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從湖上吹來的風很冷,空氣中含著清洌的水氣,撲到臉頰上微微濕潤。 苗小青別扭地一直望著左邊,一盞盞路燈的燈光晃過,她的臉在光影交錯中一明一暗。 轉(zhuǎn)彎時,她的腿絆上路中間的石墩,身體猛往前一撲,臉砸到灰磚地面之前,脖子忽然一緊,毛衣的后領(lǐng)被人揪住,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 苗小青站穩(wěn),看了眼揪在衣領(lǐng)子上的手,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拽圍巾,揪領(lǐng)子,總是能完美避開肢體接觸的程然。 “你走路都不看前面?”程然數(shù)落道,“出來就一直朝左邊梗著脖子,落枕了嗎?” 那是因為你走右邊。 苗小青從容冷淡地扯回自己的后領(lǐng),繞過他往前走。 程然追上來,“你生氣了?” “沒有?!?/br> “好好地怎么就生氣了?” 好好的?苗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洌的空氣進肺里,如果承認生氣有用的話她早承認了—— “我沒生氣?!?/br> 程然再一次擋在了她面前,借著昏暗的燈光探究地看著他。 苗小青低頭躲開他的目光。 也許情緒的出現(xiàn)總是緩慢的,滯后的,她決定要離開他的宿舍時,那感覺還只是像被敲了一悶棍,腦子一片空白。 直到走了出來,在電梯里,與他共處在一個狹窄的空間,她柔軟的心一點點變冷變硬,結(jié)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凌。 她想著,如果他現(xiàn)在再說一句冷酷的話,她從心上隨便掰下一根冰刺,都能狠狠扎疼他。 她蓄勢待發(fā)地等著,落到她頭頂?shù)膮s是他的大手。 苗小青渾身僵住。他的手掌厚實溫暖,罩著她的發(fā)頂,輕柔地捋了捋。 “小孩兒一樣的?!彼穆曇衾飵еσ?。 苗小青心上的冰凌“咔咔”地折斷了,她的鼻子微微發(fā)酸,又不是暗戀了幾年的,干嘛這么患得患失? “走吧?!辈煊X到她的軟化,程然立刻收回手,塞回兜里。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段,還是苗小青先開口:“我其實不是考研專業(yè)戶。” “我知道?!背倘换氐溃瑓s沒說他為什么知道。 “考第一對我來說并不難,從我出生起,就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第一,”苗小青緩慢地說,那些從來沒想過從心里翻出來的話,卻在這時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我沒有很高的智商,記憶力也不算特別好,所以我要花很多的時間學(xué)習。一對一的家庭教師,各種培訓(xùn)班,大量的習題訓(xùn)練。” “你爸媽也太狠了點兒!” 苗小青笑了下,“因為他們,我一生下來就有吃有穿,他們沒別的要求,就希望我學(xué)習好?!?/br> “你爸媽狠,你懂事,”程然也笑了,“你們家倒是和諧?!?/br> “其實小時候也不懂事,后來懂事了就很拼命,也是因為太拼,高考前大病了一場,結(jié)果考砸了?!?/br> 程然靜靜地聽著,一語不發(fā)。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從小就考第一,但是考第一卻不是他必須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探索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時,順便考了無數(shù)次第一。 這樣的話不能說。 苗小青接著說:“他們說的其實也沒錯。除了考試,我別的什么都不會,好像和考研專業(yè)戶沒什么兩樣?!?/br> “不一樣,”程然轉(zhuǎn)過頭說,“你會算平均場了?!?/br> 苗小青一怔,對他而言,評價一個人能力的起點就是會不會算平均場。 她笑了起來,燈光落進了她明亮的眼睛里,閃著晶瑩的光芒。 程然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面對她,看著她的笑容,神色意味不明。 “苗小青,你一直都像現(xiàn)在這樣吧?!彼茌p地說。 “嗯?”苗小青也轉(zhuǎn)過身,面對他,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 “一直像現(xiàn)在這樣,”程然說,“別哭哭啼啼的,那就不好了。” 夜色將他們籠罩著,微弱的燈光穿過黑沉沉的樹影,照到腳下,cao場上的喧笑聲時斷時續(xù)地傳來。 