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的是：“可你太臟，人從根子里壞了，不論何種地位，都是卑賤骯臟的?！?/br>
    是了，她說他卑賤又骯臟。

    江陳猛然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后背已是冒出了冷汗。

    他其實完全不明白，明明他受過那么多鄙棄輕視，都可以視而不見，偏偏沈家音音的這幾句話總是午夜夢回間折磨著他。

    他也不覺得骯臟有什么不好，他本來就是泥潭里爬出來的，也是踏著血污走過來的，這從來沒什么好避諱的，可被那雙眼睛一望，為何就覺得頭痛欲裂？

    “主子爺，老太君送了位姑娘來，說是頂頂干凈的，這幾年養(yǎng)在后宅，連個男人也未見過的。想要送來伺候您?！庇趧趴s在門外，覷著主子神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了句。

    他曉得主子這毛病，近年來潔癖的厲害，竟是沒有個姑娘能近的了身。

    老太君早急壞了，不知物色了多少，再加上上位以來圣上賜下來的，臣屬獻上來的，世家姑娘們自己撲上來的，多少美恣儀，都被他一一回絕了。

    于勁琢磨著，老太君這次又是白費心，肯定還是進不了主子的屋，剛想將人打發(fā)了，卻忽聽里面發(fā)了話：“將人洗干凈了，換上素白的衣衫，送進來?！?/br>
    起初于勁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呆愣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即連連稱是，急急命人帶著姑娘去準(zhǔn)備了。

    待送來的美人沐浴梳妝，換了素白紗裙，踏進內(nèi)室時，里面明晃晃的燭樹已是熄了，換上了曖昧的角燈。

    里面鋪了白絨毯，陳設(shè)簡單，纖塵不染，沒有多少人氣。

    江陳斜斜倚靠在玫瑰椅上，沒了白日的矜貴，倒是帶出些慵懶的隨性。

    他抬起眼，看著緩步走過來的嬌人兒，明明皮膚一樣雪白，身上的衣衫也是素白顏色，可為何總覺得哪里不對？是步伐神態(tài)間的獻媚之態(tài)，破壞了那絲純凈？

    “挺直了腰板，好好走路?！?/br>
    這冷肅的男聲冷不丁響起，讓緩步而來的美人打了了個顫，本就心頭發(fā)緊，現(xiàn)下更是手足無措了。有點不明白，這練習(xí)了幾百遍的婀娜之姿，怎就觸了爺?shù)拿诡^。

    她抬眼見了那上首的人，俊朗疏冷，偏微上挑的眼尾帶出慵懶的風(fēng)流意，勾的她心里顫了顫，咬住唇，一時漲紅了臉。

    江陳有些不耐，招手道：“過來?！?/br>
    等那女子一近前，身上熏香的味道一并襲來，不是梔子花的清透，有些濃烈的甜，帶著世俗的味道，讓他慕然僵住了身子。

    他閉了閉眼，有些發(fā)狠，抬手扶上了女子的纖腰，也只不過一瞬，忽而變了臉色，將人一推，抬手掀翻了案桌上的杯盞。

    不行，胃里翻涌，他還是覺得臟！

    這些年了，午夜夢回，他會夢見自己一身臟污將那雪白一團的姑娘壓在身下，看她迎合獻媚，雪白肌膚上一點點染上了他的顏色。

    可換了旁人，他卻總?cè)滩蛔⊥茄┑乩锏墓媚锉容^，所有人也都變的臟不可耐，讓他下不去手。

    “于勁，于勁，將人送走！”

    他以手扶額，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陽xue，迭聲喚著。

    于勁本以為主子爺今日好事已成，終于曉得這溫香軟玉的好了，卻冷不防被當(dāng)頭澆了盆冷水。

    得了，又是沒成，他都有點懷疑，主子是不是有什么隱疾，只看著身強體健，也不像啊。

    待人一走，江陳命人換了氈毯軟墊，將里里外外打掃一遍，自己也換了衣衫，才又進了內(nèi)室。

    他背手站在海棠花陰下，神情晦暗，忽而隔著窗欞囑咐了一句：“于勁，去打聽下，沈音音現(xiàn)下住在何處，每日做些什么，盯著些，一一匯報了?！?/br>
    既然旁人不可，那便將那小姑娘困在身邊，總要解了他的魔咒。

    他看著那雙沾染了無數(shù)血污的手，嘲諷的勾了唇，忽而覺得，便用這雙手，給那雪白染上濃黑，也是很好的，或許真將她弄臟了，看見了她世俗的媚態(tài)，他便再不會想起她。

    于勁反應(yīng)了一瞬，才想起來，主上口中的沈音音便是今日中了媚藥的那姑娘。

    他應(yīng)了聲是，抬首間瞥見昏暗里，主子那幽深的眸光，不禁為小姑娘捏了把冷汗，他跟在主子爺身邊許久了，自然曉得這眸光里的含義，這是不動聲色間的勢在必得！

    .

