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紀憶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瘋狂流動,在突如其來的接觸中,迅速敗下陣來。拖鞋掉在床邊,他靠近她的身體,很慢,始終在和心底那微弱的清醒的聲音在對抗著,面前是紀憶近在咫尺的眉,緊閉的眼,微微顫抖的睫毛在告訴他,她也在掙扎抵抗著內(nèi)心的情緒。 可身體卻忠誠地順從著。 接下來的事情,后來在她的回憶里,都顯得模糊不堪。 和清晰到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jié)的初吻不同,她說不出這種感覺。整個人的感官都被舊日的觸感和情緒淹沒了,甚至不記得季成陽是如何吻到自己,有沒有說過什么,或是根本就沒有任何語言,兩個人都似乎被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撞擊的恍惚了。 他離開她的嘴,慢慢地,又吻了吻她的唇角,還有臉,眼睛,鼻梁…… “西西,謝謝你,”季成陽的手臂撐在她身體一側,看著在自己的影子下的姑娘,看著她因短暫缺氧而變得異常紅暈的臉頰,聲音很低,重壓在心口,“謝謝你……原諒我?!?/br> 她去摸他的臉,眼淚就在眼眶里,模糊著視線:“就這一次,以后別再這樣了……”再有一次,她估計就撐不下去了。 她的鼻音濃重,說不出的委屈。 四年多的委屈,很多,多到她能哭上幾天幾夜。 季成陽沉默著,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不會,除非我已經(jīng)死了。” 他從不會說這么直白的話,她被嚇到了,抓住他的手:“快說,呸呸呸,童言無忌?!奔境申栆汇叮滩蛔〉?,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在紀憶嚴肅緊張的眼神里,他壓低聲音,順著她重復了那句話。 “快拍下木頭,就拍書架?!彼噶酥竷扇祟^頂上方的書架。 季成陽很無奈,拍了拍書架下層。 她抿著嘴,笑著,也覺得如此照著自己說法做的季成陽很毀形象。 …… 那晚,兩個人就躺在床上,輕聲聊著天,紀憶像是忽然回到了過去,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著瑣碎的事。她會選擇性跳過難過的事情,比如班長的去世,還有和家人的不愉快等等,講述的都是一些有趣的,貫穿她四年來生活的事情。 “大四的時候,大家都在找工作,我要攢錢讀研究生,就去旅行社找兼職,”紀憶回憶著,告訴他,“那時候人家不肯要我,說我沒經(jīng)驗,我就說,我可是免試被外交學院研究生錄取的,英文和法語都很棒?!?/br> 她從小到大,從沒這么自夸過,甚至被人偶爾夸獎時,也多半是羞澀地默認。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果然生活是最能改變?nèi)说摹?/br> 紀憶說完,特意看了看他,輕聲重復:“真的是免試?!?/br> 他有些打趣地揭穿她:“是想要我表揚你嗎?” “……沒有,”她別扭地移開視線,額頭壓下來,抵在他胸前,悶聲說,“比你差遠了?!?/br> 季成陽是真的累了。 他的身體遠不如從前,甚至遠不如醫(yī)院大廳里候診的病人。 可他舍不得睡。 他看得出紀憶很開心。 究竟是多久之前了,看到她這樣羞澀的幸福的,滿含期盼地笑著,靠著自己。微微發(fā)燙的小身體,就挨在自己身邊,縮在自己身前,毫不掩飾地依戀著自己…… “你沒有比我差,”他低聲,緩慢地說著,“我的西西,從小到大都是最優(yōu)秀的?!?/br> 在這么漫長的不同尋常的成長歲月里,仍舊能保持最初的良善,能在一波又一波的逆境里,走到現(xiàn)在,仍舊能毫不掩飾內(nèi)心感情,義無反顧,愿意相信。 他何德何能,得她如此。 后來他還是先睡著了,紀憶悄悄下床,將燈和房門關上,又輕手輕腳地爬上床,鉆到被子里,慢慢貼到他的胸前,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也睡著了。 深夜,季成陽醒過來。 長期失眠,讓他得了夢魘的惡癥。 