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仲觀源接過話頭之前又平和地問道：“天宮重臨，有幾位圣人需要易位？”

    仲觀源笑道：“這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人道圣者沉默下去，他也聽明白了仲觀源的意思。天宮重臨就意味著那些十萬年前的神明們會借助青帝留下的后手溯流而下，而十萬年后的如今，道果已經(jīng)被幾大正統(tǒng)道門穩(wěn)穩(wěn)鎮(zhèn)在自己手里，再多出來一分一毫那也是受不住的。

    天道不會允許太過強大的力量存在于世，現(xiàn)在的圣者們通過聚斂道果、分化道種的辦法將這些力量或是鎮(zhèn)在自己身上，或是層層分散下去，以這樣的辦法來規(guī)避懲戒?？墒巧竦澜蹬R后，世間修行者的力量會憑空多出很多，很容易招致大禍。這就意味著圣人們需要在神道降臨前自行削弱掉一部分修道界力量，從而容納他們這個龐然大物。

    很顯然這個環(huán)節(jié)仲觀源是不打算介入的，他的意思是讓圣人們自己斗，最后剩下是哪幾個就留哪幾個了。

    人道圣者看上去很平靜：“明白了?！?/br>
    “圣者大人還是先準備起來為妙啊?！敝儆^源意味深長地說道，“您既然已經(jīng)同意交出離宮，那么就要做好應對上古諸神和當今圣人的打算?！?/br>
    人道圣者遠眺蒼穹，神情渺遠，不再多言。

    己頤和躲在仲觀源身上看他，這位人道圣者與仙道圣者十分相像，都是白發(fā)如瀑，神色冷淡的樣子。

    仲觀源莞爾一笑，然后對人道圣者說：“你知道太清為何三番兩次拒絕交出別館，還不斷擊殺我們遣去攻打界門的神明嗎？”

    人道圣者的白發(fā)垂至腳踝，幾縷微微遮掩住他的神色，天空中的陰霾似乎越發(fā)昏暗了：“我在當今圣者中勢弱，若是接引天宮入世，不知多少圣人會伺機對我動手。”

    所以他的師尊扛著神道的壓力死鎮(zhèn)別館，阻止天宮重臨。

    仲觀源還是笑，神情看上去輕松得很：“他舍命保你百年無憂，如今你轉眼就把離宮交出來，是不是有點不大厚道?！?/br>
    人道圣者身上的祭祀服層層疊疊，迤邐著拖曳在地上，他忽然也笑起來，只是這笑容襯著他的白發(fā)格外滄桑：“那又能如何……”

    他雙手緊緊握著欄桿，指尖越發(fā)蒼白：“那又能如何？道棋十萬年前為天道所毀，我們修行之人總不能守著這方寸之地跟大道耗到天荒地老?？傇摻o這些求道者一條出路啊，說是掙扎也好，說是可笑也罷……這么長久的求索，這么多人的犧牲，我們與天道也該有個了斷了?！?/br>
    而這個“了斷”的契機就來源于天宮里的道棋。

    傳說中能與天道對弈的混沌圣器。

    仲觀源笑容漸漸淺淡下去，神色中微微流露出欽佩之意，他拱手一禮：“圣者大德，后世史籍當有您名號?！?/br>
    說著己頤和就待他騰空而起，直接往南海飛去。

    人道圣者站在原地，笑意從嘴角泛開：“是啊，我自當名留青史，不過并非什么好名聲就是了?！?/br>
    此時的南海沿岸上空，己頤和御風而行，還抽空給仲觀源擋擋著南海的狂風巨浪，他問道：“仲師，我們先在去找黃泉嗎？”

    仲觀源拍了拍他的腦袋，溫和地說道：“是往無妄魔境去，不過并非去找黃泉，而是去找云青。”

    己頤和怔了怔，沒明白這兩句話的區(qū)別在哪兒，不過他還是乖巧地點頭道：“是，謹遵仲師吩咐?！?/br>
    仲觀源看上去很輕松，可是心里并非如此，他鄭重地對己頤和說道：“你現(xiàn)在能擋下魔道那位嗎？”

