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四月初四,趙鳶到須彌殿尋顧相檀告辭,卻聽聞他被皇上宣進(jìn)宮中,一直到黃昏趙鳶離去,都未回殿。 四月初五,神武軍拔營整頓,驗(yàn)查糧草軍資,啟程回陳州。 那一日惠風(fēng)和暢天高云淡,神武軍旌旗招展肅肅戎裝,浩浩蕩蕩向西而去,沿途百姓夾道相送,人群一路綿延至城外才堪堪將歇。 侯炳臣要晚一陣才走,于是由兩位副將帶隊出征,趙則在一邊滿面不舍,一會兒叮囑六哥要小心,一會兒又勸慰兩位師傅要保重,又說等他們回來,定是會瞧見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只把羿崢聽得在一旁猛翻白眼。 侯炳臣和薛儀陽也吩咐了趙鳶兩句,讓他謹(jǐn)慎而行,說著侯炳臣又左右探看了一番,忍不住說:“怎不見靈佛?” 趙鳶道:“不見也好?!?/br> 他說這話時面無表情,語意淡漠,可就是因著太淡漠了,讓知其心事的侯炳臣不由嘆了口氣,拍拍趙鳶的肩膀道:“也罷,你自去吧,京中我還會照應(yīng)一陣,之后也有人看顧,你且放心?!?/br> 告別了兄弟,趙鳶帶著隊伍出了城門,又走了半盞茶的時間,卻見不遠(yuǎn)處蜿蜒長道上一輛馬車悠悠而行,兩旁隨了幾個護(hù)衛(wèi),雖身著常服,但那身姿架勢,一看就知非同一般,而且其中還有衍方。 趙鳶騎著麒麟,打馬上前,在馬車邊停了下來,侍衛(wèi)瞧見是他便未吱聲,下一刻車簾動了動,一人探出頭來,便是蘇息。 蘇息想是未作防備,一眼就對上了外頭趙鳶的肅容冷面,不由抖了抖,竟一返身又直接縮了回去。 沒多時簾子又被掀起,這一次便是一張淺淡笑臉,顧相檀可沒有蘇息膽小,面對趙鳶那冰澆雪覆的面容,仍是悠然道:“巧得很,你們也走這條道?” 趙鳶說:“出城只有這一條道。” “哦……”顧相檀點(diǎn)點(diǎn)頭,“那敢情好?!?/br> 這邊顧相檀一露臉,那頭兩位副將也忙上前見禮。 王副將大約知道些,于是問:“靈佛可是往北去相國寺?” 顧相檀“嗯”了聲。 “那同我們正順路,此去路途偏遠(yuǎn),靈佛不如與下官們同行,也好有個照應(yīng)?!?/br> 顧相檀笑道:“不知可會延誤了大軍行程?” “自然不會,就怕趕路辛苦,委屈了靈佛。” “哪里哪里,既如此,我便叨擾了。” 這邊兩方一番客套就將決定下了,副將說完便回了隊中,只留下趙鳶一言不發(fā),默默地騎著馬亦步亦趨地跟在顧相檀的馬車邊。 顧相檀偷覷了他幾眼,左右見無人注意,終于輕道:“早走晚走一樣要走,不如一起,怎么倒生氣了?” 趙鳶側(cè)頭:“委rou虎蹊,恣意妄為?!鼻也徽f顧相檀自作主張說走就走,若是他真要出行,定是要像來時一般由護(hù)衛(wèi)軍集結(jié)相送,像他這樣只帶了寥寥幾人輕車從簡,無異于將rou丟在虎狼途徑的路上,等人來搶食,趙鳶想到此,便不由氣悶。 顧相檀卻是哼哼一笑,只是笑容卻未達(dá)眼中,他道:“不刻肌刻骨,怎知切膚之痛。” 趙鳶一怔,繼而明了顧相檀的意思是在說他自己不也如此,一樣孤行己見不聽勸告,管不得對方憂心憂思,堅持要去陳州,說到底顧相檀心里還是記恨著此事呢,如今這樣,也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 這話一時倒說得趙鳶竟無言以對,只面色越發(fā)深沉,寒氣直透衣衫,顧相檀自是不痛不癢,但就苦了那些侍衛(wèi),特別是顧相檀身邊的,只覺周身都快被凍成了冰塊。 