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是這樣，不叫他的名字，也不肯換他父親，于是只能生硬地稱呼官職，哪怕此刻他早已是階下之囚。

    彼時皇帝正在宮人的服侍下更換喪服，聞言沒做什么表示，等衣服穿好、冠冕也戴好后才道：“早猜到你會這么說，但現(xiàn)在不行。你懷著身孕，我不放心你去見他。”

    “可再拖就沒機(jī)會了。太上在這個當(dāng)口駕崩，打亂了你的計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剩下的時間沒多久了吧？我一定要在那之前見他一面，許多話如果不說，我這輩子都會遺憾。”

    她態(tài)度堅決，皇帝熟知她性情，明白一味推脫確實(shí)不是辦法。思忖片刻，終是道：“好，我讓你見他。但什么時候去、該怎么做，你都得聽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大家討厭的太上皇領(lǐng)盒飯啦！臨近結(jié)局真是盒飯發(fā)得勤快啊，后勤部門的經(jīng)費(fèi)都快不夠用了呢！o(*≧▽≦)ツ

    第139章 監(jiān)牢

    無論哪里的監(jiān)牢都是陰森森的,大夏天也彌漫著寒氣,仿佛從地底升騰出來的霧般,揮之不去。葉薇裹在黑色的披風(fēng)中,身后跟著安傅母，由獄官帶著往前走。那人只顧埋頭引路,仿佛半點(diǎn)不覺得這樣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來這種地方有何不妥。

    他們要見的人身份特殊，被關(guān)在最里面的牢房中，兩人繞了好幾個彎又下了十來級臺階,才終于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已經(jīng)換上了白色的囚服，負(fù)手立在牢房中央,仰頭望著小窗，似乎想透過它看到外面的風(fēng)景。葉薇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覺得這姿態(tài)甚有氣勢,仿佛時至今日他依然是那個笑臥金馬玉堂、號令群臣的當(dāng)朝左相，而非性命都要不保的階下之囚。

    她做了個手勢，獄官低著頭退下，安傅母扶著葉薇往前走了兩步，停在獄門一臂之外的地方，沉默不語。

    宋演欣賞夠了夏日天光，這才悠悠地嘆了口氣，“不知陛下還有什么吩咐，在這當(dāng)口還派人來看罪臣。”

    葉薇松開安傅母的手，微微笑了，“不是陛下有吩咐，是小女有話想和大人講。”

    宋演聽見聲音便覺詫異，待回頭看清來人面孔時，臉上的表情已相當(dāng)精彩。千算萬算，怎么也沒料到來送自己最后一程的會是個女人。

    頤妃？陛下派她過來做什么？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葉薇道：“也不是陛下派我來的。是我多番懇求，他勉強(qiáng)同意讓我過來?！?/br>
    宋演視線落到她挺起的肚子，眉頭控制不住地蹙起。刑部監(jiān)牢向來被看成煞氣聚集的地方，皇帝腦子是有多不正常，才會讓自己寵愛有加、懷了身孕的妃子來這種地方？他在想些什么？還是說，他又有新的招數(shù)對付自己？

    想到這里，忍不住溢出絲苦笑。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是值得他冒這種風(fēng)險來對付的？敗軍之將，要將他挫骨揚(yáng)灰都易如反掌。

    “大人是不是在好奇，為何小女要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來見您？其實(shí)是有兩件事，我很想親自要告訴您。因?yàn)殛P(guān)系重大，我怕別人來講您不肯信，非得挺著肚子過來，才能顯示出我的誠意。”

    宋演覺得滑稽。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什么時候這種深宮婦人都也到他面前裝模作樣了？他入朝拜相、掌控天下的時候，她還沒生出來，這會兒仗著身后有陛下，就真以為能戲耍自己了？

    心里這么想，面上卻沒表現(xiàn)出來，客氣道：“娘娘有事請講，罪臣洗耳恭聽?！?/br>
    葉薇熟悉他這個表情。他是儒相，是翩翩君子，所以哪怕面對身份能力遠(yuǎn)低于他的人也不會趾高氣揚(yáng)。這樣的溫和與疏遠(yuǎn)，是專為那些瞧不上眼的人準(zhǔn)備的面具。

    他根本不屑于和她糾纏。

    “第一件事，便是太上已于上個月二十晚駕崩，大人與太上君臣一場，自然也要哭一哭的吧？”