    己頤和又愣了愣，然后飛快地點頭：“沒問題的，就算仲師把無妄魔境砸了頤和也能護您安然脫逃?！?/br>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仲觀源，卻發(fā)現(xiàn)他神色間有著從未見過的憂慮：“仲師，我們要去無妄魔境做什么？”

    仲觀源勉強勾起嘴角笑了笑：“去幫一個人?！?/br>
    第二百二十五回

    第二百二十五回、黃泉圣主,彌天大謊

    與此同時,黃泉圣殿之內。

    云青抬頭看了一眼黃泉圣殿的穹頂，原本的石料已經(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閻魔圣軀堅實的*。以云青的天資,想要在百年間完成閻魔圣軀的淬煉也并非很難，如今的它已經(jīng)成長為足夠覆蓋整個圣殿的龐然大物了。

    四周傳來細微的啃噬聲，四壁的魔紋漸漸黯淡下去，閻魔圣軀肌rou的條理取代了魔紋的起伏。這座圣殿正在變成一個建筑與生物的混合體。

    云青低聲念誦道：“以我魔血滌忘川，以我魔魂喚黃泉?！?/br>
    閻魔圣軀隨著她聲音的起伏而緩慢顫動著，它的身體里似乎有什么要沖破血rou而出。

    這句咒文是以古老的魔道音節(jié)連接而成的，語調轉折間有些奇詭,帶著惑人心智的感覺。很多魔道修行者都知道這句咒言，它比起法咒更像是某種頌禱之詞,魔道修行者通過念誦這句話來乞求黃泉圣主賦予自己無上的力量。它帶有強烈的暗示性，不一定能帶來力量的增強，卻能讓人陷入一種“無人可擋”的狂化狀態(tài)。

    可是云青看上去很冷靜，她的聲音又輕又穩(wěn)，一遍遍地重復這句詭異的咒言。

    閻魔圣軀的顫抖漸漸變得劇烈，那張猙獰丑惡的面孔中漸漸流露出恐懼痛苦之色，云青的聲音不曾停止，長久地徘徊在這座宮殿之中。閻魔圣軀的顫抖帶動整座黃泉圣殿的動搖，深陷于河床之下的部分都被拔起，忘川與記川瘋狂地流動起來。

    云青有點擔心會驚動魔道圣者，但是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辦法將神通停下來了。

    相傳忘川與記川是從黃泉圣主身體里流出來的，具有無上魔性的血液。現(xiàn)在這暴烈的河水正在泛起赤紅，就如同傳說中的魔血一樣，帶著強烈的腐蝕性。清澈的河川在眨眼間就化為了鮮血巖漿，河水中的生靈被燒成灰燼，融為血水，河面冒起一個個氣泡，氣泡炸裂便有霧障擴散。

    無妄魔境以忘川記川為中軸，一道赤紅色的痕跡從正中央往四周擴散開去。這紅痕如同血rou般帶著細膩的肌理，所經(jīng)之處天光隱匿，晝色消逝。離忘川記川稍近的生靈均被魔氣所侵，異變迭起，兇險萬分。

    那具龐大的閻魔圣軀下半身已經(jīng)完全融化在了黃泉圣殿里，它漸漸直起上半身，一點點從水底浮出來。

    漆黑銳利的雙角，猙獰痛苦的面孔，然后是背脊與胸腹，閻魔圣軀一點點破水而出，張開雙臂，仰天長嘯。它的尖嘯聲沖破云霄，黑色云層迅速匯聚成海，云海中央露出一點赤紅色的空洞，不知通往何方。

    云青所處的黃泉圣殿已經(jīng)搖晃得不成樣子了，可是在這搖搖欲墜的宮殿中她仍平靜地念誦咒言。

    “諸罪成我閻羅身，死生喚我真魔念！”

