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升出戾氣，剛要吩咐于勁去看看，卻見柳韻步步逼近，將他的小姑娘逼上了堤岸…

    音音比他走時又瘦了些許，此刻緊靠在堤欄上，風(fēng)中的柳葉般，飄飄蕩蕩，有種搖搖欲墜的凄涼的美。

    江陳一顆心揪起來，只覺喉嚨發(fā)澀，想喊一聲沈音音，竟是啞了聲。

    她似有感應(yīng)，忽而抬眸，隔著江面磅礴的霧氣，遙遙朝他笑。她眉眼彎起，盈盈秋水般勾人心神，讓江陳微微舒了口氣。

    可下一刻，他便看見柳韻朝她伸出了手，推的小姑娘一趔趄，仰頭往后倒去。

    她秋水般的眸子還在望他，里面似乎有含笑的訣別。

    江陳只覺腦海里轟的一聲，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讓他鎮(zhèn)在當(dāng)下，竟是一動不能動。

    直到他恍惚看見小姑娘墜向江面，才猛然從驚悸中回過神來，打馬奔了過去。

    那聲“沈音音”也終于脫口而出，是絕望的破碎的聲音。

    他眼中只有那個墜進(jìn)江面的身影，再看不見其他，他真的沒想過，他的菟絲花原還有這樣決絕的一面。

    永和二年的暮秋的傍晚，路過京郊嘉陵江堤的人一直都記得，那個端坐高位之上冷眼拿捏他人生死的江首輔，跑的滿面?zhèn)}惶，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嘉陵江，為的是他那個外室。

    于勁看見自家爺跟著跳進(jìn)了江水，身子一歪，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大喊：“快，快，快去救主子！他不會水！”

    ……

    江陳醒來時，是晨曦微明的首輔府，他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陡然坐了起來，問候著的于勁：“沈音音呢？可救上來了？人呢？”

    他只記得江水冰涼，他跳下去，遍尋不到他的菟絲花，自己卻漸漸沉入了水中。

    于勁面目悲戚，沉默了片刻，跪下道：“爺恕罪。沈姑娘她……”

    他哽咽了兩聲，才又道：“沈姑娘到現(xiàn)在也未打撈上來，只在下游發(fā)現(xiàn)了劃破的衣衫。想來江水湍急，人早不知被沖去了哪里，況隔了這許久，人也定無生還的可能，爺您……您且節(jié)哀?！?/br>
    于勁高大黝黑的一個漢子，話畢了，也流下兩行淚來。

    這個沈姑娘，暖人心的很，府上個個都被她溫暖過，如今死的這樣慘，誰又不難過呢？

    羌蕪并貼身伺候的兩個婢女。早哭的厥過去了好幾回。

    于勁跪在那里，等著主子爺發(fā)落。等了許久，卻也不見動靜。

    他抬起頭，便見江陳面目沉凝，定定望著音音離去前剛插的梅瓶，他脊背依舊挺直，可無端就讓人覺得孤寂。

    許久，這空蕩蕩的屋子里才聽見他寂寥的聲音，他說：“再去找，把沈音音找回來?！?/br>
    江上不停息的打撈了三日，江陳亦在那梅瓶前枯坐了三日，推了一應(yīng)政務(w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看著那瓶花一點(diǎn)點(diǎn)敗落。

    到最后一片綠葉也顯出枯萎的態(tài)勢時，他熬的血紅的眼里猝不及防落下一滴淚來。江陳面上還是波瀾不興的沉凝，只輕抬起指尖，不可置信的觸了下那滴淚水，默了片刻，陡然起了身，喚于勁：“拿我的清風(fēng)劍來，去柳府?！?/br>
    于勁一驚，知道江陳這是要去柳府，找那柳姑娘問罪。

