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師傅在想什么,顧相檀不會不明白,到現(xiàn)下,他已是二十有二了,再縱觀前代靈佛,卻從來沒有一個久過二十五。 顧相檀拉著師傅笑道:“養(yǎng)恩不可貲,我還沒有報還師傅的恩德,怎會就這么丟下你不管了呢?” 這話說得傅雅濂竟有些鼻酸,忍不住撇過頭去轉(zhuǎn)開了視線,只是片刻又轉(zhuǎn)了回來,對上顧相檀的眼睛。 “為師這一陣想了很多,當(dāng)日若不是你,我許是到得鹿澧不日便已是不久于塵世,哪來那么多心心念念,人若故去不過一把黃土,所欠所還也留待后人相議,而自己什么都聽不見,看不著了。人活一世私欲難免,日輪漸短,光陰何促,哪怕是菩薩都不敢自詡能讓世人皆滿意,只要不傷天害理,為師也只期盼你能活得自在?!?/br> 此番情真意切可謂是傅雅濂這么些年來最為和顏悅色的肺腑之語,連顧相檀都有些不敢置信師傅竟能如此通達(dá)開明,一句“活得自在”,將一切世俗禮教都擺在了一旁,只求顧相檀能平安喜樂,得償所愿。 顧相檀張了張嘴,一時竟無言以對,只緊緊握著傅雅濂的手,起身要跪,卻被傅雅濂一把阻住了。 “若要謝我,便好好顧念著身子,也不枉我好吃好穿的將你養(yǎng)這么大?!?/br> 說完,傅雅濂便徑自走了。 顧相檀望著師傅離去的背影,心內(nèi)只覺又酸又澀,他慢慢抬頭看向茫茫天色,仿若自言自語一般吶吶道:“人生惟有別離苦……百計留君,留君不住……” ******** 宗政十九年四月,百卉含英,大地回春,一片敲鑼打鼓喜樂連天中,驍王趙鳶率五十萬驍家軍,班師回朝。 迎送的隊伍連綿十里,一路自臨縣蔓延到京內(nèi),無數(shù)民眾到得才修繕好的釋門寺給驍家軍供起了長生牌位,只愿保得眾位英雄能一世安穩(wěn)。 顧相檀早早便起了,應(yīng)該說他昨晚幾乎一宿都沒怎么合眼。 蘇息進(jìn)來給他梳洗時,瞧到顧相檀眼下兩籠黑眼圈,不由有些嗔怪道:“公子,你心里高興也該小心著休息,若是給相國大人知曉了,又該怪罪我們的不是了。” 顧相檀握著梳子的手一頓,淺淺笑了笑。 “我覺著有些冷,拿件厚點的襖子給我穿吧?!?/br> 蘇息捧著錦袍呆了下,又回頭看了看外頭升起的朝陽,還是點頭退下了:“穿多些也好,城樓上風(fēng)可大了。”他自顧著說。 顧相檀梳了頭,又披上了淵清曾時贈他的緞襖,難得顯出些精神來。 可是臨到出了門顧相檀的轎子卻阻在了半道上,因著他的轎夫破天荒的崴了腳。 蘇息急得要罵,顧相檀卻拉住了他,看著那腫得像饅頭似的腳脖子,顧相檀掀了轎簾:“無妨,你們便在此等著,讓太醫(yī)來看看,皇城就在前頭,我自己走過去也行。” 說罷就帶著蘇息和安隱往前走了,顧相檀近日一直體虛,往日只要一炷香的路,他硬是走了大半個時辰,到得那里的時候,里衣都汗?jié)窳艘粚?,而?cè)耳細(xì)聽,除了沿街民眾的歡呼之聲還有馬蹄陣陣,鎧甲輕擊,大軍已是到得城門口了。 城下早已圍攏了人,傅雅濂薛儀陽等早到了,也去到了里頭,顧相檀左右看了看,并未勞師動眾,只徑自登上城樓,放目遠(yuǎn)眺而去,就見那頭旌旗招展,萬馬千軍肅肅而來,走在最前頭的那人一身銀白,身姿挺拔,明明相隔甚遠(yuǎn),顧相檀卻仿似能穿透人群,一眼便對上那人的眉眼,看到他眸中的光華暈轉(zhuǎn)。 他在說:相檀,我回來了,帶著曾經(jīng)對你期許過的勝利。 