    云海中央的赤紅色空洞漸漸收縮顫動，然后一點血光從中間照射下來，直接照映到閻魔圣軀眉心。

    閻魔圣軀痛苦地掙扎了一下，但云青手中迅速飛出七七四十九道魔氣，將它牢牢固定在河面之上，紋絲不得動彈。那點血光是從十萬年前接引而來的黃泉殘魂，以整座黃泉圣殿為代價都只能讓它存留于短短的一個剎那間，要是被閻魔圣軀給掙脫了，那云青就得不償失了。

    那點血光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就如雨水般輕輕地灑在了閻魔圣軀的眉心處。那里是修行者的靈明所在，掌控著一個人的意志與精神。

    閻魔圣軀的掙扎在被血光觸碰的一瞬間停止了。

    它的胸腔不再劇烈起伏，它的口鼻不再痛苦呼吸，它的雙手不再胡亂揮舞，生機在這一刻被徹底掐斷。

    云青深吸一口氣，無盡生機從閻魔圣軀涌入她的身體，她身上的魔道氣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瘋漲。

    這是修行閻魔圣軀的最后一步，接引上古魔神的神魂入體，待到這神魂將魔軀淬煉完美的時候，修行者就將閻魔圣軀吞噬，以之補全自身。那座山岳般的雄健身軀緩緩變得委頓，變得像干枯的植物那樣老朽。

    可是就在這時候，它的眉心間逐漸突起一個飽滿瘤狀物，看上去就像一棵枯樹上掛了個鮮嫩水靈的果實般突兀。

    云青感受著閻魔圣軀中積累的無上偉力，心中的危險之感一點也沒有褪去。對于她來說，眼前這具身體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剛剛接引而來的那點神魂。

    云青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出現(xiàn)在閻魔圣軀的頭頂，她站在那個一人來高的瘤狀物面前，神色微有些凝重。

    她伸出手，一點點剖開這個rou瘤，大量帶著血紅色的黏稠液體從rou瘤里面涌出來，就像幼兒出生時那樣。云青把手伸進去撐開一個大口子，她的手肘都染上了這種鮮活的紅色?？墒莚ou瘤太大了，直到邊緣的血液開始結痂，這些液體依然沒有流干凈。

    云青很耐心地等待著，也許只是里面的胚胎尚未成熟，也許是感受到了危險所以藏得更深了。但是云青沒法對它強來，只能等，即便她知道等得越久危險性就越大。

    最后，那個rou瘤干癟下去，最后那層薄薄的皮包裹著一個蜷縮的人形。

    云青小心翼翼地掀起這層皮rou，里面是個全身赤.裸的年輕女人。

    散亂的黑發(fā)被鮮血浸濕，就像海藻纏繞在她周身。她的額上生著雙角，背后有黑色羽翼收攏，看上去跟閻魔圣軀的輪廓一模一樣。她全身生長著繁復奇詭的魔紋，魔紋間隱約可見蒼白到透明的肌膚。她的骨架似乎有些小，身體已經(jīng)成熟，看著就跟沒長大似的。

    這女人閉著眼睛，容貌被散落的黑發(fā)遮掩，但還是能看出一種古典而內斂的美貌。

    沒有一絲生機，可是她躺在血泊中的樣子就好像睡著了似的。

    云青躬身，撩開她的額發(fā)，那里有一個熟悉的魔紋——孤立地立于黃泉圣殿正中央，被稱作“黃泉圣主”的魔紋。云青的手中凝聚起暴烈的魔道真氣，只要擊穿她的顱骨，毀去她的靈明，就可以……

    “別碰黃泉?！?/br>
    輕笑聲在天際回蕩。

    云青無動于衷，手中魔道真氣噴薄而出，可是那女人身上泛起一絲血光，這點魔道真氣眨眼就消失于無形之間。

    “我說了，別碰黃泉。”

    銀飾碰撞的聲音十分清脆悅耳，對方言語中已經(jīng)帶上了一絲厲色。

    云青嘆了口氣，直起身子，望向從忘川水底踱步而來的魔道圣者：“還是被你趕上了。”

