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溫怡端著一碟清油白菜從廚房走出來。 沈天帆眼里閃過一絲驚慌之色,急忙收起照片,說:“哦,沒什么,是一家藥材公司寄來的新產(chǎn)品宣傳廣告?!?/br> 溫怡不高興地說:“真是的,廣告怎么寄到家里來了。” 沈天帆沒說多話,拿著信匆匆走進(jìn)書房,“砰”一聲鎖上房門,把耳朵貼在門背后,聽見妻子又進(jìn)了廚房,才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阿彪,你認(rèn)識龍獅(國際)服飾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易小木嗎?認(rèn)識?那就好了,你幫我找機會教訓(xùn)教訓(xùn)他,就說我沈天帆叫他識相點,別沒事找事自找不痛快?!?/br> 8 秋風(fēng)蕭索,秋意已濃,溫怡已經(jīng)穿上新買的羊毛衫。 這一天,她在學(xué)校里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正準(zhǔn)備下班時,接到了丈夫打來的電話。 沈天帆在電話里說今天晚上他要招待衛(wèi)生局的幾個領(lǐng)導(dǎo),讓她和溫晴兩個在家先吃飯,就不要等他了,他可能要晚點才能回家。 溫怡掛了電話,心里有些發(fā)酸,雙眸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 回到家時,她看見茶幾上放著幾顆藥片,還有一張紙條。 拿起一看,紙條是溫晴寫的:姐,我有事出去一下,不回家吃晚飯了,別忘了吃藥哦。 上次從精神病治療康復(fù)中心出來之后,程院長給她開了許多抗精神病藥物,據(jù)說要持續(xù)服用兩年,以預(yù)防復(fù)發(fā)。 沈天帆怕妻子忘記吃藥,特地叫溫晴在家“監(jiān)督”。 溫晴倒是盡職,天天都提醒jiejie按時按量服藥。 就連今天有事外出,也不忘留張紙條叮囑她。 溫怡拿起藥片,盡管她覺得這些藥片對自己并無幫助,反而使她滿頭秀發(fā)日漸脫落,頭痛的頻率和程度也日漸加深,但一想到如果不按醫(yī)生的吩咐吃藥,萬一自己真的再次出現(xiàn)像前次一樣的癥狀,再被送進(jìn)瘋?cè)嗽喝?,那就太可怕了。猶豫一下,還是倒了一杯白開水,把一把藥片一顆不剩地強咽了下去。 偌大的一個家里只有她一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她像一只受傷的波斯貓,懶洋洋地窩在沙發(fā)里,不想動手做飯,也沒什么胃口。 因為長期服用大量的鎮(zhèn)靜藥物,藥物的副作用和不良反應(yīng)在她身上越來越嚴(yán)重,藥片吞下去不久,頭便立即疼痛起來,整個人也昏昏沉沉?xí)灂灪鹾醯模淮笠粫涂吭谏嘲l(fā)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時間,溫怡忽然被一陣涼嗖嗖的冷風(fēng)吹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早已黑下來,房間里沒有開燈,黑乎乎的一片,對面的鋁合金玻璃窗打開著,冷風(fēng)從窗口直灌進(jìn)來,吹得她瑟瑟發(fā)抖。 她翻了一下身,感覺全身每一寸骨頭都是酸痛酸痛的。低聲呻吟一聲,正要起身去關(guān)窗戶,忽然發(fā)現(xiàn)窗外站著一條白色的人影—— 不,她住在七樓,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看見窗外飄著一條白色的人影,血跡斑斑的白裙,修長瘦削的身材,垂胸的長發(fā),秋風(fēng)撩起她的頭發(fā),她看清了她的臉,她居然沒有臉——這不正是那天她在臥室門縫外邊看見的那個女鬼么? 她頭皮發(fā)炸,身上的冷汗唰一下就冒出來了。 不要怕,不要怕,這不是真的,這只是幻覺。 她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不住地安慰著自己,把頭扭向別處,努力使自己不去看窗戶外邊。但深深的恐懼伴隨著強烈的好奇,促使她擦擦眼睛,忍不住又向窗外望去,并不是她眼花,也不是她的幻覺,那白影仍像一件晾著的衣服一樣掛在窗外,裙裾隨風(fēng)飄揚,干癟的身子如鬼如魅,極其可怖。 “你、你是誰?你到底是人是鬼?” 極度驚恐之后,溫怡終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相信那不是幻覺,那是真的,窗外真的飄著一個滿身鮮血的人影。 窗外的白影居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幽冷而凄厲,宛如從幽冥地獄中傳來的一般。 她說:“我是這套房子以前的女主人。” 溫怡一怔:“以前的女主人?” 她剛搬來時,的確聽說過以前這套房子的住戶是一位副市長,那位副市長剛買下這套房子不久,就被人舉報作風(fēng)有問題,在外面包“二奶”。