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臨出門時,彭名揚忽然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小舅子一眼。 陸軍心領神會,急忙跟著走到門邊。 彭名揚落到眾人后邊,低聲問:“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陸軍點頭說:“姐夫放心,一切安排妥當,絕對萬無一失?!?/br> 彭名揚滿意地點點頭,加快腳步,追上了前面的人。 3 從青陽河中游往下十余里,河水便漸漸變了顏色,蚊蠅在河面上成群飛舞,再往下走,到了下游,河水濁黑,水草不生,魚蝦滅跡,蛆蟲遍地,惡臭熏天。 河中流淌的似乎已不是河水,而是變了質(zhì)的黑醬油。 在青陽河下游兩岸,各有一個村莊沿著河堤逶迤延展,東岸的叫河東村,西岸的叫河西村。 這天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火球一般的太陽仍然炙烤著大地,在河東村這邊那寸草不生的河堤上,站著一位身形單薄、戴著眼鏡、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正手搭涼棚,沿著河提向上游方向張望,毒辣的太陽已把他的皮膚灼得通紅發(fā)紫,可見他已在這火爐一般的堤岸上站了不少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堤岸上塵土飛揚,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穿過熱浪,從青陽市方向快速駛來。戴眼鏡的年輕人面露喜色,急忙站到路邊,密切關(guān)注著奧迪車的動向。 只見奧迪車到達河東村方位時,并未在堤上多作停留,一扭頭,沿著堤坡駛下,直接開進了村子,在村主任何長庚家門口停了下來。 何長庚聽見喇叭聲,急忙跑出來,與車子里的人說了幾句話,就笑嘻嘻地上了車。 車子拐了一個大彎,駛出村子,沿著一條大路往東南方向去了。 年輕人識得那條路是直接通往鎮(zhèn)上鴻發(fā)酒店的,頓時面露失望之色,一屁股坐在火燙的堤坡上,過了一會兒,卻又不甘心似地站起來,呆呆望著路口,似乎是在等待那輛奧迪車開回來。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傍晚時分,黑色奧迪終于又折了回來,但只在村口停了一下,讓打著酒嗝的村主任下了車,然后又爬上堤坡,一溜煙往青陽市方向去了。 “就這么走了?”年輕人目送“奧迪”離去,氣憤地跺著腳,從不罵人的他也忍不住絕望地罵了一句,“這些狗日的。” 這個年輕人名叫崔鎖平,河東村人,是這些年來村子里培養(yǎng)出來的唯一一個大學生,剛剛從武漢一所大學化學系畢業(yè)。 在他念高中和大學期間,家中祖父、父親和大姐先后得癌癥病故,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村子里得癌癥死去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看著原本清澈見底魚蝦成群的青陽河漸漸變濁變黑,變成一條臭水河,讀化學系的崔鎖平開始懷疑自己的家鄉(xiāng)之所以變成“癌癥村”可能與河水被污染、變質(zhì)有關(guān)。 他取了一些樣水帶回學?;灆z測,其結(jié)果令人吃驚,這條兩岸村民賴以生存的“母親河”中流淌著的,居然是含有亞硝酸鹽、三氯甲烷等致癌物質(zhì)的劣五類水。 原本清波蕩漾的青陽河,怎么會變成一條濁黑發(fā)臭的“死亡之河”呢? 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青陽河下游水質(zhì)惡化危及兩岸村民身體健康,與中游工業(yè)區(qū)內(nèi)某些無良企業(yè)向青陽河超標排放工業(yè)廢水有關(guān),其中的名揚造紙廠更是偷排大戶。 為了掌握第一手的資料和證據(jù)、告倒告垮這些無良企業(yè)、還青陽河以河清水秀的本來面目、將家鄉(xiāng)父老從“癌癥村”的魔掌中拯救出來,崔鎖平在大學四年級時,趁學校放實習假的機會,應聘到青陽市名揚造紙廠做了一名造紙工人。 經(jīng)過幾個月時間的臥底調(diào)查,基本掌握了造紙廠偷排漏排的證據(jù)。 