    他們主子向來雷霆手段，這次去，必然不會善了。可那柳家亦是顯赫侯門，是新帝跟主子好不容易扶持起來，用來平衡朝政的關(guān)鍵，哪里是能輕易讓其寒心的？

    他當(dāng)即跪了，勸道：“爺，柳姑娘是柳老侯爺唯一的嫡女，疼寵的緊，必然不會輕易交由你處置，若是鬧的難堪了，寒了老侯爺?shù)男?，可如何是好？?/br>
    “不會交由我處置？”江陳冷笑一聲，笑的的寒涼，腳步一轉(zhuǎn)，只道：“如此，那便進(jìn)宮吧?！?/br>
    今日也是陰沉的天，江陳進(jìn)宮時，渾身冷肅的氣勢，竟是唬的大內(nèi)總管汪仁半句不敢言語，膽戰(zhàn)心驚的將人引進(jìn)了養(yǎng)心殿。

    江陳跨進(jìn)門檻，也不落座，只對著桌案后的新帝李椹道：“我來請一道圣旨?！?/br>
    李椹望了他片刻，聲音少有的凝重：“懷玨，你可想好？柳成柳侯爺是你一手扶持起來的，如今把持南方太半兵力，與太后母家在南邊分庭抗禮，才讓南邊官場維持了微妙平衡，若是……”

    他雖沒說下去，江陳卻懂他話里的意思。只他半點(diǎn)不犯怵，只孤傲的笑，踱至御案前，拿了李椹的御用批筆，在案桌上寫下了幾個人名，篤定道：“我可以扶持他，亦可以扶持旁人。阿椹，你不信我？”

    “我自然信你，只……”李椹皺眉：“只柳侯爺勢力已成，如今因為一個外室，你便要拿他的嫡女，讓南邊兵將聽了，自會寒心。再者，扶持旁人需要時日，南邊如此局勢，容不得你我有半點(diǎn)差錯?！?/br>
    “你還是不信我。”江陳還是倨傲神情，拿朱紅批筆在一個人名后點(diǎn)了點(diǎn)，道：“阿椹，便是柳侯爺暴斃了，我也有三日內(nèi)便可接替其職位的人。初始難是難了點(diǎn)，可畢竟不是不可為?！?/br>
    難嗎？應(yīng)當(dāng)是的，如今這南邊局勢確實緊張，可再難，他也得給沈音音一個公道。

    李椹悚然一驚，明白江陳這是早就做了后手，為了防止柳侯爺一家獨(dú)大，成為第二個太后母家，早便在暗中開始栽培旁人。這樣縝密的心思，算無遺策的手段，也確實只有懷玨能做到。只是，連他都是現(xiàn)在才得知。

    他微微皺了下眉頭，還要再說，卻見江陳聲音決絕，讓帝王的心跟著一沉。

    他說：“阿椹，昔年我從北戎將你背回來，本不欲要你回饋，可今日……也只今日，要向你討個恩典?！?/br>
    為著一個外室，他竟拿他們生死交情來換！李椹臉上實在不好看，卻無法，再不好多說，提筆擬了封圣旨。

    他看著玄衣男子轉(zhuǎn)身離去，挺拔的背影在這陰沉的天地間竟有種翻云覆雨的氣勢。

    李椹看了看自己的病腿，自嘲的笑了笑。垂眸在御案上凝視片刻，忽而指了那朱紅人名，喚汪仁：“汪仁，去查下這幾位什么來歷。”

    天陰沉的厲害，有暮秋寒涼的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吹的江陳衣角的暗繡麒麟張牙舞爪。

    他腳步颯踏，一聲聲落在寂靜的官道上，聽的于勁心肝都跟著顫，他曉得，主子這脾氣，今日定要翻天覆地。

    柳府正廳里，早早點(diǎn)了燭火，明晃晃的照亮了一方暗沉的天。

    柳侯爺面色倉惶，背著手在正廳里來來回回的踱步。自打聽說江陳進(jìn)了宮，他一顆心就忐忑的厲害。

    果不其然，兩刻鐘后，一身玄黑的江首輔便踏了進(jìn)來。

    男子寬肩窄腰，挺拔凌厲，往那一站，便駭?shù)牧顮斖溶浧饋?，忙躬身懇求道：“江大人，小女柳韻不懂事，前幾日竟做出這等糊涂事。雖說這沈姑娘不是她推下水的，可到底照顧不周，讓沈姑娘失足跌落，確實該罰?！?/br>
    柳成說著，拍了拍手，便有幾個婆子攙著柳韻走了進(jìn)來。