這行程才起,趙鳶就徑自生起了氣,而那邊神武軍眾在得知靈佛隨行時,一時也有些心有惴惴,明明兩旁都是些莊家農(nóng)戶,還未走出人煙,人人卻皆提心吊膽,一下子肩上的擔(dān)子就不同了,生怕出了差池,讓靈佛有些閃失。 不過一日相處下來,這種惶惑便少了許多,趁著晌午休食,顧相檀徑自下了馬車,也不顧兩旁侍衛(wèi)阻攔,同兩位副將坐在了一道,又有其他將士在一旁,談天說地拉閑散悶,就憑著顧相檀那張人畜無害天生良善的臉,沒一會兒便輕易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位高者毫無架子,想民所想急民所急,他們吃什么,靈佛也吃什么,怎能不讓人感懷。 臨到下午又趕了兩個時辰的路,眾人便在一處林間扎了營。 趙鳶同兩位副將一道巡視了一遍后,便單獨(dú)朝顧相檀走去,就見他正吃著干糧,而蘇息和安隱則拿出鋪蓋安置在馬車上,一副今晚便打算在此過夜的樣子。 趙鳶見了立時就皺起了眉,冷聲道:“前面不過一里就有小城,城中有客棧,一旁還有村落,可借宿。” 顧相檀卻搖了搖頭:“這邊一樣可以睡。” 趙鳶一臉不滿,但顧相檀卻完全無視,該如何就如何,趙鳶只得拂袖而去。 天色擦黑,外頭營火簇簇,為養(yǎng)精蓄銳大多將士皆早早睡了,只留下巡邏的兵士時不時來回走過。 夜風(fēng)輕拂車簾,顧相檀靠在榻上自縫隙內(nèi)望出去,就見一白衣人緩步走來,似是聽得馬車?yán)锏娜私运?,對方便四面巡視一番后,便在原地站定不動了?/br> 顧相檀瞧著那人背影良久,見他似乎并無離開的打算,終于忍不得起了身,他一動安隱就醒了,顧相檀卻示意無妨,而蘇息依舊睡得死沉。 “都在營中了,有何不放心的?” 趙鳶回過頭去,就見顧相檀倚坐在車邊,默默地望著自己,聽得他的問話,趙鳶未回,仍是轉(zhuǎn)過頭去,看向遠(yuǎn)處一叢一叢的營帳,擺明了便打算這么守下去。 顧相檀搖搖頭,走過去站到了他的身旁。 “你要這樣,我明兒個就自己走了。” 趙鳶一愣,立時轉(zhuǎn)頭緊緊盯著顧相檀,那目光犀利若刀,饒是顧相檀一向?qū)w鳶的冷冽氣勢有些抵御,此刻卻也不由心虛。 但他依舊堅持道:“在其位謀其職,是你自個兒選的,既是要從軍,哪能為了些雞毛蒜皮就輕易動搖了呢,以小失大?!边@話里還是有氣,只要一尋到機(jī)會就要扎一扎趙鳶。 趙鳶卻回道:“誰說雞毛蒜皮?我自也不會糊涂到顛倒了大小?!?/br> 顧相檀呆了下,待將趙鳶話中的意思回過味兒來時,竟覺臉面有些灼燙,再留待不得,甩袖便大步離去,只是他進(jìn)了馬車卻仍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直到極夜過去,外頭巡邏的人又加了兩撥,趙鳶見一切無事,這才安心回到自己的帳中。 看著他慢慢遠(yuǎn)去的背影,顧相檀只覺心內(nèi)微酸微痛,酸楚甜蜜交織難言,只能一邊苦澀品味,一邊緩緩迷蒙睡去。 ☆、賊人 只要有鎮(zhèn)有鄉(xiāng),神武軍所過之處百姓皆扶老攜幼,爭睹威儀,還有人不斷送來熱湯瓜果以表心意,但軍中素來有令,如無將軍首肯不得收受民眾贈禮,所以一旦拔營,副將又會派人將那些東西悄悄地給村民送回去。 雖是餐風(fēng)露宿,行軍又有些急促,但好在規(guī)律,眾人對顧相檀也很是照拂,于是還算安穩(wěn)地行了十來天路,眼見著前頭就是蘆葦峽了。 蘆葦峽地處大鄴正中處,是嵩明湖的盡頭,再下去便是西、北兩地的岔道,要去鹿澧則筆直而行,若是要往陳州則得從峽底繞過群山西去。顧名思義,蘆葦峽曾經(jīng)長林豐草花開遍野,更有數(shù)不盡的蘆葦叢層層疊疊,因而得名,只是不知何時起,此地漸漸變得草木蕭疏河川枯竭,連莊稼也漸漸地種不出一稞了,原本的村戶搬得搬走得走,此刻放眼望去只剩黃云白草,一片荒涼。 