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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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來看看,我要笑死了?!眲翡感Φ每焖溃瑢⒛切℃咀右粋€勁兒往孟夫人跟前推去。孟夫人笑著說:“怎么了?” 那婢子也喜形于色:“駙馬爺在苑里,一連兩日都請公主給他炊桂花糖糕?!?/br> “那東西有什么好吃的?”孟夫人笑道?!澳銗鄢砸簿土T了,子鶴那是作甚?” “明日公主就回來了,四哥哥先讓我來給太太看看這一色禮品可是可心。”劉夢涓收住了笑聲,道。只見送來的都是幾箱籠新鮮行貨,有清供賞玩之物,針黹女工之物,時令果品、香料水粉等;各色綾羅,也有好些。 “還有劉jiejie送來的一些鉤花樣子,子鶴哥哥請?zhí)瓤纯礃幼?,喜歡的再送一些來?!眲翡改闷鹨痪砘ㄟ厓海约荷砩弦槐龋骸疤?,這個做領(lǐng)子很好看;做袖子也好。” 孟夫人笑道:“我這是用來做什么?” “做衣裳?”劉夢涓道。“太太喜歡的話,做手套也好。母親就做了好些。” “孤婦不講究了。”孟夫人笑道。 “這話怎么說的?”馮夫人從花園走進(jìn)來。“還是寧府花園好,這牡丹成片的,估摸開春就滿滿的春色。我看,人比花嬌?!瘪T夫人笑著,坐了下來。新雪泡的茶,放了一些姜片驅(qū)寒,這屋子是暖意融融的。 “jiejie這話,塵玉聽了一定很開心。”孟夫人道。 “塵玉如此,夫人也如此。”馮夫人喝足了茶,看著細(xì)雪仍是飄飄灑灑地下著?!叭吮然ㄆG。塵玉多了些寧大人的清朗,夫人更艷麗罷了?!?/br> 孟夫人笑而不語,只讓劉夢涓、馮夫人飲茶吃點心。 “夫人準(zhǔn)備拿百里家怎么辦?”馮夫人道。 孟夫人眼神閃了閃,道:“圣上已有發(fā)落,鈴蘭館恤孤有功,依圣上的安排行賞?!?/br> 馮夫人略有惋惜:“不論動機如何,也不論后來如何,若非他們當(dāng)年相救,怕是也沒今日。” 孟夫人點頭:“明日塵玉回來,還得去看看百里老爺。禮數(shù)是要有的。” 馮夫人柔聲道:“便有一事,不知夫人知道否?日前太子領(lǐng)銜破除劣紳鄉(xiāng)黨,許多官下獄了的。百里老夫人家里便有幾個人壞了事。其中便有沉老夫人那個在徽州的侄子?!?/br> 雪撲簌簌地下著,屋子里一點兒都不冷。劉夢涓在烤爐旁抱著貓兒。 “沉太尉……”馮夫人輕聲說著,“原乃徽地走私之幕后主使,在他府里抄出白銀就差不多萬兩了,還不論古玩珍寶?!?/br> 貓兒長長地喚了一聲。劉夢涓撓著它的下巴,好言安慰。 “論罪該罰。”孟夫人道。 “罪狀還有壟斷徽地筆墨經(jīng)營。這不啻于是從清苦文人手上奪食?!瘪T夫人道。 “啊?!泵戏蛉诵Φ馈!斑@可就糟了?!?/br> 燕京的雪倒不像徽州的雪,南方的雪。北方成片的雪花兒六出可愛,而南方的雪像細(xì)粉一樣,落到水里、泥土里就沒有了。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泵现鹩浀??!耙矊β??!彼f。 “太附會了?!背梁叫χf?!澳氖钦f飛雪的詩句?” 百花洲頹,燕子樓坍?;罩萁袢詹恢欠褚惨粯哟笱┘婏w。 孟之羽記得徽州一年最好的時候不是春夏、夏秋之交,倒是冬日。那時候沉府難得在這頗動蕩的時世里衣食豐足,她也是最好的女兒,熏籠、狐裘暖得只覺得熱得慌。