    他端出嚴(yán)父姿態(tài)，冷著臉訓(xùn)斥道：“往日嬌縱慣了，竟這般不知好歹，今日為父便替你未來夫君打你幾板子，好讓你日后進(jìn)了門，曉得規(guī)矩?！?/br>
    柳成篤定，江首輔年紀(jì)輕，對那貌美外室多看重幾分也是人之常情。但卻不會因著一個外室，真的將柳府嫡女如何，畢竟，他手里的兵權(quán)也不是一日能穩(wěn)固的。這會子自揭個短，作勢罰一罰也就過去了。只是女兒細(xì)皮嫩rou的，終究心疼的緊。

    那廂柳韻亦是淚水漣漣，愧疚的哭倒在地：“我本想替音音jiejie整理衣衫，誰曾想，竟嚇到了jiejie，她往后一退，跌進(jìn)了江中。實是我的過錯，韻兒該罰！”

    江陳依舊是沉凝的面，沒有一絲波瀾，冷眼瞧這父女倆作戲。

    半晌，他擒了抹冷寒笑意，一步步走過去，半句廢話也不曾有，刷一下，將手中圣旨甩開，道：“柳侯爺，本官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接了這圣旨，二是交出柳韻，再不問其生死。你且想好”

    柳成目光落在那圣旨，見了那寥寥兩行字，腿一軟，跌在了沁涼的方磚上。

    他知道，他保不下自己的女兒了。

    那圣旨上明明白白，列了他軍中貪墨一事，定的是抄家滅族的罪名。

    柳韻瞧著父親的反應(yīng)，一顆心跟著往下墜，忽而便體會到了絕望的滋味。

    她揚(yáng)起臉，最后一搏，她說：“懷玨哥哥，在你來之前，可有想過老夫人，想過江家？若是你因著一個外室，便逼死了自己未過門的妻，這樣的大逆不道，讓江家的清譽(yù)何在？”

    大逆不道？江陳嘴角的冷笑加深了幾分。

    他居高臨下的睨著她，如同看一灘污穢，讓柳韻在那雙鳳眼里微微顫抖起來。

    他一句都不同她多言，只揮了揮手。讓于勁押著人去了嘉陵江堤。

    此刻江面霧氣更甚，同他的小姑娘死時一樣濕冷的天。

    江水湍急，江陳一下子便紅了眼，江中那樣冷，被江水淹沒口鼻時，他的小姑娘該多么無助凄惶啊。

    她向來怕冷怕黑，最后卻葬在了這黑暗濕冷的江底，而他，竟是連尸首都尋不到。

    江陳眼里的陰霾更重，聲音帶出陰測測的寒：“柳韻，她死前的那些絕望，你也該一一嘗一嘗?！?/br>
    柳韻站在江堤上，被這聲音嚇的汗毛倒豎，忽而斯歇底里：“懷玨哥哥，你憑什么這么對我，你憑什么？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啊，你說過會給我體面的啊！”

    “憑什么？”江陳一步步走過來，將她逼上了堤岸，他說：“憑你害死了沈音音?！?/br>
    “柳韻，當(dāng)初本官再三同你確認(rèn)，在有音音的前提下，你是否愿嫁。是你親口應(yīng)承了，會用這寬容換體面。你在本官與祖母面前百般作樣，背地里卻將音音推進(jìn)了江流，你以為，本官還能縱容？”

    他語調(diào)刀鋒一般，帶著厭惡神情，讓柳韻心里猶如刀攪，難受的捂住胸腹，微彎了腰。

    只這還不夠，她還未回過神，又聽見了她的懷玨哥哥更絕情的話。

    他說的是：“柳韻，你自己跳吧，本官怕臟了手?！?/br>
    第40章

    他的沈音音，死了！

    許多人都記得，永和二年的深秋，柳家嫡女被江首輔逼上了江堤。對死的恐懼讓柳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流了無數(shù)的淚，卻打動不了那冷凝的男子，最終被于勁殘忍的扔下了江堤。