顧相檀心如擂鼓,握緊雙拳,想到上一世他依舊戰(zhàn)功赫赫,千民萬民瞧到的不過是空棺一具,如今原該屬于趙鳶的榮耀都還待給了他,只待那人上前,這天下便盡在他的手中。 那一刻顧相檀腦海中略過千萬片美好的未來,他們會一道隱居世外,又或者攜手登上高位,淵清有治世之才,只要他想,大鄴必能在他手里踵事增華,又或者有一天,他累了,自己便能陪著他天涯海角的去,從小到大,活過了兩輩子,顧相檀也只有這一個希冀而已,就好似那一年侯將軍寫下的春聯(lián):如將白云,清風(fēng)與歸。 只要身邊是這個人,無論怎么都好,怎么都好,只要有他在。 顧相檀想著,心中是暖的,周身卻被城樓上的寒風(fēng)吹得升起陣陣瑟意,哪怕是淵清給的緞襖都擋不住這春日的沁涼,不過他還是勉力笑著,對那漸漸走近的人笑著。 只是下一刻,他卻看見淵清的面上掠過一絲驚然和恐懼,視線直直的穿過自己望向后方! 顧相檀若有所覺地回過頭去,就見城樓一角竟不知何時蹲守了兩個人,他們身穿大鄴侍衛(wèi)的衣裳,手中舉著弓弩,正對準(zhǔn)了大軍前方的那處。 那一瞬間,顧相檀幾乎沒氣力去思考這些人是如何混入守城的侍衛(wèi)中的,對方又是哪里來的,目的究竟是為了刺殺誰,他只是猛然想起了當(dāng)年的那個夢,那支自淵清胸前穿過的毒箭,還有他最后含恨離世時的悲戚與絕望。 ——淵清!? 一道凄厲的喊聲自顧相檀心內(nèi)吼出,他猛然轉(zhuǎn)身,速度竟然比兩旁的侍衛(wèi)還要更快,在對方拉動弓弦的同時便拔腿沖了上去,用力推開了其中一人! 利箭仍是射了出去,但遠(yuǎn)遠(yuǎn)失了準(zhǔn)頭,被趙則拔劍一下就揮開了,然而正當(dāng)顧相檀想要松口氣時,忽覺胸口一痛,幾乎同一時刻,另一人的羽箭已是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他而來! 顧相檀甚至能聽得見那利器入rou的撕拉聲,再低頭看去,就見緞襖上洇出了大片的血色,一支銀藍(lán)的箭頭已沒入了自己的心口。 顧相檀雙腳虛軟的倒下去前,不由長長一嘆:這命途,哪怕重來一次,終究還是改不得嗎? ☆、離去 幾乎在那利箭射出的同時,衍方便快步趕到跟前抽刀將那個賊子砍倒在了地上,然而卻仍是慢了一步,回頭便見顧相檀已是倒了下去,瘦削的身姿若冷風(fēng)中的一尾枯葉,輕飄飄地摔落墜地。|經(jīng)|典|小|說|更|新|最|快| 顧相檀迷糊間看著淵清一臉焦急地向自己奔來,他想抓住對方,卻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了。 人被緊緊地抱了起來,顧相檀看著眼前的那張臉,勉力開口道:“就是他們……臘八那日……綁了我……” 其實顧相檀想說的還有很多,好比自己方才欺近的一瞬,射箭的那人脖子上的一個水滴狀的疤痕在臘八那日自己也瞧見了,又好比,他覺得對方該是這些年一直埋伏在京中,根本沒有回過南蠻,這才避開了如此多的眼線盤查,而當(dāng)日能穿透層層防御從宮里將他帶走便也說得通了,還有,顧相檀覺得,他們要刺殺的原本并不是趙鳶,也不是自己,是隨同趙鳶一道而來,簽署屬國條約的南蠻的小皇子,不過一切還待審問后才能知曉,所以人不能殺。 但是這些話,顧相檀都說不出了,他只覺越來越冷,好像一陣陣颶風(fēng)自胸口刮了起來,漸漸席卷掉他所有的神智,讓他如墜冰窖。 