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電梯一路下行,到了大堂,幾個人邊走邊談事情。賀暉在想事情沒留意,抬頭就正面迎上自己的父親。他的第一反應是身體一歪要躲,卻已經(jīng)晚了。 “賀暉!”賀乾勇早看到他了,“你給老子滾過來!” 賀暉硬著頭皮走過去,抬頭看了一眼親爹,還有親爹旁邊那個一個小時前在機場“見”到的人。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賀乾勇壓著嗓門兒問,說完朝苗偉峻笑笑,“這是我兒子,不成器?!?/br> 賀暉笑了起來,這人面子真是大,□□一樣氣性的老頭礙著他,居然罵都沒罵他這兒子一句。 “您好!”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問好。 苗偉峻對他淡笑著點了下頭,“先進去吧?!?/br> 說完就走了。賀暉對他的儒雅和冷淡感到很親切,就像手機上拍的那張側臉,看著溫柔和氣,卻跟他隔著萬丈冰封的距離。 他想到了張放剛說的那句話—— 怎么來往?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第17章 苗小青洗澡換了衣服,就下樓去廚房幫苗太太打下手。 “怎么不睡會兒?”苗太太揭起鍋蓋,丟了把蔥進去,才轉過來,靠著灶臺,“來,讓我看看。 苗小青走到苗太太跟前。 苗太太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端詳了她的臉半天,“白了一些,就是皮膚有點缺水,是不是又熬夜了?” 苗小青笑了笑,“當然要熬夜了,你都不知道我的老板和組員有多厲害,我得奮起直追才行。” 苗太太拍拍她的肩膀,“放心,過年這段時間我天天做好吃的,給你補回來。” 苗小青的臉色一僵,很快就恢復自然,轉過身去水池邊上,揀起一片白菜在水龍頭下沖洗。 “我過了初七就要回學校,就這么幾天,您和爸爸多陪我出去逛逛,行么?” 綠葉白梗的菜葉被水沖得瑩亮,苗小青放進瀝水菜筐,又拿起一片。 “逛啊,肯定要去逛逛商場,你春天的衣服也得買了,”苗太太的勺子在鍋里翻炒,“你外公外婆一會兒也要來吃晚飯,我讓他們帶點蟲草和燕窩過來,家里還有點,但是不夠你這些天吃的,現(xiàn)去買又怕買不到好的?!?/br> 苗小青沒說話,就這么幾天,補就補吧,別人還享不到這種福呢。 “我想去外面吃頓飯,跟您和爸爸一起,”她輕聲說。 鍋里的油熱了,食材扔進去,滋滋拉拉的響起來。 “外面的不衛(wèi)生,你不記得高考前就是因為你去吃了街邊小店——” “媽!我現(xiàn)在在外地讀書,吃的是食堂,也——” 苗太太轉過臉,背后是油煎的滋啦聲,干癟卻又刺耳,“你吃街邊小店了?” “沒有!”苗小青立刻回道,低下頭刷菜葉,“我是說食堂也不算很衛(wèi)生,不也沒什么事?!?/br> 苗太太這才回頭炒菜,鍋鏟邊沿擦著鍋,“夸哧夸哧”地響。 苗小青想,等會兒去網(wǎng)上買把硅膠鍋鏟回來。 手機的提示音響了,苗小青擦干了手,摸出手機一看,竟然是那個萬年沉默群的新信息。 江教授發(fā)了一張郵件截圖,prl雜志接收了“鐵基超導中的向列相”這篇文章,第一作者程然,通訊作者江遠平,夏林輝。 這個年代,學術界還不是瘋狂灌水發(fā)文章的年代。