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小道的路自然沒有官道那般平坦,明顯有些高低起伏,但是路面上的土卻鋪散的十分均勻,且連大些的石子都沒有,就好像有人拿了掃把把這條路從頭掃到了尾一樣,說不出的可疑奇怪,趙鳶想,這該是在馬車后綁了類似竹條又或是結(jié)實的布帛的東西,邊走邊撫平掩蓋了馬車的車輪印才達到的結(jié)果。 又走了一陣,回到了離京城約莫十多里外的一個分岔路前,這個路口很大,因著挨近一個馬蹄形的山崖處,往來呼嘯的山風(fēng)也極大,吹得不遠(yuǎn)處長到小腿高的野草嘩啦啦的不停舞動。 趙鳶下了馬,湊近了看地上的痕跡,路面的平坦一直到山崖前就被凌亂的馬蹄印給打破了,該是之前路過此地的官兵留下的,他又走到野草邊去看,若說攪亂的土地能重新被掩埋,但是折斷的野草根莖卻是無法被輕易抹殺的,趙鳶看著眼前那歪了一小片的野草,眉頭一皺,忙順著這方向往前走去。 朦朧的月色映不出山崖下的全貌,但光是那黑洞洞地一片就足夠趙鳶冷了半片的心肺。 如果真如他所猜度的那般,這樣摔下去……到底會如何? 趙鳶不敢深想了,只壓著翻騰的胸口,放聲叫道:“相檀!?相檀!” 清亮冰冷的聲音沒入寂夜之中,在虛??章涞纳窖逻吪腔膊坏?,連帶著將話語里深藏的驚懼都放大了千百倍。 …… 顧相檀昏昏沉沉間,整個人都已經(jīng)脫了力,只憑著最后的一口氣才沒有放開手,不過雙臂都酸麻得快要失去了知覺,但是顧相檀卻始終沒有放棄,如果他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他重活一遭的意義何在?佛祖讓他回來歷經(jīng)這一切的意義又何在? 他不能死,他還有太多太多的事兒沒有辦成,他還沒有替淵清達成愿望,沒有還卻上一輩欠下的債,沒有讓那些人嘗盡自己種下的苦果,他怎么能死? 所以顧相檀堅信自己會活著,堅信佛祖會讓他活著,只要自己不放手,他就不會死! 希冀的力量、不甘的力量,加之愛恨情仇的力量,這些疊加在一起都是無窮無盡的力量,讓虛弱如顧相檀都倚靠著意志硬是撐了足足一個時辰,但是,顧相檀的腦袋卻是有些不清楚了,眼前也黑成了一片,就在他連續(xù)失去了兩次意識又茫茫醒來時,顧相檀真是覺得自己大概快不行了。 還能挨過第三次嗎? 怕是有些難了吧。 就在此刻,忽的一陣若有似無地喊聲自頭頂傳來,顧相檀整個人一怔,起先他以為自己太累產(chǎn)生了幻覺,但是當(dāng)耳邊又一句呼喚響起時,顧相檀一下就睜大了眼睛。 “淵……” 顧相檀張開干澀的唇,試了好幾下才發(fā)出了一點聲音,然而再多他卻做不到了。 不過僅這么一聲仿似輕嘆般的低喃卻讓趙鳶奇跡般地感應(yīng)到了。 顧相檀在下面! 他還活著! 趙鳶不敢耽擱,簡單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形就又用了些內(nèi)力揚聲道:“你別動,等著我!” 說罷趙鳶便飛身而下,這段緩沖的山坡比他以為的卻還要長,起先還能憑借著內(nèi)力勉強站穩(wěn),待到后頭,趙鳶只能借助手中的長劍插|入土里來止住下落的趨勢了。 也不知到底下了多少丈,趙鳶終于瞧見了顧相檀的所在,只見眼前之人的胸腹以下都已經(jīng)吊在了懸壁外頭,只一雙鮮血淋漓的手牢牢的抓握著一叢搖搖欲墜的樹丫,整張臉都白得泛出了青灰色。 趙鳶心里狠狠一緊,忙用一手穩(wěn)住自己,伸出另一手去拉顧相檀。 少言寡語的他難得多話地不停出口安慰道:“沒事的,別怕,我就拉住你了,我說松開就松開,別著急……” 顧相檀的手卻都已經(jīng)麻了,他雖勉力照著趙鳶的意思辦,但四肢早已不聽他的控制了,他想等趙鳶拉住自己時再放開一只手的,但是無奈兩只手卻一下去全脫離了掌控。 一剎那間,顧相檀的身子就極速往下墜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趙鳶大半個身子跟著顧相檀一起往下,堪堪地一把拽住了顧相檀的手腕,但是趙鳶因此自己也懸宕到了懸崖邊,只靠著半截插在山坡中的劍來做支撐,而兩人的重量使得劍鋒在不斷刨開土面,慢慢朝下滑去。 顧相檀雙眼怒張地感受著隱隱下沉的頹勢,重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希望在不斷破滅的滋味。