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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琉璃 春日的風已經從遠方吹來了…… 所有人都知道戚長風很快就要離京了,除了康寧。 但即便如此,這個冬天對于康寧來說也已經足夠難過。 有時候像梁徽帝那樣的人,總以為他真的可以把心愛的柔弱的孩子養(yǎng)在純白的云端,給他建上一座透明的琉璃房子,一切風雷電閃、灰泥塵埃都會由他這樣無所不能的父親擋在外面??祵幠恐?,永遠都只會有明月星辰、朝陽晚霞。世間男女老少彼此相愛,小孩子都會在有星星的夜晚回到母親身邊。 但人呼吸空氣,飲食五谷,概莫能外地活在這真實的人世間,便永遠無法脫離滾滾紅塵的濁氣與人類駁雜的欲望,更絕無可能永遠無知無憂、不受裹挾。再厚重的城墻也總有風霜透入,而越是嚴密保護、不肯叫他吹到一點風雪的孩子,越是難以捱過寒冬。 如果說在京郊的林中發(fā)生的那場禍事是飄進小皇子琉璃宮殿中的第一絲陰霾,那么接下來,縷縷暗影都開始從小孩子曾以為澄凈無波的水面下浮現(xiàn)出來。 在冬日漫長的養(yǎng)病生活中,康寧在有心人的引導下,終于得知了好些年前的一件事。那時他還極小呢,而三皇兄的年紀也不大,還是個赤誠勇敢、又禁不住幼弟撒嬌的小小兄長。 黎衡晏在一個夏天的午后,從眾人都以為小皇子在那睡熟了的皇帝的寢宮把弟弟偷了出去,其實他們跑出去的距離根本不遠,不過是遙遙望見了靠近前六殿的內宮門,呼吸了片刻殿墻外的空氣,半盞茶的功夫就被一群人大驚小怪地找回去了。 皇帝罵了三皇子一通,卻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只不輕不重地罰三兒子抄了兩卷書。 自那以后,康寧便一直同他三哥關系最密。他卻早忘了在幼年那次出逃后,他有半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過他三皇兄,而他三皇兄身邊伺候的小太監(jiān),經那一遭也再未于宮中出現(xiàn)。 直至這個格外寒冷的冬日,他才終于知道了,在他們被抓回來的那個下午,在康寧回到趙貴妃身邊歪纏要點心的同一時間,三皇子正跪在陳嬪面前,被他自己的母親紅著眼睛抽了滿背的血棱子。 “你怎么敢這樣莽撞?你以為那是你同胞的弟弟嗎!你以為你跟他一樣貴重嗎!”陳嬪又心疼又恨鐵不成鋼,手下得重且急,把三皇子柔嫩的后背鞭出了一道一道青紫駭人的腫痕。 “母妃為何要如此!父皇也并沒有生我的氣!”黎衡晏含著淚問他的母親。 “那是因為這位金貴的小殿下沒有出什么事!”陳嬪幾乎控制不住地把一些她長久以來的嫉恨不平發(fā)泄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你以為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母妃我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你以為我是你大皇兄那寵冠后宮的母妃嗎?你以為太湖陳家是貴妃背后的趙家嗎?咱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夠在你父皇那里賠四殿下一個人的!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啊!” 在那一刻,來自生母的感情上的傷害幾乎超過了黎衡晏受到的身體傷害,他憎恨又傷心地梗著脖子吼了回去: “母妃愿意自輕自賤,請不要帶上兒子!”小小的皇子挺直脊梁跪在陳嬪面前,維護著自己在這時這刻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岌岌可危的尊嚴:“父皇對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一樣的重視疼愛,絕不會踐踏自己的血脈??祵幰膊皇鞘裁唇鹳F得碰不得的小殿下,他是我的弟弟!” “我自輕自賤?”陳嬪覺得自己快要被孩子不懂事的頂撞氣昏頭了,她流著淚冷笑了一聲,“兒子,你被你父皇養(yǎng)得也太天真。你以為你母妃天生骨頭軟,就愿意自輕自賤嗎?我告訴你,這天底下,這宮城里,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就是輕賤,生來就輕賤,這都是老天爺定好了的!” “你怎么不問問你的小太監(jiān),卓兒怎么樣了呢?”陳嬪在這發(fā)泄情緒的當頭,甚至是含著一股惡意地盯著自己的親生骨rou,“他輕賤得連一條自己小命都留不住,這時應該已經裹著席子叫人扔進京外的荒山里了吧?!?/br> 那一日,黎衡晏是尖叫著被他收到消息匆匆趕來的父皇一步步抱走的。之后的半個月,皇帝一直把三兒子帶在自己身邊,親自看護照料,盡力消除著這件事對年幼的兒子造成的可怖影響。 皇帝帶著兒子在京郊大通河的堤壩上擲石頭,教他通過外邦晉上的千里鏡看夜空中高掛蒼穹的星星,他還喬裝同黎衡晏兩個人出宮去、親自在孩子面前下場與一個大漢頂羊——他甚至并沒有對陳嬪作出任何的處罰,只是在那之后更少到她的甘芝宮去了?;实墼诿鎸ψ约旱暮⒆訒r,也不過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父親,他那時甚至已經到了憎恨陳嬪的地步,但他仍然害怕懲罰陳嬪會更加傷害到年幼的黎衡晏。 皇帝想周全一件無可能完成的事,他獨自張著一只大大的帆,想要把他所有的孩子都牢牢擋在帆的后面。 但是那些孩子的母親從四面八方瞧過去,卻都疑心自己的心肝被剩到了皇帝那張帆的邊緣,她們只想用那張帆籠罩住自己的骨rou,于是四下用力,彼此憎恨,帆布早就到處漏風了。 無可厚非,也無法可解。 徽帝想盡辦法地減輕了這原本小小一件兩小兒一場搗蛋引發(fā)的災難對三子的摧折,但是他到底也是凡人,他預料不到,在幾年后,這同一件事又在他心愛的幼子那里引發(fā)了一場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