    陳家的桃苑，音音亦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心里裝著事，沉甸甸的，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干脆翻身而起，靠在了迎枕上。

    瞧見阿素還坐在燈下做活，不禁皺了眉：“阿素，這大半夜的如何還做活，當(dāng)心熬壞了眼睛。”

    “不打緊的，二姑娘的春衫還未做好，我再趕一會，一會便睡了?！卑⑺剡€是低頭趕活，并沒有住手的意思。

    音音干脆下了床，一把奪過她手里的活計，罕見的板起了臉：“不許做了，你姑娘的話你也不聽了？！”

    如今沈家散了，陳家也不寬裕，里里外外就阿素一個，照顧著姐倆起居日常，自然是勞累。

    想當(dāng)年她也是一等大丫鬟，只管在她身邊傳傳話，養(yǎng)的一雙素手同她的一般嫩白，可如今卻已是布滿風(fēng)霜。

    音音有些心疼，抓住她的手，輕輕摩挲了下，低低道：“阿素，咱們帶著沁兒去江南吧，準(zhǔn)備幾日，這個月便走?！?/br>
    阿素吃了一驚，忙道：“不是說等五月，天徹底暖了再走嗎，二姑娘這病癥怕風(fēng)又怕累，這三月天還是涼的，我擔(dān)心這路上受不住。”

    “不能等了，我這幾日就尋個機會，同大jiejie講明了，這陳府畢竟不是久留之地?！币粢舻馈?/br>
    阿素瞧她執(zhí)拗的神色，也便不再說什么，她總覺得姑娘今日有心事，讓人憂心，或許去了江南，離了這些污糟事，人也能開闊起來。

    默了一會子，才又道：“二姑娘用的老山參沒了，姑娘你看，可還要跟表姑娘開口？還是咱另想法子？”

    “我明日去買，順便多備些，好留著路上用?！?/br>
    音音翻出錢袋子，一個子一個子的數(shù)，數(shù)到最后微蹙了眉，盤算著再賣幾件首飾，好做這路上的盤纏。

    陳家本就是寒門，只靠著陳林的俸祿度日，實在不寬裕，她是萬不能再跟大jiejie張口了。

    兩人湊在燈下，商量了半宿，才合眼。

    第二日一早，音音便出了門，要去給小阿沁抓藥，順便采買些日常用度。

    兩人也未坐馬車，徑直去了德濟堂。

    德濟堂的伙計瞧見了這等氣度的姑娘，立時迎了出來，陪著小心道：“姑娘是抓藥還是瞧病？”

    音音便將方子遞過去，讓他依樣抓來。

    那伙計端詳一番，嘖嘖道：“您這方子都是名貴藥材，可是不便宜?！?/br>
    說完指了其中一味藥，又問：“您看，這老山參有十年的有五十年的，還有那百年往上的，價格也相差甚遠(yuǎn)，您是要哪等的呀？”

    “百年的?！币粢粢唤z遲疑也無，脆生生答了句。小阿沁用慣了百年的參，如何能隨便更換。

    伙計笑的益發(fā)殷勤了，一避張羅一避道：“是了，這百年的參才出效果，不是那些十幾年的能比的，雖說一株要百兩銀子，可……”

    “一株要百兩銀子？”話還沒說完，卻被小姑娘出聲打斷了。

    音音捏著手里的錢袋子掂了掂，臉上現(xiàn)了為難之色，猶豫了一瞬，問：“那五十年的參需得多少銀錢？”

    伙計停了手里的活，抬頭掃了一眼堂內(nèi)的姑娘，雖衣著樸素，卻自有一身不俗氣度，以為定是世家大族養(yǎng)出來的，沒成想看走了眼，出口的話便沒了先前的殷勤熱絡(luò)：“五十年的只需三十兩銀子。”

    音音垂下眼，臉色又難堪了幾分，咬了咬唇，艱難啟口：“您看，能否給便宜些，十五兩可成？”

    “這可是不成，您那，吃不起五十年的就直說，何必張這個口。咱來株十年的還得十幾兩呢，何況這五十年的?！被镉嬘行┎荒?，將手頭的藥材一推，直接道。

    “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

    阿素看不得姑娘受委屈，當(dāng)即便要同這伙計理論幾句，卻被音音扯了下袖子，止了聲。

    現(xiàn)下如此境況，實在不宜生事。音音琢磨著，把手頭上還剩的一支簪子當(dāng)了，換些銀子，怎么也要給阿沁用五十年的參。

    她攜了阿素，還未邁出德濟堂的門愷，忽被閃身進來的一個婦人撞了一下。

    那婦人哎呦一聲，目光不善的瞥了音音一眼，徑自往堂內(nèi)去了。

    “張mama，今日竟是您來了，需要什么遣個小廝來知會一聲便是了，何必跑這一趟。

    見來人是平昌侯府有頭臉的張嬤嬤，堂后的伙計當(dāng)即堆笑道。

    “今日來同你們結(jié)一下銀子。”張嬤嬤皮笑rou不笑的應(yīng)了，便去摸腰上的錢袋子，待摸出錢袋子，忽而哎呦了一聲，道：“我那玉佩怎得不見了？”