    她腰間系了條鐵鏈，從江堤一直順到了江中。冰冷的江水淹沒口鼻，灌進(jìn)肺腑，讓柳韻在黑暗的江底滋生出絕望的恐懼?？擅棵啃乜谥舷⒌揭柝?，那鐵鏈又呼啦一聲，將人拉出了水面，給她一口喘息的機(jī)會。她不知道在這絕望與希翼間游走了多少回，意志早已崩潰，到最后，已是不能掙扎，她想，早點(diǎn)死了吧，便不會再痛苦再恐懼了。

    那日，柳韻的呼救聲在江面上一遍遍回蕩，無助又凄厲，聽的路人無不惻隱，卻無人敢上前施救。

    柳家姑娘的尸首是被柳府三日后打撈上來的，據(jù)說被撈上來時，早已泡的面目全非，好不凄慘。

    朝中亦是不太平，有幾個言官冒頭，引發(fā)了一場南邊官場動蕩。

    只江陳卻不是個好招惹的，縝密心思，雷霆手段，不過短短幾日，便讓南邊局勢再度平衡下來，無人再敢說半個不字。

    這時候大家才曉得，這位外室，在這位江首輔心中是何等重要。

    江陳已有幾個日夜未眠，微揚(yáng)的鳳眼里都是駭沉的血色，他手邊的政務(wù)一件件過，眼瞧著今日又不歸家。于勁再不忍心，噗通跪了：“爺，您身子也不是鐵打的，回家歇一晚，成不成？”

    上首的人沒作聲，好半晌，等的于勁要死心了，才聽見他的主子爺暗啞著嗓音，道了聲“好”。

    外面夕陽的殘紅已隱了去，落下青黑的天際。

    江陳走出內(nèi)閣，習(xí)慣性的站在暗影里候了片刻，才猛然想起來，再沒有那個提著一盞昏黃的燈，來迎他歸家的小姑娘了。

    他落寞的笑了下，也未叫車，大步走進(jìn)了傍晚的昏黃，路過順和齋，鬼使神差便走了進(jìn)去。

    店里的伙計見了他，二話不說，躬身進(jìn)去，包了現(xiàn)做的玫瑰酥酪出來，點(diǎn)頭哈腰的遞了過來。

    江陳沒接，愣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竟進(jìn)了順和齋。往日歸家時，他總會順手給沈音音帶一份酥酪，如今那個人沒了，又要帶給誰呢？

    這是他頭一回清晰的認(rèn)識到，那個小姑娘真的抽離了他的生活，用那樣決絕的方式。

    他忽而頭痛欲裂，排山倒海涌上來的，不是痛，是寂寥的悲愴，巨大的、無處可躲的悲愴。

    那小二巴巴伸著手，還在等著貴人來接酥酪，他并不曉得這貴人是何等身份，只是知道他每次來都會要一份酥酪，給家中娘子帶回去。此時卻冷不防被揮開了手，聽見這冷峻的貴人啞聲道了個：“滾?！?/br>
    江陳也不知為何動怒，胸口橫生的戾氣壓不住。他原先以為沈音音畢竟一個外室，他是偏疼她幾分，畢竟她那樣溫柔乖順。她死后，他不斷告訴自己，忙起來，忙起來就忘了，他從來都是個薄情的！可今日從政事中一抽身，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早已處處是她的影子，他已是無處可躲。

    是啊，寂寥，往后踽踽獨(dú)行的黑夜里，再沒了那抹溫柔的笑。這世間冷寒，再沒有屬于他的人間煙火氣。

    他的沈音音，死了！

    他眉目是冷肅的寒，轉(zhuǎn)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前，方要邁門楷，忽而聽見側(cè)邊的雅間里傳來幾聲女子的嗤笑，夾雜著“沈音音”的名字。

    隔著竹簾，女子語氣里都是輕蔑：“哎呦，這沈音音也真是好本事，一個外室而已，死了便死了，值當(dāng)費(fèi)這樣大陣仗？”

    “可不是，外室這東西，本就是人人唾棄的，竟還有人替她喊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