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西立刻感覺身上壓著的人動了動，含糊地咕噥兩聲。

    “……嗯？”路西恩半睜開眼睛，又瞇起眨了眨，睡得有些昏沉的樣子，“……怎么了？”

    “日安，公爵閣下。”威廉姆躬身，竭力不要把問候念得太咬牙切齒。

    看看外面的大太陽！看看我疲憊的臉！睡什么睡！你他媽睡什么睡！

    給我起來聽工作匯報！

    ……

    “……日安？”路西恩坐起身，像是還沒完全睡醒，盯著威廉姆反應(yīng)了一會，才慢吞吞問道，“事情都辦妥了？”

    他話剛開了個頭，伊西立刻起身往外走，不在自己工作范圍內(nèi)的事情一律不看不聽。這都是血淋淋的經(jīng)驗，他們霍爾傭兵再怎么出了名的嘴巴嚴(yán)記性又不好，也不妨礙總有幾個雇主覺得死人才會永遠(yuǎn)閉嘴。

    威廉姆挪動腳步給伊西讓了讓路，就當(dāng)自己低著頭看不見路西恩因為伊西離開露出不滿的表情，等人出去把門關(guān)好才回答道：“關(guān)于采購糧食的事情，我談了幾家糧商商會，其中三家有充足的現(xiàn)糧可以賣給我們，一家是東行省的商會【滿穗】，還有北方這邊的商會【秋倉】和【路易吉兄弟】。不過北方的糧價普遍偏高，他們知道今年這邊氣候不對，抬價很兇?！?/br>
    他不光跟滿穗的皮爾斯談過，也去找了其他幾家商會，貨比三家多收集些情報總不會出錯。

    “我寫了一份總結(jié)，您可以看一下?！蓖愤f上自己辛苦奔波的成果，當(dāng)然他知道路西恩大概率對這種東西沒興趣，直接進(jìn)入口頭總結(jié)環(huán)節(jié)。

    “綜合下來滿穗是最合適的。雖然運輸上會比北方這邊買多花一些時間，但也不會超過五天。品種可以提供麥和豆兩種大眾口糧，價格我壓到麥?zhǔn)榻且唤铮棺邮榻且唤?，這差不多是今年市價的八成，蔬菜和rou類我們需要的話他們能定期送貨，不過因為食品類運輸不能使用空間載具，運輸費用要另計……”

    威廉姆說著說著就剎不住車地開始詳細(xì)敘述各家商會的優(yōu)劣，路西恩當(dāng)背景音聽著手上翻了翻他送來的總結(jié)書。

    威廉姆屬于典型教會學(xué)校教出來的學(xué)生，在非頌神文書上沒那么注意修辭文法，準(zhǔn)確表達(dá)意思即可，雖然在貴族眼里屬于粗俗土氣沒什么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但閱讀起來方便很多。

    講道理寫匯報公文不就是要淺顯直白重點明確，一句話里七個修辭八個隱喻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搞密碼戰(zhàn)。

    尤其是統(tǒng)計稅收人口田地的文件，翻開第一頁路西恩就充分地感受到這個時代實用文體發(fā)展的落后性。

    他要看的是一個莊園有多少自由民多少農(nóng)奴多少工匠，一個莊園屬于誰有多少耕地每年交多少稅，而不是“xxx伯爵二世的白馬踏足于此，從此這塊土地生長出果實與麥粒”的敘事詩，需要他自己在字里行間找重點。

    怎么說……Excel真是個好東西，上班的時候他應(yīng)該少罵幾句的。

    第9章

    回憶起Office軟件有多么好使，威廉姆交來的總結(jié)書就不太夠看了，路西恩捏著公文邊角抖了抖，理直氣壯地嫌棄：“全都是字，我看得眼花?！?/br>
    一句話把威廉姆堵得氣憋在胸口差點沒上來，轟隆隆在他腦袋里炸煙花。

    “那您說……該怎么寫？”威廉姆使勁捏緊了拳頭，實在沒辦法把話說得不咬牙切齒。他絞盡腦汁跟商會談生意，他辛辛苦苦寫總結(jié)，現(xiàn)在還得在這被人挑刺……

    說到底他一個護(hù)衛(wèi)隊長為什么要干文官的活？不就該當(dāng)場掀桌子撂挑子翻臉走人，反正這位公爵廢得走兩步都喘，要不是仗著出身好身份高現(xiàn)在墳上草怕不是都老高了！

    威廉姆嘴角怎么努力也扯不起來，難掩嘲諷地頂上一句：“您說，我肯定改?！?/br>
    “……”

    他看到路西恩沉默了幾秒，不是那種被他頂撞生氣或者被堵得啞口無言的沉默，更像是一種被他的激烈反應(yīng)驚嚇到而得思考下要怎么開口的沉默。

    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一雙眼睛盯著他不放。那雙藍(lán)得過分干凈的眼睛里閃爍著威廉姆看不透的情緒，光沉在眼底，幽幽如海上浮冰。

    剎那間房間里安靜得仿佛時間停止，繼而凝滯的空氣堵在威廉姆的胸口，一點點把他肺里的空氣往外抽。

    威廉姆那噼里啪啦燒得他頭腦發(fā)熱的火氣也跟著空氣被一點點抽出去，在路西恩所投注的視線中嘩啦過了一遍涼水，又一股腦地給他灌回透心的寒意。

    他冒犯了一位公爵。

    威廉姆突然意識到這件事。

    他本不應(yīng)該這么沖動，他的出身就決定了他要比其他同僚忍耐更多才可能爬上高位，商人家的孩子最擅長的就是笑臉迎人，哪怕他面前是其他任何……他都不應(yīng)該……

    “唉……算了。”長長的沉默后，路西恩又長長嘆了口氣，他撇著嘴小聲嘀咕了兩句，非常小聲，但正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威廉姆立起耳朵沒錯過半個字。

    “都知道我是廢物了，內(nèi)務(wù)官就不能給兩個有用的人嗎……”

    ——聽起來似乎是路西恩不該說威廉姆也不該聽的抱怨。

    平白被掛上“沒用”標(biāo)簽的年輕護(hù)衛(wèi)隊長愈發(fā)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而路西恩好像抱怨完就強迫自己接受了“派給他的都是比自己還廢物的廢物”的事實，揉揉臉無奈道：“拿幾張紙拿支筆，過來仔細(xì)看著，我就講一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