大學畢業(yè)后,他放棄了師友為他介紹的高薪工作,回到家鄉(xiāng),聯(lián)系河東河西兩村深受污水之害的村民六百余人,聯(lián)名給省環(huán)保廳寫了一封舉報信。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河東河西兩村村民的遭遇和處境引起了有關(guān)部門有關(guān)領導的高度重視。 崔鎖平從電視新聞上看到省環(huán)保工作檢查小組到青陽市青陽工業(yè)區(qū)突擊檢查各廠礦企業(yè)排污情況的消息之后,大感興奮。 他推想檢查小組必定要到下游實地考察,取水樣測水質(zhì),走訪村民調(diào)查情況,所以一直站在大堤上等待著,準備在檢查小組到來之時將自己辛辛苦苦搜集到的一些資料、照片等重要證據(jù)遞交上去,以供參考。 誰知頭頂烈日冒著酷暑苦等了老半天,環(huán)保廳的人倒是來了,可人家連車都沒下,開著車到鎮(zhèn)上酒樓轉(zhuǎn)了一圈就回去了。 真是豈有此理! 怎么會這樣呢?難道事情起了變化,還是……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他知道省城來的檢查小組在明天中午之前就會離開青陽市去別的地方檢查環(huán)保工作,照現(xiàn)在的情形看,顯然是彭名揚在工作組面前耍了花招,蒙蔽了省城領導和工作人員。 這次辛辛苦苦的舉報很可能就會這樣不了了之。 怎么辦?是眼睜睜看著扳倒中游排污大戶的良機白白流逝、讓彭名揚之流繼續(xù)污染環(huán)境為害村民,還是另想辦法,奮力補救,力求告倒這群唯利是圖不顧別人死活的王八蛋,還家鄉(xiāng)人民一個公道? 沉思半晌,他忽地一咬牙,眼中透出堅毅的神色:不行,這件事絕不能半途而廢,工作組不下來調(diào)查實情,咱難道就不會上訪了?他不來取證,咱就不能主動上去遞交證據(jù)了? 想到這里,他急忙奔回家,拿出塑料瓶,分別取了兩份樣水,帶好相關(guān)資料,與母親打了聲招呼,就騎著家里那輛破舊自行車,沿堤而上,直向青陽市方向飛馳而去。 4 天色漸晚,一彎新月剛剛升起就被烏云擋得嚴嚴實實,天氣悶熱得像個大蒸籠,河面上熱氣升騰,堤上堤下彌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惡臭。 崔鎖平將一輛嘎嘎作響的自行車踩得飛快。 從下游河東村到中游青陽市,約莫有三十多里路程,騎自行車大概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到達。如果能趕在深夜檢查組的人關(guān)門休息之前將材料遞交上去就好了,否則就要在青陽市耽擱一個晚上,明天白天再去找檢查組的人,彭名揚耳目眾多神通廣大,難保不會被他發(fā)現(xiàn),也難保他不會從中阻撓。 他一邊在心里這樣想著一邊抬頭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烏云越積越多,越堆越厚,有如泰山壓頂,風雨欲來。他心里越發(fā)著急,打著手電,將自行車騎得更快了。 這一段河堤內(nèi)外都沒有人家,路上只偶爾有一兩個擦身而過的夜行人。 大概走了十來里路,忽見前面河堤上燈火通明,人影幢動。 他暗覺奇怪,將自行車騎近一瞧,只見路邊枯樹上挑著一盞數(shù)百瓦的電瓶燈,河堤兩邊各樹著一個木杈,架著一根長竹竿,橫擋在道路上,四五個身著制服的彪形大漢正在檢查過往行人。 崔鎖平以為是公安人員夜間公干,并未在意,一直騎了過去,走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對勁,因為那些人穿的制服并非警服,而是保安服,而且他們對從上游方向下來的行人并不阻攔,只檢查從下游往中、上游去的行人。 崔鎖平忽然意識到什么,暗覺不妙,正欲掉轉(zhuǎn)車頭,另覓路走,誰知那些保安員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 “喂,干什么?去哪里?”一個保安員黑著臉朝他走過來。 崔鎖平無處可避,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去,說:“我、我去青陽市,走、走親戚?!?/br> 他已覺出來者不善,所以撒了個謊。 “這包里裝的是什么?檢查?!