prl還是國內(nèi)許多教授終其一生難以發(fā)表一篇文章的一區(qū)雜志。 比如她本科的導師,只發(fā)了一篇prb就請了全系的同事吃飯,學校還獎勵了一筆獎金。 苗小青現(xiàn)在的學校是研究型大學,能發(fā)prl也是衡量一個教授有沒有資格拿到終身教職的重要標準之一。 而論文章發(fā)表數(shù)量,江教授這種研究凝聚態(tài)的純理論學者,優(yōu)勢遠遠差于做實驗的。 實驗文章能發(fā)nature,sce,理論物理卻是想都不要想,prl幾乎可以說是凝聚態(tài)理論文章的雪山之巔。 這無疑是個重大的喜訊。 安靜的群因為這條信息,熱鬧起來。 袁鵬喊著讓程然出來大擺三天流水席,杜弘也出來酸了兩句,大意是高溫超導發(fā)了prl,以后你程然也位于鄙視鏈上游了。 苗小青想到杜弘那張青澀的臉上,又酸又傲驕的表情,笑了起來,也發(fā)了一條信息:恭喜! 程然一直沒有回復信息。 群里鬧了一會兒就散了,沒有人閑聊,沒有人提前祝新年快樂,一如既往的冷漠。 晚飯做好,苗偉峻領著苗小青的外公外婆,提著大包小包進了門。 外公是典型的老一代知識份子,穿著手工編織的毛衣,老式的方勝圖案,臉上皺紋很多,卻沒有給人皺巴巴的蒼老的感覺。他戴著黑框眼鏡,氣質清癯,精神奕奕。 外婆照顧了外公,女兒,外孫女一輩子,拉著苗小青的手,問了很多關于生活上的事。 苗太太做了一大桌子菜,每個人愛吃的都有。從某一天開始,她的使命就是為了家人付出。 外公問她的學習情況,她大致講了一下,重點講了江教授讓她去別的組,她卻選擇留下的事,又把今天的喜訊說了。 “你的選擇很對,”外公說,“年輕人嘛,眼前有山峰,就不要去走平路?!?/br> “我一直記著您的話?!泵缧∏嗾f,“山峰爬不上去,還可以下山走平路;平路走慣了,就爬不動山峰了?!?/br> 外公高興地點點頭,又問:“prl是個什么水平的雜志?” “一區(qū)頂刊?!?/br>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條件真好,視野比我們那時開闊多了?!蓖夤w慕得直發(fā)感慨。 一家人邊聊邊吃,苗小青看了幾次手機,程然都沒有回復信息,她越發(fā)地心不在焉,吃完飯幫苗太太收拾完就上樓了,繼續(xù)重復推導那篇綜述文章的計算部份。 第二天吃過中飯,苗小青被苗太太帶著去掃了幾大包衣服回來。到家已經(jīng)累得腿酸,苗太太臉上同樣疲憊,卻仍舊否決了苗小青外出吃飯的提議。 苗小青只好支著酸軟的腿,幫苗太太準備晚飯。 之后的一個星期,買年貨,準備年飯,貼春聯(lián),其中兩天還回了趟老家,給苗小青的爺爺奶奶掃墓。 苗小青每天早燕窩,晚蟲草,在溫暖干燥的房子里差點流鼻血。 她想讓親爸去跟親媽談談,苗偉峻卻端著同樣的一碗燕窩抱怨她,“我還是被你連累的?!?/br> 苗小青知道這是沒解的事兒,苗太太雖然在幾年前已經(jīng)痊愈了,然而后遺癥還在,拼了命地照顧父女倆,稍微做不到就會自責。 這種時候,她只能欣慰地把補品一飲而盡。 除夕這天,苗偉峻一早就接來了岳父岳母,吃過早飯,苗小青打開手機,群里還是沒有動靜。 苗小青終于確定,程然不會回信息了。 父親在樓下跟外公聊天,外婆和mama在廚房準備年夜飯。苗小青有點悶,這么重要的節(jié)日,她的心總像是哪里缺了一塊。 