    說完立時轉(zhuǎn)身，對著將要出門的音音道：“哎，你們倆，別不是剛剛摸了我的玉佩吧，那可是侯婦人賞的，頂頂好的羊脂玉?！?/br>
    堂內(nèi)靜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了門口戴錐帽的小姑娘，暗自思付，這小姑娘看起來清清透透的，買不起山參竟也干起了這勾當(dāng)，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說，誰稀罕你的玉佩，我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休要血口噴人！”阿素氣的臉色漲紅，梗著脖子道。

    音音拉了一把阿素，站在門口，薄薄的肩背挺直秀美，不見絲毫懼色，只清凌凌道：“mama慎言，我一個清白人家，當(dāng)不起你這句懷疑。若是實在不放心，盡可過來搜身?！?/br>
    她說著，打算摘下腰間的荷包，給張嬤嬤看下，可觸到腰間的錦緞，忽而頓住了。

    不對，在那外衣之下，似乎被塞了個物件，憑手感，是枚玉佩！

    第4章 他側(cè)過身，對著音音丟下一……

    張嬤嬤在侯府當(dāng)差這些年，也有幾分老練的威嚴(yán)，當(dāng)即拍拍手，讓門口幾個侯著的小廝堵住了音音的去路，嗤笑道：“自然是要搜身，這夫人賞的玉可不是尋常物件，便是把姑娘賣去花樓也不值這玉的十分之一，怎能善了？”

    她說著往前一步，一揚手，掀起了小姑娘的錐帽，露出一副玉軟花柔的傾城之貌。

    堂內(nèi)伙計手上的算盤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不免看癡了去，忽而便想起，這不是以前陳國公府上的嫡姑娘嗎？想當(dāng)年遠(yuǎn)遠(yuǎn)瞧過一眼，那樣錦繡堆里的人，如今為了幾株老山參要做起這勾當(dāng)，不免也有些唏噓。

    張嬤嬤卻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冷肅著一張臉，便要來搜身。

    音音微退后了一點，下意識摁緊了腰間，若是讓他們搜出了這玉佩，斷然是說不清楚的，要是這張嬤嬤再蠻橫一點，直接下了定論動用私刑，想來也無人敢管平昌侯府的閑事。

    她一顆心提了起來，伸手便護助了阿素，挺直了背脊，提高音調(diào)道：“搜身自然是可以，只張mama您卻不行。這樁事要想斷的公正明白，想來還得官府出面。你我不妨去到京兆尹，讓大人當(dāng)眾來搜，也好還我個清白?！?/br>
    如今這情形，自然是能拖一時算一時，去到了官府，說不定還能辯駁幾分。

    張嬤嬤似笑非笑打量著音音，覺得這小姑娘倒是有幾分膽識，若是換了尋常姑娘，早大驚失色丟了章程。

    她忽而湊近了，在音音耳邊低低道了句：“沈姑娘，今日這事你還不明白嗎？去了官府又如何，我們二爺早打點好了，也只是多吃些苦頭罷了。你也是個伶俐的，何不趕緊向我們二爺?shù)蛡€頭，指不定還能尋個好前程?！?/br>
    話音落了，張嬤嬤朝街角的馬車努了努嘴。

    音音順著看過去，便見了那綴著織金緞子的華蓋馬車，車簾處若隱若現(xiàn)，是李勛那張縱欲過度的臉。

    她心里咚咚直跳，哪里還能不明白，這分明是這李勛上次未得了手，懷恨在心，要將她逼上絕路。

    她能去求他，他便順?biāo)浦垡怂?，若不能，便要毀了她?/br>
    音音手心里沁出了汗，臉上現(xiàn)了絕決之色，揚起臉，道：“那倒要勞煩張mama，同音音去趟京兆尹了?！?/br>
    她是被幾個婆子扭送進衙門的，里面坐堂的，是四十歲許的京兆尹張文和。

    張大人生了張和善的臉，說話卻透著為官者的威嚴(yán)。他詢問了一遍來龍去脈，一雙眼便落在了音音身上。

    “大人，今日這事有蹊蹺，便是現(xiàn)下在小女身上搜出了玉佩，想來也不能說明是小女偷的，若是張mama有意栽贓陷害，也不是沒有可能?！?/br>
    音音也不明說身上有玉佩，她需得先探一探這張大人的口風(fēng)，看這張大人，是不是真如那張mama所言，被收買了去。

    張大人聞言，捋著胡須輕笑起來，反問了句：“平昌侯府主事嬤嬤，會為了栽贓你，將價值連城的玉佩也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