yīng)當(dāng)尚在人世,就聽說大嫂有喜了,我一時間想不出該送什么,就想著先過來賀喜一聲,禮物以后就補給我小師侄好了?!?/br> 宋夫人被“小師侄”這稱呼說得一愣,不多會兒明白過來,連忙笑著說:“雪竹哪里需要這么客氣,到時候洗三抓周都來看看,就是這孩子的福氣了,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br> 瑤光搖頭,很是認(rèn)真地說:“那可不行,欠著師侄的見面禮多不好意思啊。大嫂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到合適的禮物來送?!?/br> 瑤光年齡雖小,但在武當(dāng)山上輩分卻不低,算起來等宋遠(yuǎn)橋的孩子出世,她也只是比對方大上六歲左右,卻足足高了一個輩分。常理說來,這般少年高位不是什么好事,對她將來行走江湖也有些不便,試想以張三豐的輩分,江湖中有幾人能與他平輩論交?即使張三豐自降輩分與各派掌門算作平輩,各派二代弟子多也是四五十歲,三代弟子也有二三十,到時候一群比瑤光年長的人卻要喚她“師叔”、“師伯”,那些少年又怎會好受,如此一來,瑤光想和同輩之人交往,差著年歲,想和同齡之人來往,卻又差著輩分,總是不大好。所以,通常江湖中也會避免這般尷尬,便是某位宗師想要收徒,也可以將那個好苗子記在自己弟子名下,算作徒孫,只是親自教導(dǎo),如此一來兩不誤。這般道理張三豐自然不可能不明白,只是瑤光情形特殊,他才親自收入門下。至于十余年后瑤光行走江湖之時該當(dāng)如何,張三豐倒不曾憂慮過——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路,他看的清楚明白,以他這關(guān)門弟子的資質(zhì),若是還要矮上一輩,只怕二十年后江湖之中除她之外再無青年俠士聲名。 宋夫人看著眼前按照年齡都能做自己女兒的女童不禁有些恍神。 幾年前她曾經(jīng)有過一胎,最終沒能保住,還虧了身子,養(yǎng)了幾年這才再次有孕,如果那時候孩子還在,現(xiàn)在大概差不多也就和眼前的女孩一般大了吧。 明明只是個小孩子,卻人小鬼大,一副“做長輩不能失禮”的模樣,難怪她丈夫提到小師妹總會是那般口吻。 瑤光疑惑地“嗯”了一聲,“大嫂?” 宋夫人回過神來,抱歉地笑笑,“不管雪竹送什么,嫂子一定好好收起來。” 瑤光輕笑幾聲,“嗯,那我更要找個好東西來了。大嫂氣色還不錯,多曬曬太陽也好,那就不多打攪了,大嫂不用送了,好好休息吧。” 宋夫人客套幾句,想要將瑤光送到院門,卻被她攔住,眼看著她一溜煙就不見了,宋夫人臉上的笑容淡下去,撫著肚子嘆了口氣。 小桃有些擔(dān)心,“夫人?” 宋夫人輕輕搖頭,沒有說什么。 或許在她看來,自己雖也住在武當(dāng)山上,但是和這些武林人士終究有著格格不入的部分,哪怕站在一處,也無法像那些師兄弟們一樣融洽和諧,總會顯得突兀,就好像剛才的那個孩子,她也是女子,卻與自己不同,周身氣質(zhì)與武當(dāng)紫霄宮更為相宜,不似自己只能守在屋內(nèi)。 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將來也會是那些武林人士中的一員吧? 宋夫人既不肯說,小桃也難以明白她的疑慮,這一點忐忑不安恐怕只能由宋夫人獨自咽下了。 瑤光從后院出來,不免遇上一些其他來道賀的人,這些人多半都是宋遠(yuǎn)橋、俞蓮舟、俞岱巖、張松溪等人的弟子了,見到瑤光都要停下來喚她一聲“師叔”,瑤光一路回禮出去,恰巧見到俞岱巖,便笑著小跑過去,拉住了俞岱巖的衣袖。 “三師兄也是來看大師兄的?” 俞岱巖小心地將瑤光的手從袖子上扒下來握住,笑著答:“是啊,小師妹去看大嫂了?” 瑤光點點頭,靈機一動,道:“三師兄眼下沒有什么要緊事吧?正好陪我下山去。” “小師妹想要買什么?”俞岱巖忽而一頓,面帶歉意地續(xù)道,“是我的不是,忘記了給小師妹帶禮物回來,一心趕著回來告訴師父好消息?!?/br> 瑤光扁了扁嘴,好笑地說:“我才不是為了這個!是為了大嫂啦!孕婦不比常人,無論飲食用度都要更仔細(xì),山上本來也是男人多女人少,也沒有專研千金科的大夫,我覺得大嫂身體不是很好,但我學(xué)醫(yī)不精,不敢擅自給大嫂開方子,我想大師兄自己多半不肯特意去尋大夫,但若是我們把人請回來,大師兄也不可能把人趕走吧?正好也可以找個大夫看看三師兄恢復(fù)得如何?!?/br> 俞岱巖稍稍一想,覺得正是這個道理,遂道:“請個千金科的大夫確實有必要。不過,我已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沒必要再去看了吧?!?/br> 瑤光想了想,狐疑地說:“三師兄不會是為了省錢吧?” 