這個季節(jié),沉航也不出去了。鈴蘭館冬假,他可以一整天陪著她撫琴。 那年雪細(xì)細(xì)碎碎的像雨一樣,分外濕冷。 那天沉航一大早便來了她院子里?!霸贫ǎ袢针S我去個好地方。”他帽子都來不及摘了,濕漉漉地站在她房門口,一個勁兒催她換衣服。孟之羽皺著眉嗔道:“別進(jìn)我房間。是什么事兒讓靜哥哥這樣冷的早晨往外跑?” 沉靜波高興得臉上紅撲撲的,湯婆子也不去抱了,只讓孟云定趕緊換衣裳?!盎罩莩莵砹藗€了不得的人物!你得隨我去看看?!?/br> “什么人物?能比徽州沉家叁公子嬌貴?”孟之羽一笑,眼波明媚,沉航便也軟了下來:“隨我去吃早點,我們就出門去?!?/br> 孟之羽笑著,一邊梳頭一邊說:“那請廚房來給你送點吃的,在外頭你先吃了,我馬上來?!?/br> 孟之羽一番打扮,收拾好了便往小廳走去。見沉航給她留了半桌子飯菜,不由得皺眉:“靜哥哥,我胭脂都擦好了,不吃了?!?/br> 沉航站起來:“又不吃?你……你都瘦成什么樣子?打小兒你就瘦……幾位jiejiemeimei都不多吃,你更是幾乎吸風(fēng)飲霧一樣,這是要作甚?” “母親奶媽都教導(dǎo)的,海吃海喝,有個大家閨秀模樣?”孟之羽拿起半杯豆?jié){喝了兩口罷了。 悟真軒大門緊閉,賓客蕭條,人人肅穆以待。孟之羽掩口:“這難不成是圣上身邊的人來了?這樣的陣仗?”這暖香塢里一路穿花拂柳,迷宮一般。 客廂里,門虛掩著,爐子里香霧冉冉,溫馨寧靜。小童仆原垂手站著,見自家主人茶水喝了一半兒,便又上前斟去。 雪下了好一陣子。 悟真軒主人忙接過茶水:“寧大人,天冷,先給大人上一壺酒?” “不忙?!毙⊥托Φ馈!柏M有賓客未到先飲酒之理?”便將一壺褪色的茶又斟了半杯。 人絡(luò)繹就座,都沒來得及拍掉身上的細(xì)雪,紛紛向座上那青衫的青年男子行禮。 小童仆見得自家主人只淡淡地笑著點頭。這堆人就是徽州豪富也,果然見著京官也要做低服小。這群人來得算是早,沒料到自家主人來得更早——雖是不合禮數(shù),也是表了恭敬的態(tài)度,未必就是謙虛之意。人人都明白。強龍拗不過地頭蛇,那是龍還不夠強。 忽而門又開了,一個華服的小公子氣喘吁吁地闖了進(jìn)來。雪氣濃重,忽而撲面而來。 “諸公見諒,小生方才走錯了包廂?!蹦枪营q自氣喘著,倒是伸手去撫拍別人。大家都注意到他身后站著個滿臉緋紅、喘氣微微、鼻頭都凍紅了的小娘子。 小童仆見得主人顯然舉杯啜飲的動作停了一下,又不著聲息地垂下眼眸皺著眉。好不知禮的小后生! 同座的人都這樣認(rèn)為:“沉叁少爺,今日是來謁見寧大人,怎地還帶上姑娘來了?” 沉航臉上先是抱歉之意,連番抱歉;然后倒是有些憤然:“這是舍妹,不是別人。孟meimei自幼便才學(xué)過人,小生難得謁見朝中翰林,自然需要帶來見識一番的?!?/br> “哦?便是那年方十八詩文琴棋冠絕徽地的沉家姑娘?”大伙兒便紛紛引頸去看,有些活潑好動的都忍不住叫好:“啊呀,沒想到沉家才女孟之羽,竟然是如此金玉之質(zhì)!”那些老成者聽出弦外之意,忍不住要去看,一眼看去,先把耳朵羞紅了。 小童仆見得主人的眼角帶了笑意,忙往悟真軒主人那兒打眼色。悟真軒主人知道是開局的意思,忙請諸人就坐。孟之羽接過沉航脫下來的披風(fēng),依舊深深躲在他身后。 好不自在。她琴棋書畫都好,卻不知道這名聲是怎么傳出去的。內(nèi)帷里頭姐妹們每日一同學(xué)習(xí)過活,出游也有弟兄陪著,也不太見得世面。 