辈淮卮?,那保安員一把奪過他掛在車屁股后面的帆布包,往地上一倒,忽拉一下,他放在包里的照片、資料和兩個水樣全都被倒出來。 保安員蹲下身看了一下,忽然臉色一變:“好小子,老子們找的就是你。兄弟們,快把他抓起來,地上的東西全部沒收?!?/br> “喂,喂,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干什么?你們……”崔鎖平尚未完全反應過來,就被那大個子保安一腳踹倒在地,兩名保安員手持鐵棍繩索,直朝他撲來。 “喂,快放開他!”正在這時,忽聽一聲嬌叱,一輛自行車從下游方向疾沖而來,前車輪高高抬起,一下撞在一名手持繩索的保安員襠部。 那名保安員頓時扔下鐵棍繩索手捂襠部倒地哀號不已。 緊接著自行車后輪一拐,正好撞在另一名保安員膝彎里。 那名保安員向前一跪,撲倒在地。自行車從他背上碾過,疼得他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眾人大吃一驚,定睛一瞧,這才看清楚來者竟是個騎自行車、穿牛仔褲的妙齡少女。 “臭娘們,找死啊你?!贝髠€子保安一邊揮舞鐵棍向她撲來,一邊拿出哨子,使勁吹著。 哨聲未落,忽然從不遠處的黑暗中躥出十來個小青年,個個手持鋼管鐵棍砍刀,罵罵咧咧,氣勢洶洶,圍攻上來。 少女見勢不妙,看了呆愣在地上的崔鎖平一眼,柳眉一皺,喝道:“書呆子,還發(fā)什么愣,快上車呀?!?/br> 崔鎖平如夢方醒,急忙爬起身,手忙腳亂地把散落在地上的照片資料和水樣收進帆布挎包,背在身上,一撅屁股,跳上了她自行車后座。 那少女斜跨在自行車上,飛起一腳,踹向大個子保安左邊肋下,趁對方側(cè)身閃避之機,單足一點,自行車向前滑出兩三米遠,沿著河堤內(nèi)側(cè)的斜坡,直向下飛馳而去。 崔鎖平只聽耳邊風聲呼呼作響,身子一歪,差點摔下車來,急忙伸手攬住少女的腰肢?;仡^一看,一群追兵在后面大呼小叫,卻哪里還追得上來。 5 那妙齡少女和崔鎖平共乘一輛自行車,逃出險境后,慌不擇路,又向前沖出數(shù)里之遙,確信身后再無追兵,這才松口氣,停車休息。 崔鎖平嚇得臉色煞白,驚魂未定,沖著少女一個勁地道謝,說:“若不是女俠在關(guān)鍵時刻從天而降,仗義援手,那我今天的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少女撲哧一笑說:“書呆子,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女俠,我叫小葉?!?/br> 原來這少女姓葉,是河西村人,今年18歲,曾經(jīng)學習過武術(shù),會些拳腳功夫。 因為有家人和親戚相繼死于莫名其妙的癌癥,令她對青陽河水質(zhì)產(chǎn)生了懷疑,所以也在暗中調(diào)查中游企業(yè)污染環(huán)境危害下游村民身體健康的事。 今天下午,小葉也在河東村這邊的大堤上等待省城來的環(huán)保工作檢查小組,結(jié)果檢查組的人沒見到,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崔鎖平這個志同道合的朋友。 崔鎖平不認識她,她卻知道他就是河東村大名鼎鼎的“狀元郎”,心想人家是大學化學系畢業(yè)的高材生,搜集的證據(jù)一定比自己的專業(yè)和管用,于是便委隨其后,決定一路暗中保護他進城告狀,順便也可把自己搜集到的一些材料報告上去。 結(jié)果她還真不是杞人憂天,崔鎖平在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空曠路上,還真遇上了麻煩。若不是她及時趕到,還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崔鎖平一聽這少女竟是跟自己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友”,心下更起欽敬之意,于是便開誠布公,把自己調(diào)查名揚造紙廠的前因后果說了出來。 小葉聽罷,柳眉微皺,說:“難怪我覺得剛才在堤上設卡檢查的那些人警察不像警察,保安不像保安,聽你這么一說我才明白,那些人一定是彭名揚派來的打手。他一方面在城里耍手段玩花招蒙騙省環(huán)保廳的檢查組,一方面派出打手在從下游去到青陽市的必經(jīng)之路上設下關(guān)卡,阻止下游村民進城告狀。他這一招‘欺上瞞下、上下其手’可真絕呀?!?