武當(dāng)素來清貧,眾人都以簡樸為要,像是一代宗師張三豐平日里也只是穿著洗的發(fā)白的道袍,若不是因他武功實在太高,只怕不知多少人會當(dāng)面叫他“邋遢老道”。 俞岱巖一愣,笑著搖頭否認(rèn)。 “武當(dāng)百年基業(yè),雖不富裕,卻也沒有儉省到這般,只是……” 瑤光卻已經(jīng)陷入了自己的思路中,將武當(dāng)派和純陽宮對比一下,更是清晰直白地感受到武當(dāng)派實在是太窮了,昔日純陽宮被奉為國教,藏富幾多,奇珍異寶數(shù)不勝數(shù),她當(dāng)日還習(xí)以為常,如今有了武當(dāng)派來對比,立刻發(fā)覺這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嗯,確實呢……” 可惜瑤光從沒被教導(dǎo)過怎么賺錢,要說怎么花錢她大概更有經(jīng)驗,因此瑤光也就感嘆了那么幾句,尋思哪天看到為富不仁的狗官順手摸點金,也就把這問題扔下了。 “好啦,三師兄就當(dāng)是為了讓我安心,陪我去看看大夫,好嗎?” 俞岱巖沒法拒絕小師妹,只好任勞任怨地帶著小師妹又下山去,看完大夫,又請了一位頗有名氣的大夫回山來,宋遠(yuǎn)橋夫婦也只好接受了這般好意。 武當(dāng)山上漸漸恢復(fù)了昔日的寧靜祥和。 次年四月,宋夫人臨盆,歷經(jīng)一日一夜的苦痛后產(chǎn)下一子,血崩難止,撒手人寰。 宋遠(yuǎn)橋給兒子取名“青書”,安葬了妻子。 葬禮那一日,宋遠(yuǎn)橋第一次見到小師妹落淚,小小的女孩站在墳前淚流不止,殷梨亭被其感染,也是哭個不停,其他幾人到底年長,見多生離死別,雖然心中悲痛,卻沒有這般明確地溢于言表。 宋遠(yuǎn)橋打疊起精神,走過去安慰小師妹,道:“生死有命,節(jié)哀順變,悲痛傷身?!?/br> 瑤光抬袖拭了一下臉,勉強抬頭,一雙眼睛已哭得紅了。 她哽咽片刻,方才低聲回答:“我知道……然而,這般人力所不能及……無法挽回的失去……總讓人心生哀痛?!?/br> 想要挽回,卻無力做到。 想要救的,在眼前死去。 這般苦痛,她并非不曾經(jīng)歷。 昔年烽火戰(zhàn)亂,她也曾與師兄們從亂軍手中救出鄉(xiāng)民,然而,最終卻只能看著他們時疫重病而亡。當(dāng)時她們雖也找到了萬花谷弟子求援,對方施診熬藥,辛苦幾日后,神色黯淡地說,世間縱有神醫(yī),也有難治之癥,這些人連年奔逃,早已身心交瘁、元氣空耗,外傷內(nèi)病,臟腑均損,他已盡力,也只能如此。 最后,那一位杏林弟子苦笑著說…… 你們純陽宮仗三尺青鋒,能殺生,懲惡揚善,我們?nèi)f花谷憑太素九針,能救死,妙手回春,然而,終究有力不能及之時…… 當(dāng)時,眾人全部沉默。 一人之力在亂世所能做到的太過有限,他們已深刻明白,相比起投身戰(zhàn)場斬殺敵軍的他們,或許眼前那一位懸壺濟世的萬花谷弟子會更深刻地感覺到人力有窮。 心有余,力不足。 有心無力,何等痛苦。 宋夫人拼上性命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她死了,她的孩子平安出生,最后她竟然是笑著走的。 一個生命的誕生,卻要以另一個生命的結(jié)束來作為代價,就好像母親的血和生命都順著臍帶一起給了那個嬰孩一般,無怨無悔,只有希望和祝福。 嬰孩帶著母親最真誠的祝福來到人世,卻不知自己已在懵懂之中失去了母親。 他是他母親生命的延續(xù)。 生死之間,竟是如此密切的聯(lián)系。 恍惚之間,瑤光似有所悟。 作者有話要說:我親身經(jīng)歷,救不了病人是很痛苦的事情,當(dāng)我對病人家屬說“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的時候,那種無力的痛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根本不能體會,看著一個生命從眼前消失卻無法挽救的無力感,只能對自己說這是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無能為力、力不能及的時候,我難過得想哭,但是再想哭,擦擦淚水就要冷靜下來,繼續(xù)處理后續(xù)的東西,搶救記錄要補上,很多文書要做,還有其他病人要處理,我不能因為一個病人走了就撒手不管其他病人了。很多人還說醫(yī)生冷血,我真想請求他們動動他們那大概只有半個大腦半球的腦子想想,如果我因為搶救失敗一個病人就坐在辦公室或者病房大哭半天,放著其他病人的事情不處理,合適不?如果他們是其他病人的家屬,作何感想?要是耽誤了別人的病情,責(zé)任又誰來負(fù)?家屬可以盡情地哭,醫(yī)生卻不能,因為我們還背負(fù)著很多人的信任和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