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既然娘娘已經猜到,那么貧道也不用隱瞞。您適才夸贊這計劃絕妙,該去對陛下說。經卷自燃也好、上疏彈劾也罷,都是他的安排,我不過幫著打了個下手?!?/br> “道長忽然變得這么坦白,都讓本宮有些不習慣了?!比~薇道,“可您不是說過,為楚惜jiejie報仇這件事只能由對她最重要的男人來做?如今陛下都快把宋家弄垮臺了,您豈不是再沒機會了?” “宋家垮不了的?!敝x懷輕笑,“貧道不信娘娘會想不到。宋氏一族扎根甚深,宋演是在位多年的左相,長子宋楚恒是驃騎將軍,朝中軍中皆有勢力。哪怕真讓上皇對他生厭,也不可能說倒臺就倒臺,更何況上皇的態(tài)度還說不準呢……陛下這回費再大的功夫,也最多損其一股,刺不進心臟?!?/br> 損其一股,那一股自然是代替宋氏執(zhí)掌后宮的宋楚怡了。葉薇不知道什么心情,“謝道長的意思是,只要宋家不垮、宋楚怡不死,你就不算輸給陛下?” “娘娘聰慧?!敝x懷嘆口氣,“其實娘娘方才的猜測并非完全正確,貧道和陛下不曾早早勾結,甚至從未正經地談過合作。我們只是……一直有某種默契,所謂心照不宣?!?/br> 葉薇思忖片刻,明白了他話中含義。載初二十二年,謝懷入宮給上皇獻仙丹,從而把他蠱惑得退位讓賢?;实垭m然覺得他禍亂朝綱,另一方面卻也不得不感謝這道長的幫忙,不然自己也不能早早登上皇位。在之后數年間,這兩個亦敵亦友的男人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逐漸達成默契,他繼續(xù)留在上皇身邊教他修道、一點點奪走上皇對左相的信任,而皇帝則可以擺脫父親的鉗制、專心朝政,真正是各取所需。 “所以,這次的事情是……是陛下第一次明白對你提出要求?要你配合他行事?” “是。” “什么時候?” 謝懷頓了頓,“在娘娘告訴我陛下和楚惜的關系之前?!?/br> 葉薇蹙眉,繼而恍然,“所以,那天在太液池上,你是故意逼問我?為的就是從我這里套話?”她還在奇怪呢,謝懷當時的態(tài)度太過惡劣,不給她留半點退路,最后才會把什么都說了。 “陛下突然要對皇后發(fā)難,還是這樣不留情面的手段,貧道自然會好奇為什么。嚇到娘娘我很內疚,萬望海涵?!?/br> 內疚?這個人臉上才看不出半分內疚! 葉薇此刻方知自己居然被人耍了這么久,不免又是氣憤又是憋屈,“道長好演技!佩服,佩服!” 謝懷仿佛沒有聽出她的諷刺,含笑道:“不如娘娘?!?/br> . 正如謝懷的預測,左相與上皇多年君臣,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毀。九月初三當天,上皇召了宋演入宮見駕,兩人關在紫微殿內不知說了什么,只隱約聽到左相的磕頭和哭求之聲。最后宮人打開殿門,見到本已對左相厭憎不已的上皇與他相對而坐,君臣兩人共品同一壺茶。 竟是寬宥了他。 次日,左相親自上疏、代女請罪,稱其“言行無狀、觸怒君上,不配母儀天下”?;实墼谠绯瘯r接到這封奏疏,隔著垂下的十二旒凝視跪地長拜的左相許久,最終沒有說一句話。 然而早朝結束后,他甚至不曾回永乾殿換下朝服,便直接去了紫微殿參拜上皇。兩人密談的時間比左相那次還要長,當他終于出來后,沉默地在紫微殿外的臺階前站了許久,才對侍立在側的高安世吩咐了一句。 “傳旨中書省,朕要廢后?!?/br> . 九月伊始煜都就開始下雨,連續(xù)幾天之后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椒房殿如今是被圈起來的禁地,除了日常供給別的東西十分有限,所以哪怕屋子里已經暗得看不清路了,也沒辦法在白天點燃燭火。 被關了大半個月,宋楚怡已經有些記不清具體日子,唯一清楚的就是把守宮門的羽林郎一直不曾撤離。軒窗半開,她倚靠在那里,可以看到不遠處嚴陣以待的兵卒和他們手中的劍戟。那些人從前只能匍匐在她腳下,為了護衛(wèi)她的安全而存在,可如今也是他們團團圍住她的宮殿,讓她從國母淪為囚犯。 天是晦暗的灰色,一如許多人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而站立窗邊的前皇后宋氏身著正紅色的襦裙,上面凰鳥騰飛,頭上則整整齊齊地梳著流云髻,面貼花黃、珠翠釵環(huán),端的是尊貴無比。 這樣的裝扮,是她身陷囹圄后所能維持的最后的尊嚴。只有如這般華服盛裝,才能讓她在這陰暗的宮室內還能記起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落衣端著熬得糯糯的小米粥走到她旁邊,低聲道:“娘娘,吃點東西吧。