諸公坐畢,漸漸稀聲?!凹热恢T賢畢集,孟姑娘有徽州第一才女之稱,怎地不上桌來?”桌上的青衫公子才緩緩開口。 孟之羽驀然抬眼,對上的是一雙漆黑水亮的眸子。 悟真軒主人忙揮手:“客齊了,孟姑娘也是難得的貴客?!狈愿廊嗽诔梁缴砼杂旨恿藗€位置,擺了碗筷,還送了一方玫瑰香的手巾子來擦手。 正主兒是寧鳳山。悟真軒主人向小童仆打眼色,那孩子自然會意:“爺,何妨先用點熱熱的湯水?”悟真軒主人忙道:“已備下糖芋苗,芋兒溜得甚好?!?/br> 悟真軒主人會意,便笑著請諸公就坐,上了熱湯羹。 人人一碗紅彤彤糯綿綿的糖芋苗,熱騰騰的真暖人。盡管是剛吃完早膳沒多久,沉航看著這一碗熱湯羹也忍不住要下箸。 孟之羽皺著眉,悄聲和沉航說:“我就吃兩口。”便嘗了兩口罷了。 寧鳳山忽而說:“聽聞軒中冬筍湯也十分美味,諸公可有興致?”幾位士紳都點了頭。一時送上火腿冬筍咸rou燉的湯,果然鮮美無比,一點不見油腥。孟之羽這會兒放了心多喝了兩口。 “徽州人杰地靈,就是制墨一事便已是天下第一?!睂庿P山道?!拔姆垦磐?,吾等燕京來客自然是都比不過的。但若論制琴、賞琴、弄琴,倒是有不少可以和諸公一議的地方。” 在座的雖是豪富,但是不乏文人墨客鄉(xiāng)賢,聽此一言都忍不住面露得意。 寧梧美愛琴,果然悉如傳聞。諸公便從選材、制法等開始說起,直說到有的鄉(xiāng)賢已將自己珍藏的琴帶了來作示范,又說曲子的彈法、意境云云。 寧鳳山制了新曲,諸公都用自己的琴試了,并無什么新意。寧鳳山面上淡淡地笑著。 沉航見諸人都不得要領(lǐng),便終于耐不住,上前請道:“舍妹琴技了得,不如也請她一試?” 諸公靜了下來。孟之羽噤口不言。 寧鳳山笑道:“孟姑娘,請試試?”便請孟之羽在那眾多的琴里挑一把,來演他作的那曲兒。 孟之羽倒也不推脫,徑直去挑了一把,盤腿坐下便彈起來。 不過彈了半首,便道:“大人此曲用的多是正宮調(diào),聽著大雅,然而音韻跳脫,為歡快之意;其間多見激越而重復(fù)的調(diào)子,便料是春祭之曲。” 寧鳳山莞爾:“何故?” “蓋取冰消雪融、流水淙淙之意韻?!泵现鸬?。 鄉(xiāng)賢一人哼道:“小姑娘也未免武斷?!北闫鹆诵β暋?/br> 寧鳳山輕聲道:“孟姑娘聰慧?!?/br> 茶會后,孟之羽好不懊惱,和沉航說:“看,咱們這次來做什么,強出頭了,回去母親是要責(zé)怪的?!?/br> 沉航伸出手來:“看這些拜帖,都是剛才那些達(dá)官貴人送來,說要來見你的。云定meimei,得寧大人欣賞,這會兒可是真真兒揚名了?!?/br> 孟云定臉上紅了起來:“靜哥哥也好意思讓我見那些人?!?/br> 此時一個童仆走了來,沉航認(rèn)得是寧鳳山身邊的人。那童仆笑道:“我家老爺請二位一同用膳?!?/br> 晌午時分,寧鳳山在廳子里簡單地擺了些素凈齋菜?!爸魅思易龅煤谬S飯?!焙炖镞@人面容雪一樣,笑容倒是有幾分暖意。 沉航忍不住在孟之羽耳邊道:“這位寧大人,好個如玉公子。” 孟之羽白他一眼:“我看還沒靜哥哥叁分之一?!?/br> 齋飯畢,寧鳳山讓人撐開窗子,雪都細(xì)細(xì)的?!按菏墙?,寒意未消。我很盼望暖春早點到。”說完笑著看著孟之羽。“孟姑娘,方才為何選了那一床琴?” 孟之羽握著一皿黃酒,笑道:“大人這曲子琴腔宏大為好,但是又要有清脆的意思,那琴自然不能太老了。” 沉航道:“若大人愛琴,不如過兩日隨吾等一同去一下附近的鐘離縣?我家有個表兄在鐘離,頗懂一些琴棋書畫?!?/br> 寧鳳山笑道:“可以嗎,孟姑娘?” 