在那段頻繁行走各國戰(zhàn)區(qū)的日子里,認識很多同行,有看似將自己置身事外的記者,也有重度抑郁癥患者。最初的他,認為這些心理問題對自己都構不成威脅,甚至從這次獲救以后,折磨他的也是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和危險,并非心理問題。 但事實證明,他太高估自己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親眼見證了、經(jīng)歷了屠殺和虐殺,甚至親眼見過好朋友死在自己身邊,這種慘象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噩夢從被救開始,延續(xù)至今,到現(xiàn)在,他只能選擇與這些記憶共存。有時午夜恍惚醒來,周圍不見光,就還會看見那些事情。 懷里的紀憶不自然地呼吸著,越來越劇烈,甚至還發(fā)出細微的壓抑的聲音。 季成陽猜想她在做噩夢,將她拍醒,果然小姑娘醒過來的時候,仍舊不受控制地低聲抽泣著,喘了很久的氣,才慢慢地平復下來?!拔易鲐瑝袅恕!彼⌒〉?、仍有余悸的聲音,從他胸前的地方傳過來。 “夢見什么了?”他低聲問。 她搖搖頭,不太愿意說。 只是將手慢慢伸到他腰后,緊緊摟住他。 第九章 時間的長度(1) 翌日,紀憶醒來,時鐘指向下午三點三十六分。 她從棉被里爬出來,輕手輕腳地下床,想要趁他還沒醒快去洗澡,身邊和衣而睡的季成陽似乎還沒有醒來的征兆。 在她少年時代的印象里,從沒見過表現(xiàn)出這種疲倦和虛弱的他…… 她洗了個澡,頭發(fā)濕濕走出洗手間,在思考是不是要現(xiàn)在把他叫醒吃點東西,還是讓他再多睡會兒,索性到晚飯一起解決了? 她如此想著,就聽見身后有聲響。 同一時間,大門那里竟然也有聲音,紀憶眼瞅著何菲菲掂著鑰匙走進來:“西藏出事了——”聲音戛然而止,說話的人被從房間里走出來的季成陽嚇住了。 何菲菲臉上成功出現(xiàn)了驚悚的表情,驚悚之后是發(fā)傻、猜想、恍然、尷尬……“季老師啊,真巧……”何菲菲干笑,“那什么,我昨晚都沒睡,特別困,你們繼續(xù),我先去睡了?!焙畏品苼G下一句話,落荒而逃,掩上自己的房門。 季成陽倒是很坦然。 他昨晚就穿著襯衫和長褲睡在她身邊,睡了整夜,襯衫已經(jīng)有了些褶皺。不過,他人高,身材也好,撐得起衣服也不會顯得邋遢,反而有些慵懶。頭發(fā)還是那么黑,可是卻比以前軟了很多,剛睡醒還有些亂…… 他似乎想對她說什么,終究沒有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早晨說出來。 紀憶忽然被同事兼室友撞到這種事,有種尷尬混雜著甜蜜的感覺。她用手,輕輕給他扯平了一些襯衫的褶子,喃喃著說:“昨天應該脫掉衣服睡的……”余下的話都沒說出來,因為連她自己都察覺出了這話不妥在哪里。 “是啊,”他低聲笑了一下,“應該脫衣服睡的?!?/br> 紀憶知道他是故意的,輕輕咬住下唇,僵硬地轉(zhuǎn)開話題:“睡這么久,還累不累了?” “累,”他繼續(xù)笑,“床太小了,長度和寬度都不太適合我睡。估計房東從沒考慮把房子租給男人,尺寸定的這么小。房間的面積也太小,”他伸手,摸了摸門框上方,“感覺在你的屋子里走路,總能撞上什么?!?/br> 你那么高,當然會覺得小…… 紀憶倒是很滿意自己的新家,環(huán)視四周:“挺好的,我也不需要多大的空間,我東西很少,有個小角落就能放了?!?/br> 東西很少,有個小角落就能放了。 相似的的話,她在兩年多前曾想說,可沒說出口。 和所有大四的學生一樣,她在沒得到準確消息能進入外交學院之前,也在努力找工作。面試一個接著一個,從學校里的各大宣講會到網(wǎng)上招聘,還有面對大學生的大型招聘會,她都沒有放過。那天中午,她和同學從國展的大學生招聘會走出來,接到爸爸的電話。 她和爸爸一直是最疏遠的,一年也說不了幾句話。忽然看到來電號碼,緊張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要緊的事。很期待電話接起來,能聽到一句最近工作找得怎么樣,可又很怕接聽…… 她記得自己當時看著手機十幾秒,這才鼓起勇氣接起來。 “最近在找工作?”爸爸是很公事公辦的語氣。 “嗯,”她想像身邊的同學一樣,拿起電話給父母就能抱怨,今年找工作的人多,這種大型招聘會特別不靠譜,那些大企業(yè)的招聘要七八輪,簡直折磨死人,可掙扎了會兒,還是簡單地說:“我覺得快找到了……” “哦,那就好。我這里的房子馬上要賣了,這幾天把你的行李搬一搬。鑰匙有嗎?” 她愣了愣,眼圈馬上就紅了。 那是她從季成陽家搬出來的一些東西,因為宿舍空間有限,暫時寄放在了父母家。忽然被告知需要搬走,竟有種從此再沒有家的感覺,茫然地,不知道未來的路要怎么走。 “西西?” 她恍惚著應了聲,說:“沒有,搬家以后就沒有鑰匙了……我下午就過去拿,您把鑰匙給鄰居,或者把我的行李放在鄰居家,我去拿……” 紀憶在電話掛斷后,仍看著手機,大拇指不停摳著手機上的粉色貼紙。很快就悶著聲和同學說,要去買瓶水喝,還沒等同學回答,就跑到馬路對面的書報亭。等把眼淚憋回去了,才隨便拿了瓶礦泉水,將錢遞給忙碌著整理報紙的老阿姨。 …… 就在那年的春末夏初,她在網(wǎng)站上查到了錄取結果。 當時的感覺是松了口氣,總算有了下一個落腳的地方。 剛念研究生的時候,宿舍的人知道她是北京人,卻從不見她周末回家,總有些奇怪,會好心詢問幾句。紀憶都草草帶過,后來大家習慣了,也就不再追問。 紀憶和季成陽說著話,打開冰箱門,將昨天買的三元牛奶的大紙盒拿出來,想要給他喝一些墊墊肚子。未料,她再回身,季成陽已經(jīng)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鑰匙。 銀色的防盜門鑰匙,是他家的,鑰匙的尾巴上還有個很新的鑰匙扣,很一個手工玩偶,點綴著一顆顆水晶,搞怪又可愛。 紀憶的眼睫毛慢慢忽閃著,安靜地看著那把鑰匙。 他說:“我猜,你會喜歡這種鑰匙扣?!?/br> 她沒吭聲。 “把手給我?!彼穆曇簦绱烁嬖V她。 她慢半拍地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看著鑰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這里有沒有新的牙刷?”他低頭,用下巴頦去碰了碰她的額頭,“不洗漱,很不舒服?!?/br> “啊,有?!?/br> 紀憶回到房間去翻昨天買回來的備用品,然后就聽到他繼續(xù)說:“我今晚回家收拾些東西,可能要在醫(yī)院住一段時間?!彼拇朕o聽起來稀疏平常。 “住院?”她慌了,手里握著沒開封的牙刷,轉(zhuǎn)過身。 “西西。”他低聲叫她的名字,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撫她。 紀憶腦袋嗡嗡的,冒出了各種不好的猜想,卻不敢問,也不知道先問哪一句:“你怎么了,為什么要住院……” “西西。”他低聲叫她的名字,試圖讓她冷靜一些。 “很嚴重嗎?”紀憶緊盯著他。 他短暫沉默,思考著要說到什么程度:“我在去年做過手術,最近復查的情況不太好,需要入院觀察一段時間,”最后還不忘加上一句,“人吃五谷雜糧,生病很正常?!?/br> 季成陽低聲又勸了她幾句,告訴她,自己做手術的主治醫(yī)生也在北京,那個醫(yī)生對自己的身體最為了解,不會出什么大問題。 紀憶心亂如麻,但知道自己不能這么不懂事,讓一個病人反過來安慰自己。她努力讓自己放輕松,告訴季成陽,要先回校和導師見一面,然后就去醫(yī)院陪他。 紀憶去導師的辦公室,聽有幾個老師在議論西藏的事,這才想起來,何菲菲回家時說的那句”西藏出事了”是什么意思。拉薩朵森格路商業(yè)街忽然出現(xiàn)一批人在進行打砸搶燒,新華社西藏分社就在這條商業(yè)街上,也未能沒能幸免…… 恐慌情緒在蔓延著,大家都在猜想,會不會因為奧運會,北京會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畢竟在幾天前,海外□□分子剛剛沖擊了十幾個國家的中國駐外使領館,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有人還提起了美國的911,都是極端宗教促成的人間悲劇…… 有老師知道她在報社,問她知不知道新消息。 她搖頭,本就低落的情緒,更加不穩(wěn)定了,只想盡快回到季成陽身邊。 大概七點多,紀憶到了醫(yī)院,在門口的餐廳打包了兩個人的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