最終,在面對趙鳶驚駭?shù)难凵裣?,顧相檀合上眼失去了意識。 而此刻的京城已是一片大亂。 百姓親眼得見靈佛被賊人暗害,無數(shù)人蜂擁著要上城樓來查看,又有驚懼于南蠻人再現(xiàn)的,大叫著“他們來尋仇啦,殺人啦!”之類的恐慌謠言,惹得眾人四散奔逃,你推我搡。 趙鳶根本沒有心力去管這些,他只紅著眼大叫著羿崢,一張臉幾乎同顧相檀一樣的死白。 羿崢早隨在了后頭,忙擼起袖子湊近驗傷診脈,然而當(dāng)解開顧相檀襖子袍子和內(nèi)里的褻衣時,羿崢都不由變了臉色。 只見那傷口猙獰翻卷,而流出的鮮血卻呈紫紅,乃是毒箭! 羿崢抖著唇,吶吶道:“南蠻……第一毒???” “毒?什么毒,快用解藥啊,用解藥!”蘇息急得都要哭了。 羿崢卻怔楞在原地,直到趙鳶探手要去拔箭,才一把抓住了對方。 “不能動!中了毒箭,這些便都成了毒血,誰沾了立時會被一道感染!” 那一刻眾人都聽出了他的話外意,靈佛連血都有毒了,這人……還能救嗎? “丹丘果呢?不是還剩一顆嗎?還有京中那么多靈丹妙藥,總有能行的吧,你不是神醫(yī)嗎?!”蘇息終于大哭起來。 羿崢張了張嘴,回頭就見趙鳶也瞪大著眼看他,那眼中希冀的哀求目光,何曾見過。到口的駁斥話語最后還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羿崢點點頭,安撫道:“是啊……是啊……我便試試,不試試怎知道呢。” 心內(nèi)卻在想,南蠻第一毒,什么鶯歌,什么聊黃草,相比于此,何為第一? 便是無解…… 趙鳶小心地抱起顧相檀,一行人急急趕回了宮中。 趙則則在身后舉起手中長劍對仍處在驚懼中的百姓高聲喝道:“南蠻賊子已全數(shù)拿下,靈佛不過受些小傷必會無恙,誰敢趁此無事生非聚眾作亂,格殺勿論!” 他同樣一身錚亮的鎧甲,冷肅下來的面容與趙鳶極其相近,幾年的戎馬將彼時的朗朗少年磨礪成了錚錚的男兒,一聲呼喝虎虎生風(fēng),震懾天地,果然讓四下躁動都漸漸平寂了下來。 趙則將大軍稍作整頓,重又按著該走的路浩浩蕩蕩地進(jìn)入皇城,只在旁人瞧不到的頭盔之下,眉頭緊皺,眼含擔(dān)憂。 …… 自這之后的三日內(nèi),羿崢不眠不休地給顧相檀診治,各種偏方良方圣藥神丹全用了下去,卻仍是不見成效,顧相檀臉色越發(fā)灰敗,起先偶爾還能有些囈語掙動,到后頭幾乎是呈一片死寂了。 趙鳶便這么不動如山地坐在一邊,緊緊地握著顧相檀的手,誰來問都不回,誰來勸都不聽,只有羿崢拿藥來的時候才會掀一掀眼皮,他臉色青白,唇色也是青白的,只一雙眼睛赤紅一片,仿若含著無邊的業(yè)火,要是眼前的人一旦遭遇什么不測,那火便要一夕之間燒成燎原之勢,誰都不留一般。 羿崢的心就好像懸在了刀尖上,盡管他心中已是有了計較,但每次端了藥碗進(jìn)去,又失望而出,誰都能看得出,這名動天下的神醫(yī)也因此被打擊得不輕。 待到他又一次無奈而歸時,守在門邊的趙則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這般模樣,還是歇一歇吧?!?/br> 羿崢卻頹喪地?fù)u了搖頭:“你該去瞧一瞧你六哥的模樣,若是靈佛真有閃失,他怕是也……” 趙則又怎會不知,這些時日遠(yuǎn)在陳州,趙鳶面上殺伐決斷奮勇殺敵,為所有戰(zhàn)士之表率,而在他們這些親近的人的眼里,他六哥做這一切所為何人,早已是再清楚不過了,若是顧相檀終究難逃此劫,六哥一定不會獨活。 