孟之羽抬頭看了看寧鳳山,又看了看沉航,道:“聽從哥哥安排?!?/br> 叁日后,鐘離沉宅。 沉欣見著久不見面的表弟帶著人來,倒也不意外,看著孟之羽是喜出望外:“早聞孟meimei大名,今日可算見到了?!庇忠妬淼倪@個寧公子行止有度,是個貴公子的氣派,也歡喜得很。 沉欣家頗有徽派江南院落的韻味,四人玩賞得甚為歡喜。琴棋書畫、山水文化,都聊了個透。 未幾,沉航道:“你家和我家倒都一堆異姓姐妹,該走動的,天天在鐘離呆著見不得世面是如何?” 沉欣笑道:“天地于我卻是小了……在這鐘離,有可見識更廣闊的眼目?!?/br> 沉航道:“怎講?” 沉欣笑說:“鐘離孫家你可知?” 沉航道:“我當(dāng)然知道的,是你姑父家。鐘離縣有名的豪富,然而向來深藏不露的。怎說?” “今晚我姑父要來?!背列姥笱蟮靡狻!拔逸p易見不得家里這姑父,但是每年他給我們家送來的玩意兒,我讓人去各地搜羅都找不著的?!?/br> “興許京中貴胄、大內(nèi)里有的?!睂庿P山道。 沉欣看了看這個衣著樸素的男子,笑道:“只怕也就圣上手上的能一比?!背列李D了頓,道:“但是估計圣上也見不得如此人才……” “如何說?” “晚上見得他,你們便知道了?!?/br> 晚上,沉府果然難得開了盛宴,沉家家主等一行人都穿得整整齊齊地等貴客來臨。寧鳳山笑道:“這個和朝中覲見也差不多了。” 沉航不敢讓隱藏身份的寧鳳山行什么大禮,便囑咐孟之羽帶著他躲到后頭去。孟之羽帶著他往后面走去,一邊軟語道:“寧公子多擔(dān)待,山野粗民,莫與之計較。” 身后寧鳳山沉吟道:“只怕是深山藏古寺——內(nèi)里乾坤大?!?/br> 這話從她頭頂上傳過來。他身量高大,孟之羽平視只看到他的脖子。這會兒和她一同藏在脂粉、童子堆里,仿佛窩在他的身影里一樣。孟之羽覺得奇奇怪怪的,便不再言語。恰是此時,全場都靜了下來。 只見廳門大開,先是近來了兩個通身錦繡、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幫著把著這門;然后邁入一只緇色卻流光溢彩的靴子,隨之而來的是白色細(xì)細(xì)絨絨的下擺。孟之羽認(rèn)得,那足下的便是上好馬鬃制的靴面,那雪絨花一樣的大麾竟就是個白狐裘。任是見慣豪富的孟之羽,這樣的東西她也是見得少了。 往上看去,孟之羽不禁呆了。此君容色自帶黧紅,眸子棕綠,發(fā)色、眉色倒是黑漆漆的,像了傳聞里域外的美男子一般;儀表堂堂、七尺昂藏,雙目含威、豐頤長身,真是個天人下凡。 “中原焉得此子?” 孟之羽聞聲驀然回頭,抬起頭卻見寧鳳山雙目炯炯,定睛地看著那人。那目光是她沒見過的鋒利。 那人便是沉欣姑父孫老爺。沉欣便帶著家小、沉航等上前去謁見。 孫老爺臉上總是不假辭色,說明來意:“我原不愿來,不過你姑母念家了,這會兒天氣寒又有點兒受冷不好出府。讓我來見見爾等?!?/br> 沉欣喜出望外,閑談、茶飯過后,便請下人取出了最近入倉的收藏品。沉航等叁人也便來一同品鑒?!斑@博山爐。”沉欣把玩著手上的物件,一一傳給諸人看了?!氨闶羌s莫四百年的東西。姑父看如何?” 物件傳到寧鳳山手里,他稍稍過了一眼,便傳給小廝,雙目隨著到了孫老爺身上去。 孫老爺不接?!敖袢俗龅??!?/br> “這……”沉欣驚呆了?!爸秲夯藘汕砂足y……” 沉航卻看得認(rèn)真?!霸煨偷故莿e致——這似玉非玉的——” “不是古物,又不是玉石,勞什子?!背列涝较朐綒怵H。 沉航卻越看越歡喜。“云定meimei喜歡么?”