您已經好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了?!?/br> 她看都不想看,啞著嗓子道:“拿走?!?/br> “娘娘……”落衣無奈,“您別這樣,左相大人在外面一定會為您設法周旋的。事情還沒壞到最后一步,您千萬別自暴自棄??!” 宋楚怡頭顱靠上窗框,自嘲道:“周旋?父親能怎么幫我周旋啊?我這次是開罪了上皇,破壞他老人家的修仙大業(yè),差點被當場誅殺……呵,從古至今,恐怕還沒有我這么狼狽的皇后。” 她這么一說,落衣又想起那晚荒唐的一幕,還覺得心有余悸。太上皇簡直是想成仙想到瘋魔了,居然做出那么不成體統的事來! 可害怕歸害怕,該勸著的時候還得勸著,拋開那些縈繞于心的擔憂,她強笑道:“娘娘,您別這么快放棄。左相大人一向最有本事,太上不是也很信任他么?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辦法平息太上的怒火。到時候您再去建章宮好好給太上磕頭請罪,這事也就過去了……” 落衣一句接一句的安慰讓宋楚怡猛地燃起希望,近乎祈求地握著她手腕,“會嗎?父親會有辦法嗎?” “一定會的!”落衣肯定點頭,“況且除了左相大人,還有陛下啊!奴婢可記得清清楚楚,當晚太上要誅您,是陛下頭一個沖上去抱住太上的胳膊懇求,您這才逃過一劫。無論之前如何,他心中始終記掛著您的。您是他的救命恩人、結發(fā)妻子??!” 宋楚怡低下頭,片刻后忽然笑起來,喃喃自語,“對,你說得對。我是陛下的妻子,他不會廢了我,不會不管我的。他不會?!?/br> 仿佛為了她印證心中所想,外面適時響起通傳之聲,如天籟般傳入宋楚怡的耳中。 “陛下駕到——” 宋楚怡不可置信地看過去,雙手死死地掐住落衣的手背,讓她都覺出痛了,“落衣!是陛下!是陛下來了!他是來放我出去的,對不對?他來告訴我,沒事了,可以繼續(xù)做我的皇后了!對不對!” “是!陛下來放您出去了!奴婢恭喜娘娘!” 宋楚怡眼睛大睜,一滴淚立刻滑出。來不及擦拭淚水,她已經提著裙子跑出去。石榴紅織金的裙裾拖過團云地衣,里面的絲履邁得又快又急,仿佛奔向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她終于沖到椒房殿門口,而那個玄衣玉冠的男人已經穿過長長的庭園走到了臺階下面。他沒有帶多少侍從,只高安世一個跟在身后,在走到臺階前時也停住了腳步,似乎打算在那里等他出來。 或許是太久沒有吃東西,又或許是近鄉(xiāng)情怯,她居然覺得腿有些發(fā)軟,不敢繼續(xù)前行。雙手攀住門框順著滑下,她在金磚地上跪好,等著她的夫君走近。 一雙絲履停在她面前,而她顫抖著俯身跪拜,卻連恭請圣安的話都說不出口。眼睛被適才的淚水弄得迷蒙,她胡亂擦拭了一下,微微抬起頭,終于看清了他的面龐。 挺拔高大、形貌昳麗,坐擁天下的君王也擁有不可多得的好皮相,足以讓任何女子心動。他站在她身前一步之地,面上沒什么表情,唯有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她。宋楚怡被看得緊張,半晌才囁嚅地喚了聲,“陛下……” 許是她的聲音太過惶然可憐,他勾起唇角,很輕地笑了下,“楚怡。” 他這么叫她,帶著難言的溫柔。宋楚怡覺得懸在頭上多日的巨石終于落下,又是酸楚又是慶幸。不用多說什么,眼淚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又快又急。她知道這樣很難看,連忙用袖子掩住面龐,抽抽噎噎道:“臣妾失儀,請……請陛下恕罪……” “小事一樁,楚怡不用緊張?!本鯇捄甑財[擺手,繼而親自伸手扶起她,再上下打量,“這些日子在椒房殿過得可好?朕本來以為楚怡身陷囹圄會無心理妝、形容狼狽,可如今見你依舊錦衣華服、美貌更勝從前,倒覺得是自己小瞧你了。”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繼續(xù)埋著頭。他似乎也不在乎她的答復,繼續(xù)道:“朕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中秋當夜的事已經處理好了。你不用再囚禁在椒房殿,可以離開了。” 雖然已經猜到,可從他嘴里切切實實地說出來,宋楚怡還是驚喜交加地抬起頭,“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