/br> 崔鎖平聽說那些兇神惡煞的家伙竟是彭名揚派來的打手,不由大吃一驚,一把抓住小葉的胳膊六神無主地問:“糟了,糟了,這可怎么辦呢?檢查組的人明天上午就要離開青陽市了,他們對名揚造紙廠的環(huán)保檢查結(jié)果如果寫進了報告形成了結(jié)論,咱們?nèi)粼傧肱e報他們推翻這個結(jié)論,那就麻煩多了,弄不好還會落下個‘誣告’的罪名呢。” 小葉想了想說:“這事確實有點麻煩,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大路走不通,咱們還有一條小路可走。從這往前不遠,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通到青陽市郊,不過這條路又狹窄又崎嶇,十分難走,不能騎車,只能步行。而且中間還要翻過一個叫青山嶺的小山頭,所以比走大路要遠上十幾里路。我小的時候曾隨父親到青山嶺采過草藥,所以知道這條小路?!?/br> 崔鎖平說:“那太好了,咱們就從小路步行進城吧,只要今晚能到,趕在明天檢查組離開青陽市之前見到他們,就不會誤事。” 小葉點點頭,把自行車在水溝邊藏好,以備回來時取用,然后打著手電,領著崔鎖平,覓著小路,直向青陽市方向奔去。 一聲炸雷,暴雨傾盆而至。 小路崎嶇,本就難行,被雨水沖刷過后,更是溜滑泥濘,崔鎖平一個不小心,摔了一個跟頭,若不是小葉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拉住,他非掉進路邊泥溝里不可。 兩只“落湯雞”在曠野泥濘小路上步履維艱地行走了三個多小時,時間已經(jīng)是深夜十二點多了。 雨勢漸小,卻又忽然刮起風來。 兩人濕頭濕臉,衣著單薄,直凍得瑟瑟發(fā)抖。 再往前走了一會兒,隱約看見前面有一個小山包攔住去路。 小葉拿手電照了照說:“這就是青山嶺了,只要翻過這個山頭,那邊就是青陽市郊了。你放心,咱們說什么也能在天亮之前趕到?!?/br> 此時此際,兩人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手拉著手,相互扶攜著,直往山上爬去。手腳并用地爬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兩人氣喘吁吁,早已渾身冒出熱汗,終于到達山頂。 站在小山包上,遠處城市的燈光已隱約可見。 崔鎖平抹抹臉上的汗珠,輕輕松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一直牽著小葉的手,不由臉色微紅,急忙放開。 小葉瞧見他的窘相,不由格格一笑,正要再次牽住他的手一同沿小路往山下走去,忽地四周響起驚天動地的呼喝之聲,從雜草叢中鉆出十幾個人來,個個手拿手電筒和短鐵棍,呼啦一下,就將他們兩個圍在了中間。 崔鎖平嚇了一跳,用手擋住迎面射來的手電燈光,瞇眼一瞧,只見來者都是一些虎背熊腰面目兇狠的年輕大漢,站在最前面的兩個人他卻認識,一個是彭名揚的小舅子兼保鏢陸軍,另一個卻是河東村村主任何長庚。 他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心想:小葉說得沒錯,他們果然是彭名揚的人。只是何主任怎么會跟他們攪在一起的呢? 他忽地想起今天下午那輛奧迪小車接何長庚去鎮(zhèn)上酒樓喝酒的事,心頭一亮,忽然明白過來,指著村主任的鼻子說:“難怪以前有村民去告彭名揚的狀,狀紙還沒遞上去彭名揚就知道訊息了,難怪彭名揚的這些狗腿子會咬住我不放,原來你早已被彭名揚收買了,做了他的走狗。是你私底下向彭名揚告了密,讓他事先有了準備,對不對?” 何長庚點點頭,皮笑rou不笑地說:“平娃子,別逞能了,人家彭老板財大勢大,豈又是你一介書生能扳倒的?快快交出你身上那個帆布挎包,我向陸軍求個情,讓他不要為難你,放你回去?!?/br> “呸,你這個叛徒,要我交出彭名揚污染環(huán)境的罪證,連門都沒有?!?/br> 崔鎖平一邊咬牙切齒破口大罵,一邊暗暗用力握了一下小葉的手,示意她趕緊出手,將這群混蛋打個落花流水。 小葉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聲說:“書呆子,你以為我是黃蓉呀,這么多人,憑我一雙拳頭無論如何是打不過的?!?/br> 崔鎖平急了,小聲問:“那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