沉航轉(zhuǎn)頭看著孟之羽。孟之羽看他滿目晶亮,便自然知道他是非常中意這爐子,便點了點頭。沉航隨即轉(zhuǎn)頭向著沉欣:“哥哥,這爐子,原價讓與我?” 沉欣一挑眉:“弟弟歡喜,自然甚好,一千八百兩就好?!?/br> 二人歡歡喜喜地讓人將這博山爐收了起來。沉欣又陸續(xù)拿出了幾個藏品來請孫老爺品鑒。 孫老爺都一一點評了下,好茶喝下去了兩壺,忽想起來道:“哎,我想起來了,那個博山爐……雖不是什么古物,但是材質(zhì)十分特別?!?/br> 沉欣呆住了——“原那賣貨的行腳夫,便只說是個,地里出來的古物……” 孫老爺一笑:“也就是十多年前的手藝。不過這個東西,又硬朗,又有些塵土氣,黑黢黢又雜駁的也不像墨玉……倒是有些膠感。我看,” 沉欣、沉航凝神聽著。“怕便是長白山底下產(chǎn)的一種稀有石頭做的,人稱火葡萄,乃是地中巖火噴涌到外、又遇雪水冷凝而成。有碩大者可達(dá)燈籠模樣,當(dāng)然小尺寸的多見些。方才那爐子便怕是用那燈籠大小的火葡萄雕的。我看是近人珍重陪殮之物,被歹人挖了出來,流落到市面上了?!?/br> 沉欣半晌才說:“姑父,那么,方才那博山爐……可是珍奇之物?” 孫老爺?shù)溃骸拔壹疑星覜]這么大的。” 沉欣猛然站了起來:“弟弟,這爐子我不賣了!” 沉航方才也是聽傻了,聞言馬上道:“哥哥,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沉欣臉都紅了:“我折騰這些勞什子這么久,好不容易有個能入姑父法眼的,你無論如何也得還給了我!” 沉航也舍不得那東西,看了看憂心如焚的孟之羽,道:“我這是給孟meimei買的,準(zhǔn)備給她定親所用,你何忍?” 孟之羽聞言,臉上羞得通紅的,站起來便小步走了出去。見孟之羽跑遠(yuǎn)了,沉欣才冷冷地道:“你何必用meimei做借口?再說這樣珍稀的玩意兒,你舍得隨了她到了夫家去?” 沉航也不客氣?!霸贫ㄏ矚g,我不會放手的?!?/br> 二人吵了個面紅耳熱,最后沉欣轉(zhuǎn)頭看著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寧鳳山:“寧公子,你來評評,有這樣做弟弟的?” 寧鳳山緩緩站了起來,走到眾人中間去?!氨境煞ㄓ卸?,凡大宗買賣均需要立契為證,雙方畫押為據(jù)。此爐價格不菲,且契約未成……看來還是要貴兄弟妥善商討為上……只不過只依據(jù)孫老爺所言便定此爐價值,恐怕草率了一些?” 沉欣瞟著他:“寧公子你……你不知我姑父……”看了看氣定神閑的孫老爺,哼道:“別說是鐘離、徽地最具眼光的藏家,便是全國、全中土域外,都無人可比肩!” “原來如此?”寧鳳山向?qū)O老爺行了一禮。 “藏品之豐富、學(xué)識之淵博,怕是無人能及我姑父?!背列赖靡庋笱蟮氐馈?/br> “你們小孩子真是……”孫老爺?shù)降资鞘懿涣?,皺著眉站了起來,大步要走。沉欣攔也攔不住。 “后生倒是有一事忖度,希望孫老爺解惑?!睂庿P山緩緩道。“孫老爺器宇軒昂,俊朗不凡,雙目璀璨如明星、膚色如蜜糖秾麗,恐怕并非中原人士;加之家財萬貫、學(xué)識淵博,藏鑒淵藪,只怕出身也是不凡之輩。” 孫老爺慢慢轉(zhuǎn)身過來,棕綠色的雙眸定定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廳里安靜異常。 “從域外到了中原、資財豐厚、學(xué)識過人、容貌出眾者,數(shù)十年以來,唯數(shù)十年前某王之王妃一支。孫老爺,此言對否?” 孫老爺臉上抖了一抖,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到nongnong的夜色里去。 沉欣已是氣得滿臉通紅,追出去了一會兒,又?jǐn)∨d而回,撲過去拽起寧鳳山衣襟便吼起來:“哪里來的臭家伙,胡說什么!”便廝打起來。 沉航見二人打得難解難分,忙去拉架:“”哥哥,哥哥!別打了!寧公子是朝廷命官,打不得!打不得! 沉欣紅著眼推開了沉航:“好個沉航,吃里扒外,聯(lián)合外人來謀我財寶,還要威脅我家姑父?” 沉航不知道哪里觸了他逆鱗,氣得也一拳揮過去:“你要下牢,別拉著我去!你打的可是乃是當(dāng)今翰林,寧鳳山大人!寧大人來徽地視察編撰刑律案典,你倒好,這會兒就要做案典上‘毆朝廷命官’的典型么!” 沉欣停了,打量著寧鳳山。寧鳳山氣質(zhì)出眾,他原便猜度不是凡品,不料竟是京官。然姑父……他轉(zhuǎn)念一想,便只得重重嘆氣道:“表弟說的是,為兄魯莽了?!?/br> 寧鳳山一笑:“你們二人這個‘香爐之爭’倒是可以在典里寫寫,也是典型案子?!?/br> 沉航見他放了軟話,忙打圓場:“哥,咱們先安排寧大人好生休憩養(yǎng)傷,好大一場誤會!不然便是千謝萬謝,也謝不了你的罪!” 沉欣也清醒了下來,親自安排了寧鳳山的寢食、又請了鐘離最好的醫(yī)師來看;寧鳳山這山東大漢子沒有什么大礙,也不與此二人多言,閉門休息去。臨閉門前,還請人要來了紙筆。 書房里只沉欣、沉航二人,沉航看著沉欣坐得木頭一樣,臉上漸漸泛青,便道:“放心,哥哥,寧大人胸襟廣闊……” “你懂什么?”沉欣無奈地看了看他,眼神竟有幾分絕望。無言片刻,沉欣指了指門:“把門關(guān)上了。” 孟之羽在小院子里踱步好一會兒,身子早冷得不行;加上又沒吃沒喝,差點兒便眼冒金星。正在搖搖欲墜時,一個溫暖的身軀接住了她。 “靜哥哥?” “姑娘,天寒,當(dāng)心著涼,到屋里去吧。”原是個高大健壯、慈眉善目的娘姨。孟之羽被扶著到了個溫暖的房間去。 小房間雖小而簡單,但是溫馨素雅。那娘姨悄聲道:“沒得令給姑娘準(zhǔn)備房間,便斗膽請姑娘來此歇歇。這兒隔壁是我們主子的房間,這里的香、陳設(shè)和隔壁都是一樣,給姑娘來歇歇最合適?!逼瘫愣藖砹艘煌氲盎苍恪!爸徽埞媚锴穆朁c兒說話,老奴也是斗膽了。” 孟之羽感激地點頭。實在是餓極了,下了調(diào)羹吃起來。從小的規(guī)訓(xùn)也壓不住本能——沉家這樣的大門戶,便是養(yǎng)女也是像了千金小姐一樣養(yǎng)著;沉家對養(yǎng)女們卻更加嚴(yán)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都需精通,并且須得是個閨秀典范,從小不許多吃,犯饞是大忌。孟之羽作為沉家養(yǎng)女中最為出挑的一個,身段也是最窈窕優(yōu)雅,就是從節(jié)制飲食上來。 此刻一碗醪糟下去,孟之羽身子骨早熱熱騰騰的,嚴(yán)冬的寒氣都舒發(fā)開來了。這酒釀品質(zhì)也十分優(yōu)秀,吃得齒頰留香。孟之羽想要站起來謝謝那娘姨,卻尋不到人;聽得后頭屏風(fēng)后有衣衫窸窣的聲音,便道是那娘姨在收拾,孟之羽便款步上前,斗膽將那屏風(fēng)推開了一絲縫兒。 往里看去是個明亮的小廳子,四處筆墨書畫清供俱有;兩柱掛著淡紅色的帳子,香霧的味道更馥郁了。