    “多謝娘娘告知，此事罪臣已然知曉?！?/br>
    太上駕崩、舉國齊哀，獄中的官員也要服孝，他看在眼里，還有什么不明白？只是一個月前就已有了準(zhǔn)備，等到真的發(fā)生，沒有驚訝抑或悲傷，唯有終于到來的如釋重負(fù)。

    那是他的君主，愚蠢而無能的君主。是他的信任與提拔，才讓他有機(jī)會得到潑天的權(quán)勢和富貴，從此改寫命運(yùn)。他走了他應(yīng)該難過的，因?yàn)槊靼自僖矝]有絕處逢生的機(jī)會。

    遙想多年前，他在上林苑奮不顧身救駕，如果沒有那件事，君王的命早就沒了，而他也沒有之后的種種際遇。也許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們君臣的命運(yùn)是維系在一起的，他活著他便身登絕頂、俯視四合，他死了他便功敗垂成、霸業(yè)成空。

    “原來大人已經(jīng)知道了。適才看您面無哀榮、神態(tài)自若，小女還以為您不知道呢?！?/br>
    宋演沒心思和她打嘴仗，從剛才起就覺得她話里藏著古怪，這會兒終于反應(yīng)過來。她跟他自稱什么？小女？這種晚輩對長輩、民女對上位者的自稱，她怎么會用到自己身上？

    他不動聲色，“頤妃娘娘是侯阜人？”

    “是?！?/br>
    “那罪臣與您沒有姻親關(guān)系吧？”

    “大人祖籍惠州，自然與葉薇沒有姻親關(guān)系?！?/br>
    “既然如此，罪臣受不起娘娘的禮遇，還望您快些收起來。罪臣如今是不怕折壽了，只怕娘娘您胡亂開口，亂了輩分、惹人笑話。”

    “不，大人當(dāng)然受得起。這世上若還有誰受得起我的禮遇，那便只有您了。”莞爾一笑，“這便是小女要告訴您的第二件事了?！?/br>
    宋演聽不明白，葉薇偏首道：“傅母，好不容易見到故人，您怎么還遮遮掩掩的？”

    安氏聞言放下兜帽，秀麗的面容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中。宋演睜大了眼睛，辨認(rèn)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是你？”

    “奴婢竹然，見過宋家郎君。多年不見，未知郎君一切安好？”

    葉薇“噗嗤”一聲笑了，“傅母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你的閨字，更別說左相大人了。不過你口口聲聲喚他宋家郎君，是不肯承認(rèn)他還當(dāng)了你十幾年的主公嗎？”

    安氏面沉如水，“奴婢的主人只有一個，那個人并不是宋家郎君?！?/br>
    宋演自然認(rèn)得這個婢女。她是阿瀾身邊最受信任的一個婢女，當(dāng)初跟著她一起嫁到了宋家，后來阿瀾難產(chǎn)，臨死前將楚惜托付給她照顧。他知道這婢女有點(diǎn)才華，也知道她對阿瀾忠心，便沒有從中阻撓，順了亡妻的意思。

    后來楚惜去世，他為了斬草除根將所有和楚惜有關(guān)的人都?xì)⒘?，卻怎么也找不到安氏。他派人四處搜查，終于在江畔發(fā)現(xiàn)了一處泡腫的浮尸，身上帶著宋府的門牌，打扮也和她平日一般無二。老實(shí)講他當(dāng)時是存了懷疑的，親信也建議繼續(xù)追捕，但想起阿瀾在世時與這婢子談詩論畫的笑容，到底沒有下令。

    就當(dāng)是看在阿瀾的面子上，他這么告訴自己。

    本以為這女人撿了一條命會找個遙遠(yuǎn)的村落了此殘生，不料多年后竟在這刑部大牢重逢，宋演看著安竹然的臉，今晚頭一回認(rèn)真起來。

    事情很不對勁，恐怕沒他想的那么簡單。

    腦內(nèi)一根弦忽然繃直，他如遭雷擊，呆呆地看向葉薇。

    剛才，她是怎么叫安竹然的？傅母？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叫她……

    “你……”

    葉薇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黑眸中有銳光閃現(xiàn)，像是萬里冰封的雪原中，深埋地底的寶劍終于出鞘，帶著隱忍多年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