短短的時間里,他提醒了她兩次——別依賴,別哭哭啼啼的。 他的喜惡,表現(xiàn)得明明白白。 仿佛是因著黑暗的掩護,苗小青朝著他邁近一步。 他卻先一步轉(zhuǎn)身,朝著黑暗里大步走去。 程然最終沒有吃到冰糖雪梨水。那天晚上,他先一步走后,苗小青回了宿舍。 苗小青的脾氣是你退一尺,我讓一丈,別人不給她留余地,她也絕對不上趕著。 她在宿舍埋頭三天,把江教授交給她的任務(wù)完成了。 秋天早晨的陽光帶著一點金色,日漸枯黃的草坪冒著斑駁的青綠,那零零碎碎的生機異常討喜。 苗小青涂著厚厚的防曬霜,穿過半個校園,走著去辦公室。 路不算近,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看看藍天白云,花鳥魚蟲,那么就算程然在辦公室,她也能云淡風輕地面對他。 她演了一路的內(nèi)心戲,到了辦公室,程然卻不在。 袁鵬見到她,眼睛一亮,“喲,小青苗,你穿上裙子很有女人味?。 ?/br> 苗小青面色赧然。她穿了條四色拼接的背心裙,外面套了件黑色風衣,是她考上研究生,爸爸送她的禮物,今天才頭一回穿。 苗小青看了眼后面的空位子,狀似隨意地問道:“就你們倆???程然感冒還沒好?” “三天前他就來上班了,”袁鵬說,“昨晚他女朋友從北京過來搞突然襲擊,今天怎么會上班?” 苗小青正埋頭在包里掏筆記本,她的手伸在里面掏啊掏,卻沒什么也沒抓住。 袁鵬略帶興奮的聲音灌進她的耳朵里,“程然的女朋友不愧是學(xué)音樂的,氣質(zhì)太仙女了,她一推門進來……” 仙女還用得著推門進來? 苗小青心想著,抓住那團纏到一起的線,試著扯了幾次,始終沒辦法成功地把線單獨扯出來。 袁鵬就像個敞開的話匣子,“……她很會給程然做面子,進來就自我介紹,音樂學(xué)院的大四學(xué)生,說謝謝我們照顧程然,還給我們帶了禮物。小青草,也有你的,瑞士蓮巧克力。” 苗小青煩躁地扯了半天線,猛力一抽,鼠標被線帶得從包里飛出去,砸到地上摔成了兩半。 袁鵬剛把巧克力放她桌上,見狀惋惜地大聲嚷嚷起來,“哎,你這敗家丫頭,這還是藍牙鼠標?。 ?/br> 苗小青垂眸望著桌上那塊藍色雪山包裝紙的巧克力,還真特么湊巧是她喜歡的經(jīng)典口味。 思緒如同打上繩結(jié)的線,一拉一扯更糟更亂。 許久,她扔開那些糟亂的思緒,心頭才浮起一絲疑惑—— 怎么就沒想到呢? 怎么就一次也沒想過他也許是有女朋友的呢?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大步走入夜色中的背影。 所以一切都是那樣的合情合理。 事情好像變得簡單了,又不是暗戀了幾年的,也不會因為慣性剎不住車。她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把筆記本穩(wěn)穩(wěn)地放到桌上,接上電源,才去拾起地上的鼠標殘尸。 “你們誰有多余的鼠標?”她問。 杜弘把一個鼠標放在桌沿。 苗小青拿過來,插在usb口上,屏幕上的那個白色的箭頭活動了,她轉(zhuǎn)頭對杜弘說:“能用,謝謝!” “去幫我倒杯水就不用謝了。”杜弘的聲音在屏幕后響起。 苗小青望著天花板幾秒鐘,低下頭把她計算公式調(diào)出來打印,這才去敲敲杜弘的桌子,“水杯呢?” 杜弘從一疊算稿下面拽出一個灰色的水杯遞給她。 苗小青盯著那杯子,半天沒伸手接。 “你沒手?”杜弘拿杯子敲了敲桌子。 苗小青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往杯口看了一眼,杯壁一層厚厚的茶漬和咖啡漬。 “好家伙!”苗小青說,“把里面那層揭下來,就又是一個杯子?!?/br> 杜弘橫她一眼。 第9章 苗小青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去茶水間倒了水,看了眼杯子里那泛黑的水,忍不下去。她在茶水間翻找了半天,翻到把實驗室用來刷量杯的新刷子。 刷到手軟,又清洗了好幾遍,杯子在燈光下泛著光澤。 她這才倒了水回到辦公室。 “你是去一級水源地打水的么——” 接過苗小青遞過來的水杯,杜弘余下的嘲諷都咽了回去。 “你張嘴就討人嫌的毛病能治么?”苗小青說。 “討人嫌比討人喜歡強,”杜弘喝了口水,抬起右手捏著的幾張紙看。 苗小青一眼認出,那是她的算稿。 杜弘抖了抖那幾張紙,“你打算拿這個去給老板?” “有問題嗎?”苗小青問,她不是算出來了嗎?結(jié)果也對啊。 “怎么也得寫個完整的筆記,或者至少也畫個圖,就拿個幾個數(shù)和公式去,讓老板怎么看?”杜弘數(shù)落。 “畫圖?”苗小青一臉懵,“畫什么圖?” 杜弘揉揉額頭,咕噥了一句,就拖著鼠標,在他的電腦里調(diào)出一篇文章,滑到里面的圖點住,“這樣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