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定不會這么害怕,但是現(xiàn)在有淵清,他顧相檀回來難道是為了再看一次趙鳶為了自己而死的嗎! 顧相檀沒心力思考那些有的沒的了,更沒了方才的滿腹信心,只抖著聲用力道:“淵清,放開我……” 如果沒有自己,就憑趙鳶的武功一定能擺脫如下的窘境,顧相檀知道他可以的,是自己拖累了他。 這句話一出,趙鳶眼瞳猛地縮了縮,但他面上卻毫無反應(yīng),就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抓著顧相檀的手反而更緊了,仍是用著鎮(zhèn)定的語氣道:“一會兒別掙扎,會沒事的,這里不高……” 說罷,不等顧相檀再開口,趙鳶猛地拔|出了劍,同時另一只拽著顧相檀的手又用力把他往上提了提,將人直接抱到了懷里,然后兩人便相擁著一起掉了下去。 趙鳶一直壓著顧相檀的頭不讓他四處亂看,自己則測算著距離,催動內(nèi)力,時不時用劍劃過崖壁,阻斷著下落的速度,鐵器同山石敲擊而出的聲音刺耳又鋒利,不停蹦出的火花擦過顧相檀的面龐,哪怕閉著眼都能感受到那種沖擊的力度。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懸崖的確如趙鳶所說,并沒有所見的那么深不見底,也就十多丈的高度,在快要落地的時候,趙鳶猛地身形一側(cè),伸出左腳蹬在了崖壁上,帶著顧相檀橫向跳出了一大段距離,直直落入了不遠(yuǎn)處的一座深潭中。 在入水的一霎那間,趙鳶用自己給顧相檀做了rou墊,替他承受了所有來自水面反彈的撞擊。 冰涼的水漫過四肢口鼻,顧相檀揮舞著手腳什么都看不清,卻還是直覺性地要去尋找趙鳶在哪里。 茫然間,一只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直接將他從水里拖了出來。 浮出水面的時候,一時涌進來的空氣讓顧相檀咳個不停,趙鳶一邊輕拍著顧相檀的背,一邊拉著他往岸上游去。 “淵清……淵清……” 冬日的寒夜,崖底的水簡直冷的像刀一般,顧相檀抖得根本沒法說話,卻還是撐著道:“淵清……你沒事吧……沒事吧……” 趙鳶見他那副狼狽的模樣,還想著要關(guān)心自己,心里跟著軟糯了下來,回道:“沒事……你也沒事……” 然后帶著顧相檀淌回了岸上,一到岸邊,兩人皆脫力地直接坐倒了下去。 顧相檀已經(jīng)快要被凍僵了,屁股一挨地人也直往后仰,根本坐不住,趙鳶卻托著他的腰,一手?jǐn)堖^顧相檀的背,將他摟到自己胸前。 半晌之后,顧相檀就覺得被趙鳶扶著的地方傳來一股股溫?zé)岬牧α俊?/br> 他知道這是趙鳶在用著自己的功夫給他取暖,顧相檀卻抬手想要把對方推開。 “不、不用……” 剛才墜崖已經(jīng)耗了他那么多力氣,再這樣顧相檀怕趙鳶會撐不住。 趙鳶卻不放手,只冷聲道:“就好了,不暖一暖要凍死?!?/br> 顧相檀于是不敢再動,怕越爭執(zhí)越浪費精神頭,只等著衣服稍稍干了些后忙不讓趙鳶再運功了。 “你自己也暖暖,我、我好了……” 趙鳶沒有堅持,徑自給自己也蒸去了身上大半的水汽后,就對顧相檀道:“尋個能藏身的地方,御御寒,不能太遠(yuǎn),很快就會有人尋來?!?/br> 顧相檀點頭,動了動腿,應(yīng)該能走,于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卻見趙鳶還是坐著,顧相檀要伸手拉他,趙鳶卻沒動。 “你去吧,我再歇會兒?!?/br> 顧相檀是什么人,當(dāng)下就覺得不對勁,緊張道:“淵清……你怎么了?傷到哪里了?” ☆、傷痕 顧相檀問著,趙鳶卻不語,顧相檀只有自己蹲□去尋。 這么折騰下來,兩人都是一派的狼狽,月白的衣裳不僅變成了蒼灰色,更是左一個破洞右一道口子的,不過顧相檀查看了一番后,并沒有在趙鳶身上發(fā)現(xiàn)明顯的傷處和血跡,只除了他的腿,不自然地歪倒在一邊,始終沒有動過。 “摔到了嗎?” 顧相檀著急地湊過去,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看著趙鳶的眼中滿是愧疚和緊張。 趙鳶道:“撞了一下,沒什么?!?/br> 顧相檀這么了解他,深知趙鳶的忍耐力有多強,要是沒什么對方怎么會坐下了就站都站不起來呢? “有沒有人……來人?。砣税。 鳖櫹嗵春鋈环怕暫傲似饋?,嗓音干啞中竟含著一絲凄厲的味道。 趙鳶拽住明顯有些亂了陣腳的顧相檀:“別叫了,浪費氣力,我沒事?!?