其妻受此打擊,精神失常,在一天擦窗戶時竟失足墜樓身亡。后來事情驚動了政府有關(guān)部門,紀(jì)委一路追查,終于查出這位副市長不但生活腐化,在外面包“二奶”,而且還是個大貪官。難道窗外飄著的這條白影就是那位墜樓的市長夫人? “你、你真的是那位市長夫人?你、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么?” 溫怡嘴唇哆嗦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窗外白影忽然“嘎嘎”地笑起來,聲音尖利刺耳。 溫怡渾身毛發(fā)都豎起來。 白影并不回答她的話,自顧自地往下說:“是的,我就是那位屈死的市長夫人,我老公背叛了我,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所以你就跳樓自盡?” “我不是跳樓自盡,也不是意外墜樓身亡,我是被我老公推下樓的,我死得好冤呀?!?/br> 溫怡驚懼之余,竟有些同情起這個“女鬼”來,原來她是被她老公害死的,難怪冤魂不散。 那白影幽怨地長嘆一聲,凄凄慘慘地說:“你難道不知道嗎,你老公也背叛你了,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他已經(jīng)不愛你了。你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不如跳下來陪我吧?!?/br> “我老公有了別的女人?我跳下去陪你?” 溫怡宛如被人突然點中身上的死xue,一怔之下,就如電腦黑屏一樣,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猶如置身夢境,囈語般重復(fù)著這兩句話,“我老公有了別的女人?我跳下去陪你?” “你還猶豫什么,你最愛的人背叛了你,作為一個女人,你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快跳下來陪我吧。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里飄來飄去,我好孤單呀,來陪我吧,快來陪我吧……” “我老公背叛了我,天帆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跳下去陪你?” 溫怡已經(jīng)完全沒有自己的思維,像個被人催眠的木頭人,口中喃喃自語,迷迷糊糊朝窗口走去…… 9 沈天帆接到小區(qū)保安的電話,急匆匆趕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多鐘了。 他所住的b棟在花苑小區(qū)南面,面向著小區(qū)大門,背后是一片準(zhǔn)備開發(fā)成小區(qū)花園的人跡罕至的亂石崗,再往后就是小區(qū)圍墻了。 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樓房后面,只見樓下的亂石叢中停了一輛警燈閃爍的警車和一輛紅色的消防車,幾名消防員正在地面鋪充氣墊,一個臉色白凈戴著眼鏡的警察正手拿電池喇叭朝樓上喊話,周圍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 沈天帆順著大伙的目光抬頭向上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只見七樓自家窗戶上坐著一個人,雙腳懸空,衣角隨風(fēng)飄動,隨時都有可能會被風(fēng)吹得滑落下來。 再一細(xì)看,這人正是他妻子溫怡。 小區(qū)保安擠到沈天帆身邊說:“沈先生,您怎么才回來呀。” 沈天帆抹抹額頭上的冷汗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安說:“我也不知道你太太怎么了。晚上十來點鐘的時候,我巡邏走到這棟大樓后邊,抬頭看見您太太坐在窗臺上,兩只腳像蕩秋千似的蕩來蕩去,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我叫了她幾聲,她也不應(yīng)。我趕緊一邊給您打電話,一邊報了警……” “你就是她老公?” 那眼鏡警察嗓子都喊干了,把電池喇叭往沈天帆手里一塞,沒好氣地說,“你跟老婆斗氣也不應(yīng)該把人家氣成這樣呀,得,你來喊吧,不把她喊下來你就別停。” 沈天帆有些尷尬地接過電池喇叭,對著七樓窗口喊:“溫怡,你怎么了?沒事你坐在窗戶上干什么,快點回房去吧,你看人家都在下邊看著你呢。” 眼鏡警察用手電像探照燈似的照著上面,溫怡仿佛睡著了一般,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甚至連眼睛也似乎是閉著的。 風(fēng)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吹得她的衣角獵獵作響。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沒有半點反應(yīng)。 