孟之羽繼續(xù)往前走,紅色帳子深處,果然有人影,她撩開簾子,竟見沉靜波正對著她捻著筆站著,胸膛赤裸地敞著,胸膛上莫名有淡淡的劃痕。 他的皮膚是雪一樣白,而那臉龐卻紅彤彤的,雙眸見了她,挪也挪不開。 一條熱火陡然從孟之羽的小腹往上燎去,嗤啦啦燒到她的額角上。“靜哥哥,我頭暈?!彼龐陕曊f著,扶著書桌的桌角,就要挨到他身上去。 沉航忙扶住她,想了一下,又不敢扶著,將她推開了一點兒讓她站穩(wěn)了。孟之羽仍舊暈乎乎,十分不滿,便繼續(xù)嚷道:“靜哥哥……” “小聲……”沉航忙抱住她,捂住她的嘴巴;孟之羽順勢倒在他懷里。她不知為何軟爛得像泥一樣。 扶著她的這個人渾身僵硬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孟之羽感受到他的不情愿,頗為不忿,環(huán)著他的腰將他的小腹抵在她的衣衫外。室內(nèi)溫?zé)?,她早將袍子棉襖脫了,只單薄的一層衣裙。 有個什么東西陡然yingying地頂著她。她哂笑:“我可是你meimei?!?/br> 沉航不答。 “可我不想做你meimei?!泵现鹛痤^,仔細(xì)地搜索沉航的眼睛。沉航訝然地看著她,眼睛充滿不解和失落?!霸贫ú幌爰奕恕!泵现鹂粗p目,仿佛看著天上的星星,看著看著淚眼朦朧。“不嫁人,留在靜哥哥身邊。好不好?” 沉航別過去臉。 “你不喜歡我嗎?” 沉航回頭仔細(xì)看著她。那樣美的臉龐,那樣聰慧的頭腦,無一不具有過人的美。將她留在身邊又有何不好? 他便吻了下去,從她脖頸吻了下去。仿佛在驚濤駭浪里翻滾的鯨魚,孟云定從沒有那樣歡喜過。 不知過了多久,孟之羽徐徐睜開雙目。 此時晌午已過,冬日的斜陽十分耀目,橙色的光照在凌亂的地上。推門而入的人們,看著滿地衣裳以及床榻上相擁的二人,都不敢作聲。 孟之羽看著稀稀拉拉的人影,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然而心底咕咚一聲;正要坐起來,卻感到身子被人赤條條地牢牢抱著,雙腿之間又是疼痛又是潮濕。她來不及細(xì)看,映入眼簾的是那驚訝而憤怒的臉。 “孟之羽,你在做什么?”沉航的話驚雷一樣炸在她頭頂上。 身后的男子醒轉(zhuǎn)過來,飛快地坐了起來并將孟之羽抱在懷里?!笆俏义e了。” 寧鳳山將孟之羽抱得緊緊的?!安灰置瞎媚??!?/br> 孟之羽明白過來,瞬間便流下了眼淚。她并不顧寧鳳山說了什么,只盯著沉航。沉航一眼也不看她。 “穿好衣裳,梳洗好了,我們再說把?!背梁綒獾貌惠p,拂袖便去了。 孟之羽幾乎是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寧鳳山的懷抱。她整個人都撕裂了開來,由著娘姨給她梳洗換衣;不過一個時辰過去,她便消瘦了好幾斤似的。 孟之羽在處理身子的時候,寧鳳山卻早已洗濯好了,已到了沉家書房去。 氣氛完全變了過來。 沉欣不無痛心:“寧大人,我……我原待你為上賓,還將父親的房間讓與了你休憩,你竟……” 沉航更是氣得要吐血:“寧大人,草民不是什么斯文人,禮義廉恥尚且知道一些。此等事,你說要如何辦?” 寧鳳山扶著額,眉頭緊皺:“寧某人將求娶孟姑娘。” 沉航冷笑:“誰不知道寧大人已有妻房?” 寧鳳山嘆了一聲:“寧某與妻將以禮相待?!?/br> 沉航看了一眼沉欣,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白匀粺o不妥。