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顧相檀只垂眼不語,默默地看著碗中烏黑的藥汁。 半盞茶后,一個頎長的青年身披鎧甲風(fēng)塵仆仆地進了國師府,見了顧相檀,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屬下失職,請公子責(zé)罰!”衍方以額抵地,語音哽咽。 顧相檀看著他明顯也憔悴了許多的模樣,問,“怎么回事兒?” 衍方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其實真正讓趙鳶送命的不是南蠻人,而是三王趙典死前埋伏在軍中的余黨。 “只怪我們識人不清,失了防備?!?/br> 顧相檀靜靜地聽著,良久又輕問,“他……回來了嗎?” 說到這個,衍方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屬下……屬下沒能帶回六王爺?shù)氖?。?/br> “什么?!”顧相檀猛地挺直了背脊,原本還算沉靜的表象正在片片剝落。 衍方艱難道,“六王爺中的是毒箭,此毒為南蠻第一毒,毒發(fā)快,且狠,極具傳染性,當(dāng)日有幾位照顧六王爺?shù)谋吭谡慈玖硕狙笠搽S著毒發(fā)去了,而王爺薨逝,太醫(yī)到來,便建議、建議將尸身……就地焚燒?!?/br> ——咣當(dāng)! 顧相檀手里的藥碗直接砸落下來,里頭的藥汁灑了一地。 “你、你們帶回的……” 衍方替他說完,“屬下帶回的,是……一具空棺?!?/br> 話才畢,蘇息便叫了起來。 “公子——!” 顧相檀當(dāng)即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再難支撐地摔落下來。 …… 太醫(yī)院消息一傳出去,趙溯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太醫(yī)們都不敢說太重的話,但趙溯自己瞅見病榻上面若死灰的顧相檀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一腳踹倒了跪在最前頭的掌院,冷聲喝道,“怎么昨兒個還好好的,現(xiàn)下竟成這樣了,你們到底怎么做事的!” 太醫(yī)個個心道:昨兒個哪里有好好的,靈佛這命相早就一日比一日虛了,只是今日卻似更不好了。 但面上卻無人敢應(yīng),也知茲事體大,只不停抖著磕頭一遍遍地說著“臣該死?!?/br> 顧相檀便在這一疊聲的哭號里復(fù)醒了過來,他睜眼看著站在自己榻前威風(fēng)凜凜的趙溯,眉目寂然。 趙溯瞧見他看著自己,一股腦兒將這些人都趕了出去,心如火焚,他在房中自顧來回踱了好幾步,終忍不住沉聲道,“你這般作踐自己是什么意思?怨我?恨我?” 顧相檀似是哼笑了一聲,但立刻換來一陣咳喘,片刻才說出話來。 “與你無關(guān)?!?/br>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趙溯如鯁在喉,淤塞難忍,他看得出顧相檀說的不是氣話,他是真真從沒在心里記掛過自己,從來沒有。 趙溯握緊了拳頭,面龐鐵青,下一瞬嘴邊卻露出冷笑。 “那便是了,從頭到尾這都是你自己的主意,沒人逼你。趙鳶為何要去邊疆?三王余黨為何如此恨他?如今他克死他鄉(xiāng)死無全尸,這結(jié)果,又怪得了誰!” 怪得了誰? 怪得了他顧相檀。 顧相檀彎起唇,面上閃過似笑非笑地神情,他輕輕地點頭,“是我,都是我害得他,所以他恨我,到如今都不肯入我夢來……” 趙溯牙關(guān)緊咬,片刻道,“你曉得登基大典不日便要舉行,這個大喜的當(dāng)口,喪祭之事自是要延后了?!?/br> 顧相檀一呆,不敢置信地看向趙溯,趙溯卻回以狠戾的表情。 而當(dāng)見得顧相檀整個人都開始抖了起來,殷紅的血線順著唇角不停滴落時,趙溯卻又急了,忙撲過去扶著他,朝外急吼。 “——太醫(yī)!” …… 夜半子時,整個國師府內(nèi)一片死寂,這種死寂像一種rou眼未見的漣漪一般不停向外擴張而去,從街頭蔓延到街尾,從城內(nèi),蔓延至城外。 不下半日,整個京城便都知道了,大鄴這一代的靈佛已近彌留之際! 一時群情悲慟,不停有人往國師府涌來,被趙溯派來的人都擋在了門外。 而府中漆黑的內(nèi)室只點了兩盞小燈,顧相檀在暗夜中微微抬了抬手,蘇息忙附身過去聽他說話。 顧相檀輕輕道,“紙、筆……” 蘇息一驚,繼而猛地便竄上了淚,一行行順著臉頰不停的淌落。 “公子,不、不要……” 顧相檀看著面前同自己一起長大的隨侍,即便他眸光已漸漸沒了焦點,但那溫潤神色一如往昔。 顧相檀費力地摸了摸蘇息的頭,又說了一遍。 “紙、筆……” 安隱不忍看這畫面,轉(zhuǎn)身將桌上的東西拿來了。 