想到此,趙則只覺積郁難言,只有眼睜睜地瞧著羿崢再度轉(zhuǎn)身朝著藥房而去。 當(dāng)日夜半,萬籟俱寂之際,靈佛的房門忽被敲響,羿崢端著一碗烏黑的藥汁走了進(jìn)來。 趙鳶仍是速速抬頭,死水樣的眸中泛出點點詭光,無論形勢有多兇惡,他從未放棄過希望。 羿崢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勉力擠出笑來道:“我又試了一味新藥,姑且給靈佛一用吧。” 蘇息要接碗,趙鳶卻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拿了,用勺子攪了攪,看向羿崢。 那碗內(nèi)有股粘稠馥郁的味道,青澀微苦,極淡極淡,但卻無端地讓趙鳶覺得熟悉。 羿崢垂下眼,他原以為趙鳶必是不肯,然而對方卻眼都未眨,小心地將顧相檀扶起,舀起一勺慢慢喂到了他的嘴邊。 反倒是羿崢有些不忍了:“王爺!” 趙鳶動作一頓。 羿崢道:“您可是想好了?” 趙鳶看著顧相檀青灰的面容,輕輕問:“這般,他會好受些嗎?” 羿崢想了想,點點頭,紅著眼睛哽咽道:“這是我唯一想到法子了,我曾聽師傅說過,聊黃草能克得住這第一毒的毒性,以毒攻毒,只是……”終究不是解藥,反而會變成當(dāng)年趙鳶小時候那樣,慢慢地等死,又或者會好上那么一些,誰知道呢…… “能拖多久?” 羿崢道:“半、半年吧……” 趙鳶“嗯”了一聲,把藥一點點喂到了顧相檀的唇內(nèi),然后再仔細(xì)地將他的頭臉擦干凈,又輕撫著他的背,待藥汁都全咽進(jìn)了肚里,這才把人放回床上,好好地蓋上被子。 前后動作溫柔小心地讓羿崢都不由得鼻內(nèi)發(fā)酸,再留不住,匆匆回頭跑了。 …… 兩日后,顧相檀緩緩地睜開眼來,一眼便對上了枕邊那雙目不轉(zhuǎn)睛看著自己的眸子。 他動了動唇,趙鳶便先他一步道:“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br> 顧相檀眼中掠過一絲恍惚和猶疑,剛一動手,又“唔”得躺了回去。 趙鳶忙起來制住他,低聲道:“還需休養(yǎng),不要亂動。” 顧相檀感受著胸口處的悶痛,慢慢憶起了當(dāng)日的事。 趙鳶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一般,緩緩把后續(xù)的處理都告之了他,那些人果真是南蠻將帥司朊的余黨,也是當(dāng)時綁架顧相檀的人,這七八年間始終留在京中,只待伺機(jī)而動,而如今得知小皇子要同大鄴簽訂條約,于是孤注一擲想再次引發(fā)戰(zhàn)亂,不過現(xiàn)下都被趙鳶給絞殺了。 顧相檀精神不濟(jì),聽著聽著又要漸漸睡去,恍惚間,他似乎覺得趙鳶問了自己什么,顧相檀直覺地點點頭,慢慢又沒了意識。 趙鳶待顧相檀沉沉睡去后,難得起身出了須彌殿,朝乘風(fēng)宮而去,他在那里不過待了一盞茶,再出來時,便瞅見了薛儀陽站在外頭。 薛儀陽錦袍加身,這些年來官場浮沉卻并未在他眉宇間染上什么世俗之氣,不過倒添了幾絲雍容,不笑時也有讓人腿肚子轉(zhuǎn)筋的氣勢在。 望見趙鳶,薛儀陽蹙起了眉。 趙鳶不語,似乎明白他來意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