顧相檀透過車簾看著遠(yuǎn)處空茫,聽著開道的兵士稟報說前方有人跡殘留。商副將于是隨著前去查看后回來道:“那痕跡被人消除了大半,不過還是瞧得出是馬蹄印和火炭的殘余,看著人數(shù)還不少?!?/br> 王副將奇怪:“此地偏僻,偶有商旅行過,只是再走一個多時辰就有城鎮(zhèn)可借宿,為何這些人要住在野外?是缺少銀兩還是見不得光?” 商副將道:“那生火滅跡的手法也算老道,為以防萬一,我們還需小心為上。” 說罷便派了些兵士沿途追查,即便抓不到人也好威懾威懾。 就這么又走了兩天,終于平安無事地出了蘆葦峽。 清晨時分,神武軍預(yù)備拔營往西,安隱便尋了兩位副將,代顧相檀來同他們告辭。 “靈佛這便要走了?不如末將著一支小隊將其護(hù)衛(wèi)至北門府也可穩(wěn)妥些?!边@過了北門府,鹿澧自也不遠(yuǎn)了。 安隱卻搖頭:“靈佛說不必勞煩,有皇上派遣的侍衛(wèi)在,這一路行去也無甚高山急水,不過些村落罷了,約莫十多日就能到,屆時相國寺也會派人來接,各位大人可不用掛心?!?/br> 王、商二人對視一眼,又瞧了瞧一旁趙鳶,見他只淡漠著臉并未言語,于是一番思量后,遂點(diǎn)了頭。宗政帝對旁人多有保留,但是對靈佛那可是再上心不過了,隨扈的人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身手自然了得,對付尋常的歹人惡徒該是不在話下。 不過他們還是慎之又慎地親自帶了人將顧相檀送到了岔道西去兩三里處附近,若不是顧相檀執(zhí)意不讓他們再跟,或許這么下去要沒完沒了了。 顧相檀坐在馬車中探頭出來對兩位副將和身后的幾位神武兵士點(diǎn)了點(diǎn)頭,最后才看向趙鳶。 “保重……” 千言萬語全匯作一句,顧相檀眸色深重,同趙鳶對視片刻,見他眼中依稀有光華閃動,顧相檀心頭微蕩,忙別開了眼,放下車簾,讓馬夫啟程。 這邊兩位副將目送著靈佛遠(yuǎn)去,回頭就見趙鳶仍是盯著那頭一動不動,手指緊握著韁繩,整個背脊都繃得筆挺。 王副將拱了拱手道:“世子,我們回吧,靈佛會無礙的……” …… 顧相檀往北而去,腳下黃土已不似之前那般干涸,但景象仍是破落凋零,大風(fēng)一卷,能吹落一身的土灰。 蘇息探出頭去瞧了瞧,沒多時便急急縮了回來。 “咳咳,公、公子,這外頭風(fēng)好大……咳咳,連眼都睜不開了?!?/br> 顧相檀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臉色顯得有些懨懨的,蘇息又喊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掀了簾子叫住衍方:“要不要歇息一陣再走? 衍方看看天色,搖頭:“風(fēng)烈云低,怕是要有場大雨,前頭有個村落,到了那兒再歇吧?!?/br> 顧相檀抬頭見天的確漸暗了,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也小心些。” 只是這話還未說完半柱香,嘩啦啦地雨點(diǎn)便密集地砸落下來,里頭竟還夾雜著葡萄大小的冰雹,砸在車頂,砸在人身,有些還砸在坐騎上,讓身下的馬兒都跟著微微躁動起來。 “靈佛,不遠(yuǎn)處山坳中有個可避雨的山洞?!鼻叭ヌ铰返氖虖幕貋淼馈?/br> 一行人穿過一方枯木林,走了半晌,果然瞧見一個山洞,于是他們便決定在此暫歇,山洞不大,但有些深,里頭有四五條道來回貫通,不過出口就只有一個。 這場冰雹雨一下便下了個把時辰,好容易停了后,天也擦黑了下來。 