她把手機往床上一扔,拿了外套和圍巾,下樓在爸爸耳邊小聲說:“我要出去走走。” 苗偉峻看了她一眼,“別走太遠了?!?/br> 苗小青在玄關拿了車鑰匙,外面發(fā)動車子的聲音一響。苗偉峻額頭神經(jīng)一緊,沒等他想好主意,苗太太已經(jīng)從廚房跑出來。 “她開車去哪里?” 苗偉峻的眉毛輕輕一抖,抓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家里沒有7號電池了,我讓她去買?!?/br> 第18章 賀家的除夕相當熱鬧,賀乾勇面前的三米半徑之內(nèi),分散著花瓶,煙灰缸和水杯的遺骸。幫傭阿姨彎著腰,一片一片地拾起,小心地用毛巾包好。 賀乾勇的第三任年輕妻子,摟著三歲的兒子踞縮在沙發(fā)一角,她神色驚恐地捂著兒子的雙耳,卻也勇敢地沒有躲去樓上。 賀暉靠著門,雙手插兜里,臉上是滿不在乎的神色。 賀乾勇對這個自己生的孽障聲聲控訴,“你不考大學,老子由著你,反正你次次月考那點分數(shù)也考不上;送你去國外,你拿著老子的錢沒去報到,在歐洲玩了一年,英語不行這理由也算過得去;現(xiàn)在你是在中國吧?你不用說英語吧?你去大專給老子混個學歷,不打架不惹事就安生地混到畢業(yè),這他媽比老子當年掛著一身布條到處推銷難很多嗎?” 賀暉懶散地把頭靠在門上,不說話,說再多也沒用。 賀乾勇唾沫橫飛,“你東一趟西一趟,瞎混到21歲,別人大學都畢業(yè)了,你還是個高中文化,老子的公司是一個高中文化能接下的?” 他的話剛說完,縮在沙發(fā)上的年輕妻子抖得更厲害了。 賀暉瞥去一眼,諷刺地笑了。既然公司要給他接,還娶個年輕女人,生個跟他有血緣的弟弟干什么? 是豎個靶子給他打,還是拿他立靶子,給小兒子練準頭? 他厭煩地轉過身去,拉開大門,冷門“嗖”地卷裹進來,吹得他胸口一片冰涼。 賀乾勇的怒罵緊緊追著他,“王八蛋,不孝子,爛泥……你他媽今天還出去瞎混!……你去哪兒?……吃飯前你不回來老子打斷你的腿!” 一個陶罐從屋里飛出來,砸在草木扶疏的庭院里。 跑車的發(fā)動機轟鳴,噴出一圈尾氣,是賀暉幼稚卻無能為力的回應。 離開這個家?他離不開。 溝通解決?從那個女人懷了老頭的血脈開始,他就被拴在了老頭給這個家親手打出的死結上。 他掙不開,那母子倆同樣也掙不開。 就像那個女人對他說的:你跟你弟,只有不斷地排擠爭占,沒有兄弟友恭,所以你不需要尊重我,我也不會對你客氣。 他占著年齡優(yōu)勢,卻在賀乾勇過去的縱容寵溺中一無所長。 弟弟才三歲,那個女人卻為他網(wǎng)羅了最頂尖的教育資源,隨時準備著,在與他相差的那18年中,將他摒棄成垃圾。 賀暉一直不明白,從他出生起就定下的路,怎么會在成年后冒出一個半路截道的嬰兒? 但賀暉明白的是,過去那貪玩懶散的18年,補不回來了。 車子開進隧道,兩旁黑漆漆的,只有車燈的一柱燈光筆直地射著前方。 賀暉把車窗放下,伸手探進黑暗里,讓寒冷的風撞在他的手掌心。 出了隧道,他才放慢速度,漫無目的地沿著西湖緩慢地行駛。 除夕這天,西湖的游人總算少了。一眼望去,岸邊不再是黑壓壓的人頭,一眼可以望見霧氣靄靄的湖面,垂柳像一把把倒掛的拂塵,絲絲茸茸地飄搖在灰紗一樣的天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