    “只差一點?！蹦У朗フ吆芸炀偷搅四莻€女人身邊，云青飛快地退開，不敢與他硬抗。

    這次云青神色間是真的流露出些許遺憾的意味：“太可惜了?！?/br>
    魔道圣者少有地沒有說笑，他面無表情地對云青道：“只差一點你就能取而代之了，不過幸好你差了這一點，我還要感謝你替魔道喚醒黃泉?！?/br>
    云青的視線停留在那個女人身上，魔道圣者往前站了一點，將她擋得嚴嚴實實的。

    “不是取而代之?！痹魄鄵u了搖頭，“你不明白?！?/br>
    魔道圣者轉身將自己的道袍脫下了，然后覆蓋在那個女人身上，他說道：“我的確不明白……”

    他將那女人抱起來，回頭看著云青，眸光冰冷：“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逆天改命的?！?/br>
    云青沉默。

    魔道圣者接著說下去：“不會有兩個黃泉同時現(xiàn)世的情況，如果被你喚來的上古神魂是黃泉圣主，那么你又是什么東西？”

    云青站在原地，她自知沒辦法在一位圣者眼皮子底下逃離，所以也不做什么掙扎。她還是用那種遺憾地目光看著那個年輕女人，不言不語。

    “騙過了天機，篡改了命格，偽裝成圣主降臨于修道者的末世……你到底是什么？”

    云青曾替柳裁春改動魔紋，那時候她告訴柳裁春，命由天定，修行者是不可能逆天改命的。但是修行者的氣數(shù)運勢卻可以被外力改變，她就是利用這樣的辦法讓沒有嫡傳資質的柳裁春修行黯然靈魔宗嫡傳。

    可是現(xiàn)在她站在這里，正是以逆天改命者的身份。

    正如魔道圣者說的，世界上不會同時存在兩個黃泉，如果被她費盡心機從十萬年前接引過來是黃泉圣主，那么她顯然就不會是黃泉。一開始她的魔紋出現(xiàn)在黃泉圣殿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她是黃泉，因為命數(shù)是不會被改變的。但是現(xiàn)在云青推翻了這個說法，她自己就是通過篡改命格，遮蔽天機的方法入世的。

    云青搖了搖頭，不作任何回答。

    魔道圣者神色微厲，正要出手制住她，這時候界門處卻有一道刺目的白光激射而來。

    “帝君……？”魔道圣者似乎有些訝然，顯然沒算到云青還有援手。

    白衣少年出現(xiàn)在這道光芒之中，他伸手護住云青，急切地說道：“先退！仲師在界門等您?！?/br>
    云青不再多說，飛快地往界門遁去，她身后白光與血光激烈地碰撞著。整個無妄魔境翻天覆地，滾滾氣浪從她背后涌來，可是云青沒有回頭，她以最快地速度抵達界門。

    仲觀源在界門外面哆哆嗦嗦地等著，云青一落地就被他拽?。骸吧鷤€火吧，這鬼地方冷得……”

    “走！”云青手里燃起溫和的黑焰，她眉眼間染上憂慮之色，“此番未能弒殺黃泉，來日定成大患?！?/br>
    仲觀源還是哆嗦：“沒、沒什么比你更像是大、大患了！”

    云青皺眉，拉著他就騰空而起，直接往北方飛去：“先去哪兒？”

    仲觀源伸手想碰一碰那團黑焰，但是被云青一巴掌拍掉：“會死的。我們先去哪兒？”

    仲觀源被揍老實了，飛快地答道：“別館。我和頤和已經(jīng)將離宮布置妥當了，現(xiàn)在就剩下別館。你能上去吧？”

    “能?！痹魄嗬涞攸c頭。

    仲觀源還是有點不放心：“等會兒把……咳，把句芒也召回來吧，穩(wěn)妥些。葬云天宮重臨就在此一舉了?！?/br>
    作者有話要說：很久之前就有人猜測仲觀源是不是認識云青……嗯，確實是認識的。第一百八十九回有暗示過。

    本卷結束，下一卷“葬云天宮”。大家不用攢文了，我會一口氣更到完結的。

    第二百二十六回

    第二百二十六回、無字天書,四海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