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那一刻他再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了,也疲累得不想再逃。他就在精神的恍惚中體味出一種飄飄蕩蕩的失重感,好像一束天光正從頭頂?shù)陌嘴F間現(xiàn)出,冥冥中牽引了他。 他飛了起來。 一切陰森恐怖的幻想都被他遠遠甩到下面,世界變得安寧了,他終于感受到了某種無聲的解脫。 一聲焦急的呼喊卻在這時突然劃破了這生死的交界。 “康寧!” 是……是誰的聲音?他在說什么? “他怎么回事?他沒有鼻息了!這是怎么回事?”那人的聲音還在吵。 很奇怪,康寧被吵得有些不耐煩,卻又覺得這聲音十分耳熟,聽起來就讓他感到有兩分莫名的心安。 這是…… 戚長風! 病榻上的小皇子猛地咳了起來,細小的血沫駭人地從他花瓣一樣的唇角嗆出,他因極度的痛苦而渾身痙攣,面色青白已渾然不似活人。 但是一殿的人聽到這瀕死般的咳聲反倒松了一口氣。 趙貴妃整個人都軟了,此刻已經(jīng)沒有形象地歪倒在兒子的塌邊,眼神是懵的,早就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 小兒的驚癥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其實也沒那么夸張。怕只怕小皇子像方才那樣厥過去,這口氣不緩過來,大羅神仙這時也要無力回天了。 好在老天垂憐,到底沒舍得收走這條備受親長疼愛的小命,還是把他放回來了。只是小皇子這一次算是更傷了根基,后面最緊要的就是好生養(yǎng)著,千萬不能再有損傷了,那些驚嚇刺激總會隨著時間慢慢平復,過個三年兩載的,今日這場災禍的影響就會慢慢消弭了。 王太醫(yī)已經(jīng)老邁,他當值的最后這幾年幾乎就是專為小皇子一人調(diào)養(yǎng)診治,陪著康寧的時間比陪他自己的親孫子還多,閑暇時也都是捧著醫(yī)書琢磨那些為小兒調(diào)養(yǎng)的偏方舊例有沒有可以用在小皇子身上的。這些年下來,早就對這多災多難的小殿下生出了感情。臨到要告老還鄉(xiāng)了,小殿下突然遇到這樣的災禍,老爺子難免更有些撂不開手,一邊收針一邊唉聲嘆氣的。 戚長風從方才進殿起就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也只有在康寧氣息停滯的片刻失聲喊了那一句。他身上的傷其實比小皇子要嚴重得多了,一道淺卻很長的刀口從他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后腰,其他細小的傷更是不計其數(shù),此時這些傷口雖然已經(jīng)自發(fā)止血,也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洇出了深暗的痕跡。他卻毫不理會身上火辣作痛的傷口,只是緊盯著老太醫(yī)慢條斯理收針的動作。 殿內(nèi)一時靜默的落針可聞。 還是徽帝聲音低啞地打破了寂靜,“長風先回去把身上的傷處理一下吧。這件事后面你不用管了,朕會查清的。” 戚長風卻沒有答應。他就站在離小皇子五步遠的地方,此時突兀地一撩衣袍跪了下來: “陛下,小子在京城躲得夠久了,如今已是時候該回到南疆了?!?/br> 他這話一出,全殿的人都驚了。 三年前皇帝剛把戚長風接來時,那時其實只有皇帝和戚長風本人知道徽帝的打算是什么。趙云俠或許猜到了一點,但是這樣的聰明他從不會對旁人賣弄。其他的人,包括已經(jīng)上朝領(lǐng)政的大皇子在內(nèi),都以為皇帝這樣百般恩寵地把戚長風養(yǎng)在京城,就只是在養(yǎng)一個活著的抗夷符號,養(yǎng)一個抗夷烈士遺脈的名頭。 這些年徽帝的備戰(zhàn)動作已經(jīng)很明顯了,大梁要收割掉百多年前太宗親封的異姓王、甚至要與南夷發(fā)生一場大戰(zhàn),這個消息在百姓間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就像徽帝這三年征兵積糧的軍事準備一樣,榮寵平民出身、父母因南夷戰(zhàn)死的戚長風,就像一個朝廷在抗夷之戰(zhàn)中所做出的大義上的準備。 只不過戚長風尤其對上了皇帝的胃口,又討得了最受寵的小皇子的歡心,才在宮內(nèi)宮外格外的引人注目些。 但無論如何,沒有人認為戚長風還會回到南疆去的。南疆——大部分梁朝人心里只覺得那是一片沒開化的蠻荒之地,濕熱的瘴氣和蔓延的疫病讓那里充滿了恐怖不詳?shù)臍庀?,難懂的方言和不同的風俗讓中原的百姓自覺在商貿(mào)和文化上都與南人隔離,更遑論自梁朝開國以來,南疆世代都由奚南王統(tǒng)治著,在梁朝百姓心里與南夷早都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 若不是這幾年朝廷一直潛移默化地宣傳南疆也是大梁國土、南疆人也是梁人同胞的概念,又時有南夷人在邊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消息傳播,百姓們是很難理解皇帝為什么非要大動干戈地收回那窮地方,又要跟有南疆隔在中間、與大梁八竿子打不著的南夷打一仗的。 故而戚長風此言一出,因為這場變故對他多少有些遷怒的趙貴妃都愣了,“你這孩子說什么呢?”本來還有些怪戚長風把兒子帶出去的趙貴妃下意識反駁他,“什么叫躲在京城夠久了,要回到南疆?難道陛下養(yǎng)你幾年,如今還會把你趕回去不成?京城難道要放不下你了,你還要跑到哪兒去?” 戚長風深深看了一眼床上蒼白昏睡著的小孩子,神色依然沒有任何的動搖:“今日這一場刺殺,小殿下這一場病,還有——”他說到這里突然頓住了,某種一直隱藏著的、尖銳刻骨的仇恨在他眉宇間一點點浮現(xiàn)了出來,“還有京郊林中那些無辜喪命的普通人家,都與奚南王脫不了干系。他的狗命在他脖子上寄了這么長時間,我不想再繼續(xù)這樣等下去,讓更多的人因此受難了——我知道陛下原也準備在明年春天時開戰(zhàn)。小子愿請為軍前一小卒,只盼能親手將這大逆之人斬于馬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