/br> 顧相檀不聽。 趙鳶只有厲聲重復(fù)了一遍:“我沒事!你看著我!” 顧相檀一呆,低頭看向他,難得整個人都有些愣愣的,顯然是真的嚇到了。 趙鳶見他模樣,心口處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樣,不由軟了語氣:“不過只是摔斷了一條腿而已,我將我的馬兒留在了上面,他們?nèi)绻麑硪欢〞匆姷?,不出多久就會找下來,我們都會得救的。?/br> 對上趙鳶冷靜又平和的眉眼,顧相檀混亂的思緒才慢慢地鎮(zhèn)定了下來。 他彎腰對趙鳶伸出了手,語氣也恢復(fù)如常了:“別坐這兒,水邊涼,我們一起去前頭避避寒?!?/br> 趙鳶對上顧相檀故作平靜的面容,本不愿讓他扶,但自己的確有些行動不便,最后還是躊躇著拉住了他的手。 顧相檀的力氣小,背脊也單薄,趙鳶不敢把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不過僅就這么一靠,顧相檀就腳下踉蹌了一下,還是趙鳶及時穩(wěn)住了自己兩人才沒有一起跌倒下來。 趙鳶道:“你放開,我自己走?!?/br> 顧相檀的聲音卻很堅定:“我可以的?!?/br> 趙鳶最終沒有再說什么,兩人便這么一瘸一拐著挪到了離水潭邊有十多丈的一棵高大的榕樹下。 顧相檀等趙鳶坐穩(wěn)后,又蹲下去查看他的腿,趙鳶沒有掙扎,任他卷起了自己的褲管,幽暗的月色下,只見腳踝處已是腫的根本看不出骨節(jié)了,細(xì)白的皮膚被撐得像個饅頭一樣,鼓鼓囊囊的一圈,看著格外突兀。 明明是自己傷了,但是趙鳶卻還要安撫顧相檀:“沒有錯位,不算嚴(yán)重。” 顧相檀起身,左右看了看,忽的拔腿朝前走去:“要生把火?!?/br> 趙鳶皺起眉,這小山坳里地勢不清,誰知道會不會有什么暗藏的危險,好比毒蛇猛獸等,他不放心讓顧相檀離開視線。 顧相檀卻毫無顧忌,拖著笨重的腳步磨蹭著走遠(yuǎn),邊走邊道:“我看到樹枝了,就在這兒?!?/br> 趙鳶一路拿目光緊緊追隨著他,顧相檀也不安心把他一人留著,所以速去速回,好在這里地方也不大,除了正中一處水潭外,兩旁就是些干枯的樹木,最茂盛的也就是趙鳶靠著的那棵了,倒是四處開滿了密密麻麻的野山茶,一股股花香撲鼻而來。 顧相檀手里拿不了多少東西,就這么一趟趟地往返了好多次,這才把柴火堆放得差不多了。 顧相檀喘著氣,拾起地上的石頭想打火,無奈手抖得不行,就在他反復(fù)嘗試無果后,手里的東西被趙鳶接了過去,三兩下就給點著了,然后兩人的面前燃起了跳躍的火堆。 顧相檀借著火光撕下了自己里衣的兩條干凈的布帛,又用撿來的兩塊木板要給趙鳶的腿做一個簡單的固定,免得在活動時傷得更重。 趙鳶瞧著顧相檀的動作,他就在自己面前,低著頭,腦袋的發(fā)絲因著剛才的奔忙都散亂了下來,一部分披散在身后,一部分粘連在頰邊,趙鳶忍了忍,才沒有伸手去替他撥開。 而顧相檀的手,那纖細(xì)白嫩,本該毫無瑕疵的手上此刻滿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趙鳶一怔,猛地拉住對方的手腕將他的手心翻轉(zhuǎn)了過來,就見其上皮rou翻卷,靠近虎口處的地方更因之前在山崖邊長時間的懸吊抓握,被堅硬的藤莖割裂得深可見骨慘不忍睹,。 看著趙鳶擰起眉嘴角緊抿的表情,顧相檀用了些力要把手抽回。 “不過皮rou傷罷了,養(yǎng)養(yǎng)就好……” 趙鳶卻不放。 顧相檀一抬頭,對上了他不快地神色。 “這話你倒是也會說……”趙鳶冷冷道,他這是看出顧相檀抑郁的心思了,難得能讓顧相檀把心里所想的全表現(xiàn)在面上,可見這心結(jié)是有多重了。 顧相檀回神,這才覺著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不對,他愧疚于將趙鳶牽連止此,危難之際卻什么忙都幫不上,反而成了拖累,趙鳶又半點苦都不讓他受,顧相檀覺著,到得關(guān)鍵時刻,自己依然無以回報,力不從心。 但是他卻沒想得趙鳶怕是也有和自己一樣的念頭,趙鳶受了傷,顧相檀心疼不舍,而自己受了傷趙鳶一樣心疼,說不定還要把罪往自己身上攬,怪自己沒有看住顧相檀,到頭來這般怨憤難受的心情一點作用也無,反倒惹了兩個人更是煩擾。 顧相檀想著,不禁嘆了口氣。 “我要是聽了你的話,沒有出殿,許是就不會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