這些侍衛(wèi)中有一個年長的姓李,是往日宗政帝的隨扈之一,也是此次護(hù)衛(wèi)隊的隊長,李隊長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后回來便提議靈佛應(yīng)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趕路。 衍方卻道:“此地荒郊野嶺,若是遇見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br> 李隊長卻哪里會理,在他眼里,衍方不過是一個小侍從,無經(jīng)驗(yàn)亦無本事,竟還敢同自己頂嘴。 “外頭天色已黑,難道要靈佛趕夜路嗎?”李隊長眉毛一豎,回頭對顧相檀又換上笑臉,“這里不過一個出入口,著人守著就行了,若是有野獸,便把火點(diǎn)亮些,它們自不敢來?!?/br> 顧相檀覺著眼下也無別的辦法了,他對外頭的地形不熟,也沒有這方面的閱歷,于是到底點(diǎn)了頭。 只是用過些干糧后和衣倒下的顧相檀卻怎么都睡不著,只半闔著眼神思恍惚,眼前不時掠過一翩翩身影,眉頭也跟著不自覺地輕蹙起來。 便是如此,所以一有異樣顧相檀就立時張開了眼,一旁衍方也早發(fā)覺不對,一個躍起便往外而去,邊走邊道:“公子莫動,我去瞧瞧?!?/br> 然而不需多時,洞口處就涌進(jìn)來一股股的黑煙,迷得人頭眼昏沉,蘇息和安隱一邊用力咳著,一邊將顧相檀往里拉去。 “公、公子,這是……咳咳,怎么回事?”蘇息已是被熏出了滿臉的淚,卻還是死死抓著顧相檀不松手。 顧相檀捂著口鼻勉力道:“有人放火……” 話才落便隱約見一人匆匆而來,緊接著衍方的聲音在迷蒙中響起:“公子,外頭有賊人想用煙……迷倒我們,侍衛(wèi)失了防備,此刻被人偷襲,我們要先出去才行?!?/br> 于是幾人速速朝外離去,才到洞口便見一簇簇火苗在外頭熊熊燃著,好幾捆干草堆在不遠(yuǎn)處,源源不絕的黑煙不斷冒出往洞內(nèi)飄散,而幾個護(hù)衛(wèi)正與一伙彪形大漢打在了一起,雖說宮中隨扈訓(xùn)練有素,身手自不在話下,但架不住來者人數(shù)龐大,迷糊著看去也有二十余人,即便以一敵五,一時半會兒也收拾不掉。 然而正當(dāng)局勢膠著,兩方皆不占優(yōu)時,忽的一陣箭雨自上方而來,有兩柄正扎在了毫無準(zhǔn)備的兩個護(hù)衛(wèi)腿腳,兩人當(dāng)場便倒了下去,防御漏了缺口,一時之間,場面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顧相檀這里一下子就弱了下來。 “上面有埋伏!”衍方忽的喊到,然后拉過顧相檀就趁勢外逃。 后面還有李隊長在吆喝著:“你們是何人派來的?竟敢如此膽大妄為!” 對方不屑道:“爺爺是老天爺派來的,識相的就把錢財都留下,還能留你們一個全尸!” 離了洞口黑煙,顧相檀不由回頭看去,就見不大的山坳竟圍攏了上下兩層的人,月色之下,有些人手持長刀,上頭的則手持弓箭,顯然他們早就被人惦記上了。 那邊衍方解決掉兩個企圖上前的賊子,趁著李隊長拖住那些人,衍方揮刀砍去馬車上的繩索,拉過顧相檀,飛身上馬,身后安隱蘇息也隨之跟上,安隱會騎馬,不過騎術(shù)很不精湛,再加一個蘇息,兩人一起伏在馬背上跌跌撞撞地往前沖去。 一見他們要逃,那些賊人自是拍馬緊隨而來,一邊走還有兩個弓箭手不停地朝前放箭。 衍方沉聲道:“我們往西,不知是否還能跟得上神武軍一行?!?/br> 顧相檀臉繃得死緊:“沒有我拖累,他們自走遠(yuǎn)了,而且我們不知那些賊人目的,不可輕易讓大軍涉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