只是……” “今日之事,便我等四人知悉便妥了。”沉欣道。 寧鳳山隔了一日才去見孟之羽。 孟之羽容色如常,笑容清淡。寧鳳山見她并不抗拒自己,心里也放心了幾分,便道:“姑娘若不嫌棄……”將衣帶上掛著的玉佩送了過去。 孟之羽接過玉佩,笑道:“那么,寧大人頭上的簪子能不能給了我?” 寧鳳山面有難色?!鞍l(fā)妻所送?”孟之羽嫣然一笑?!傲T了。凡事總得睜一眼閉一眼,朦朧之間才有十全十美。大人,是不是如此?” 寧鳳山默而不語。 孟之羽忽然跪下行禮,寧鳳山忙上前扶起。孟之羽垂眸道:“妾身無他求,唯求……” “烏蘭嗣鼎一事,無論如何,不要再提了吧?!?/br> 留不住昨夜星辰,留不住昨夜風(fēng)。 沉航痛心疾首:“meimei,如今你大錯鑄成,唯有一步你可還了沉家養(yǎng)育之恩?!?/br> 孟之羽淚痕未干,看著眼前這個她想了十?dāng)?shù)年的男子。 “寧大人喜歡你,又虧欠于你;如今他已洞悉鐘離孫家乃是烏蘭王妃之后,以他的性子必然告發(fā)給了朝廷,此時我等恐怕便要抄家下獄,整個徽地都不太平了?!背梁降??!盀榱苏麄€徽州,為了我們沉家,你得勸勸他?!?/br> “讓他不要再提這一切?!背梁蕉ň粗?。等待她的答案。 好。 車轱轆往前開。 花轎往前走。她孟之羽,在徽州沉家抱養(yǎng)成長的姑蘇第一美人,穿著粉色嫁衣裳嫁給了寧翰林作妾。 “孟夫人……”馮夫人道?!斑@一盞茶吃得如何?” 鐵觀音用剛剛收的雪水烹得nongnong的。 “好?!?/br> 茶氣如幻,如蜃氣,彈指也過了那么多年了。 “子鶴也是,饒了那么大的彎子……”馮夫人笑道?!爱?dāng)年,孟太太在府上設(shè)琴社,宴請雅士來敘,子鶴生母——也是我族姐,已是在列。原來在那時,靖遠(yuǎn)公雖遠(yuǎn)在云貴,已受命暗中保護(hù)塵玉成長且不時派人來照料;不料子鶴這不知就里的孩子,卻到后來糊里糊涂地愛上了塵玉。這怕是要用一輩子去照料了。” “那日我去看塵玉,看得她在房里和子鶴生氣,便是在拗那首侗歌小調(diào)怎么彈才對。按理說侗歌乃是我們貴州多見,燕京那里有來?我回來與靖遠(yuǎn)公一說,他這才告訴了我?!瘪T夫人笑得雙眼彎彎。“男人們心思也是深沉得很。身邊人也未必看得出來?!?/br> 便是在沉航身邊十多年,她最后也并沒能看清楚他為人。約莫在寧蕊出生的一個月前,她才驀然想清楚那一天。 她挺著大肚子去找寧鳳山。“你說,沉航和沉欣是不是設(shè)好了相思局?” 寧鳳山看著她腳步踉蹌,又不要他扶,自嘲地一笑:“嫁給我,不好么?” 她其實早就猜到,至是不愿意面對。眼前這個男人為了她和她的肚子清減了不少。有什么不好?學(xué)識、才干,他樣樣與她相稱。 有什么不好?他不是沉航。 有什么不好?沉航不是他。 她不明白。她還是偶爾的夜晚在流淚。 “蜜兒是命好?!泵戏蛉诵Φ?。二人喜出望外,便聊了半日如何將這個大發(fā)現(xiàn)告知寧蘊。 雪越積越深了。 “母親,夜雪那么美啊?!币估锓禋w,等著上馬,小子柔踩著石階上的厚厚積雪,金色的燈光映在雪亮的地上。遍地灑金。 “那沉太尉……估計今晚便押去海參崴?!瘪T夫人悄聲道?!把艽蟆!?/br> “會很大的?!?/br> —————————————— 孟之羽 字云定 沉航 字靜波 預(yù)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