沈天帆清清嗓子,提高聲音又喊道:“溫怡,我是你老公呀,有什么事你先下來再說吧。老婆,乖,快回房去吧。” 溫怡面色木訥,雙目無神,好像被人攝走了魂魄一般,對丈夫的喊話,對樓下嘰嘰喳喳圍觀的人群完全聽而不見,熟視無睹。 眼鏡警察有些著急,想了想說:“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你開了門,從前面悄悄回家,找機會從后面把她抱進(jìn)屋吧。不過千萬記住,不要讓她發(fā)現(xiàn)你,要不然她一激動,真跳下來就麻煩了。” “好吧,我上去試?!?/br> 沈天帆只好硬著頭皮走到大樓前邊,乘電梯上到七樓,掏出鑰匙輕輕打開大門。 屋子里沒有開燈,他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妻子坐在后面的窗臺上。 他在門邊站了一會,等眼睛適應(yīng)屋子里黑暗的光線之后,才屏聲斂息,躡手躡腳地朝窗口走去。 他一直走到客廳,溫怡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 他這才略略放心,腳步挪得更快。當(dāng)他走到溫怡身后一米來遠(yuǎn)的地方時,忽然聽見她凌空而坐,口中卻喃喃自語。 他心中一動,止住腳步側(cè)耳一聽,只聽她喋喋不休地說:“……我老公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他不愛我了,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不如跟你一起跳樓算了……” 沈天帆聽到這話,猛地怔住。 就在這時,溫怡終于聽見身后的輕微響動,扭頭一看,一見他正滿臉猙獰地逼近過來,不由花容盡失,驚恐地大叫道:“你說得沒錯,他來推我了,他來推我了……” 沈天帆迅速將表情調(diào)整過來,又走近一步說:“溫怡,別這樣,有什么事下來再說吧。”說話間,悄然伸出手去,要從后面抱住她。 “啊,不要推我,我不想死,不要推我……” 溫怡忽然激動起來,手舞足蹈,如同看見了鬼怪一般,驚恐萬狀,難以自持。 沈天帆不敢猶豫,沖上前去,雙手向她腰間攔腰抱去。 就在他雙手觸及她衣服的那一剎,她的身子向前一滑,輕飄飄地掉落下去。 “老婆,不要——” 沈天帆臉色大變,一聲慘呼,直撲到窗臺上,探頭向下看去。 還好,樓下消防員的充氣墊已經(jīng)鋪開,并且充滿了氣。 只聽“砰”的一聲,溫怡的身體掉落在氣墊上,又被輕輕彈起來。 樓下圍觀的人先是一聲驚呼,繼而都松了口氣。 沈天帆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地,掉頭朝樓下跑去。 在無人的電梯里,他嘴角邊忽然露出了一絲陰冷的笑意。拿出手機,撥通了青陽精神病治療康復(fù)中心的電話。 康復(fù)中心的救護(hù)車好像早就埋伏在周圍某個黑暗的角落里似的,很快就哇哇怪叫著開進(jìn)了小區(qū)。 兩名白大褂直接把溫怡拉上了車。 10 這一次,溫怡在康復(fù)中心一共待了十天。 在這十天里,她不但接受了以前那些針劑和藥物治療,還接受了電抽搐治療。 程院長說這種治療方法對于像溫怡這種興奮躁動或情緒消極有自殺企圖的病人極其有效。但這種治療對病人的負(fù)作用也是十分明顯的。等到溫怡被丈夫從康復(fù)中心接回去時,她的身體整整瘦了二十斤,一頭美麗秀發(fā)也幾乎掉光,其情形已經(jīng)與她在瘋?cè)嗽豪锟吹降哪切┱嬲寞傋雍翢o二致。 更糟糕的是,經(jīng)過上次的跳樓鬧劇,幾乎所有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患了精神分裂癥,都知道她進(jìn)了精神病院。 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會招來異樣的目光。 丈夫沈天帆盡管在外人面前仍然一如既往地對她好,老婆前老婆后地叫得親熱,上樓下樓都牽著她扶著她,但在家里,當(dāng)只有夫妻二人相對的時候,他臉上的厭惡與冷漠是遮掩不住的。 這也難怪,誰攤上一個瘋子老婆,誰的心情都不會好到哪里去。 溫怡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才開始回學(xué)校上班。 三天之后,老校長在晚上的例行會議上委婉地宣布了學(xué)校解聘她的決定,理由是學(xué)生家長對學(xué)校聘請一個精神病人做老師意見很大。 開完“歡送會”,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溫怡走出校門的那一剎,止不住淚流滿面。 忽然,她臉上顯出一種少有的堅忍與狠毒,一邊用力擦拭著眼睛里委屈的淚水,一邊咬著牙說:“我不哭,是誰把我害成這樣,我一定叫他加倍奉還?!?/br> 可是臉上的淚水卻怎么也擦不干,她抬頭一看,原來是下雨了,看來連老天爺都可憐她,在陪著她一起流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