顧相檀不知何處來的力氣,竟靠著床架慢慢坐了起來,就著這昏暗的燭火一點點寫下了下一代靈佛的生辰八字,一如當(dāng)年,上一代靈佛圓寂前所做的那樣。 不過半刻,顧相檀已是汗如雨下,他撐著落了筆,而蘇息在一旁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顧相檀對同樣流淚滿面的安隱說,“方丈到了嗎?” 安隱慢慢點頭。 事關(guān)靈佛出世寂滅,一向以此為己任的相國寺僧眾自是早有預(yù)示,十天前便已出發(fā),前一刻剛到府外。 沒一會兒,一身披袈裟的耄耋老僧便悄無聲息地進得室來,對上顧相檀渙散的眼神,觀世方丈無奈地宣了一聲法號。 ☆、重來 顧相檀淺笑地望著老和尚,恭敬地喊了一聲,“方丈師傅……” 觀世方丈即便已歷經(jīng)幾代活佛更迭,如今得見顧相檀如此,眼中依稀顯露出絲絲遺憾來。 顧相檀將捏在手中的薄紙顫顫地交了過去。 觀世接過,忽的叫了他一聲。 “醒之……” 醒之。 當(dāng)日顧相檀七歲離家離京,顧家主母抱著兒子殷殷低語,仿似早已料到最終陰陽相隔的下場,只苦于再無法得見親兒長大成人。 回到相國寺后,觀世方丈便為顧相檀題下二字:醒之。 顧相檀記得當(dāng)時自己茫然問道:這是我的表字嗎? 觀世方丈望著顧相檀雙眼,說:你若受戒,這便是你的法號,你若未能……到得弱冠,這便是你的表字。 片刻方丈將那幅字交道顧相檀手里,鄭重道:盼你能醒之明之,忍之慎之。 如今,顧相檀再聽得這聲喚不由微愣,繼而苦笑開來。 “我雖自認沒有負天下……沒有負大鄴,但我卻負了佛祖,負了師傅,負了……您,更負了……” 那個人。 方丈的告誡他終究沒有上心,他明之卻醒不得,慎之卻忍不得,看不透紅塵俗世,放不下愛恨情仇。說到底,這個結(jié)果,不過是他顧相檀咎由自取。 觀世方丈搖了搖頭,“醒之,冥冥自有天意,是孽是善,皆是緣?!?/br> 顧相檀心頭一動,身子卻猛然脫了力氣歪倒下來,他眉眼漸漸變得模糊,整個天地都開始旋轉(zhuǎn)起來。 觀世方丈見此又宣了聲法號,退到床邊一角,手執(zhí)佛珠,輕輕地誦起經(jīng)來。 門外,蘇息和安隱早已長跪不起,聽得內(nèi)室響起《地藏本愿經(jīng)》的低吟,蘇息一聲嚎哭,以額抵地,重重磕起了頭。 而他身后聞訊趕來早已站了滿院的達官貴人們,也不由跟著跪了下去。 大鄴靈佛,菩薩入世的化身,只有真龍才能與之并肩,趙溯還沒有坐上那九五王位,此時此刻,按祖例也該要跪,可他卻懵懵地站著,雙眼空茫,下一時回神竟直接拔腿朝內(nèi)室而去。 兩旁無人敢阻,只有蘇息和安隱,兩下跳起,急急隨在趙溯身后要將他攔下。 趙溯卻一人一掌將他們甩開,不顧蘇息哭罵,沖到床榻前喝道,“靈佛不是能知過去曉未來生死人rou白骨么?你當(dāng)日如何救的趙鳶,如何救的先帝?為何你連自己一命都保不住!狗屁的菩薩,狗屁的如來!” 這話大逆不道之重,讓外室聽得的人全部抖若篩糠,恨不得挖了眼睛割了耳朵,看不見聽不得。 觀世方丈只一遍遍地搖頭,繼續(xù)默念起超度的經(jīng)文來。 而床榻上氣若游絲的顧相檀在一片黑暗中掙扎之下竟還能微微笑出弧度,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這一世的最后一句話。 “因為……我實在舍不得讓……淵清……一個人走……” 話落,桌上微弱的一星燭火,猛地滅了! 偌大的內(nèi)室,只剩一片死寂,良久才響起安隱和蘇息隱忍的抽泣之聲。 趙溯靜靜瞪視著眼前徹底沒了聲息之人,片刻,雙膝一軟,終于直直地跪倒了下去! …… 趙鳶,我曾笑你癡傻,苦戀如此之人,傾其所有不得回報。 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這般欣羨,你舍了江山舍了命。 到底得到了這一顆玲瓏心…… 趙溯身形一晃,壓下胸口涌上來的腥甜滋味,端端正正地向著靈佛已去的rou身磕了三個響頭,然后重整眉目,隨著觀世方丈一同步出室外,聽他用平整的語氣昭告天下。 “大鄴第十一代靈佛,圓寂。” ******** 顧相檀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了哭聲傳來,他渾身酸軟,手腳都沒力,但腦袋倒是慢慢恢復(fù)了意識,眼睫顫了顫,這才勉力睜了開來。 床邊的哭聲一頓,忽的換成了尖利的喊叫,大喚道,“安隱安隱,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另一個少年嗓子在床邊響起,“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明顯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