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書并不是一味清高自許目下無塵的人，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辭之后，語氣轉(zhuǎn)為委婉，“中郎外放，應(yīng)該是六年。六年之后他回京，什么也不耽擱，陛下您說呢？”六年之后，兩個孩子也大了，也該談婚論嫁了，到時若彼此有意，讓兩個孩子正大光明的成親，豈不是很好？

    皇帝明知裴尚書是不愿小孫女和十皇子走的太近，雖有些不快，卻也很欣賞。他是皇帝，想千方百計討他歡心的人多了，像裴尚書這樣死活就是不肯拍他馬屁的人，真是少之又少，鳳毛麟角一般。

    阿玖常常被召至乾清宮，這要是換戶人家，不得樂瘋了啊。不得想方設(shè)法的讓這情形繼續(xù)下去，好巴結(jié)皇帝，好跟皇家攀親么？裴家偏不。

    裴尚書的固執(zhí)雖令皇帝頭疼，不過，對裴尚書的氣節(jié)和cao守，皇帝還是很欣賞的。他要做明君，身邊不能只有光會阿諛奉承的順臣。

    因為裴家中郎確是蘇州同知的最佳人選，皇帝考慮再三，還是同意了。至于裴家三郎，年輕，才進翰林院不久，到真定做了名通判。真定離北京極近，來往方便，裴三爺和徐氏樂觀的估計著，“說不定啊，每年到元旦的時候，咱們還能趕回家，和爹娘一起過年！”

    中郎和三郎需明年春天到任，這個冬天，他們便忙著整理行裝，告別親友，頗為忙碌。裴二爺、裴三爺夫婦怕孩子們一時半會兒的接受不了，溫和慈愛的講了又講，“官宦人家，很少有能守在一處的，分散在東西南北，是常事。”裴琦等人都懂事的點頭，“嗯，雖然離開祖父祖母很傷心，可是，還和爹娘在一起呢。”只要跟著親爹親娘，孩子們就是高興的。

    阿玖最小，可她最認真嚴(yán)肅最老成。父母小心翼翼解釋給她聽的時候，她板著小臉，老氣橫秋的說道：“我早就料到了！分離，不可避免。”祖父是高官，爹爹們還全留京城，哪有這好事啊，不可能的。

    裴二爺和林幼輝本是打算著阿玖若是扁著小嘴想哭，就好生哄著的，誰知她會是這個樣子，一時間，夫婦二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么。

    阿玖得意一笑，跑出去玩耍了。

    到了閨學(xué)，她和素日要好的同窗們一一告別，滿臉可惜之色，“咱們就要分開了呢，想想真是舍不得。”溫雅惡狠狠捉住她，“舍不得？你看看你的眼神，是舍不得么？”壞丫頭，你目光中的喜悅根本掩飾不住好不好，哄誰呢。

    阿玖嘻嘻笑，“那個，我是在蘇州長大的呀。故地重游，自然也是開心的?！睖匮?，我在京城呆久了，也向往著能出去透口氣啊。成年累月呆在一個地方，不厭煩么。

    溫雅嗔怪的不依，方欣欣、屈瑩瑩等人也擁上來湊熱鬧，“阿玖你說走就走，太不像話了！”阿玖振臂高呼，“我請客，我請客！”我請客還不行么，有吃有喝有戲有酒的，多樂呵。

    “請客?。磕呛冒?，暫時放過你了?！蓖皞冃ξ?。

    阿玖在家里接連請了兩天客，把同窗們招待的舒舒服服，總算小姑娘們滿意了，沒話說了。溫雅還是撅著個嘴，憤憤不平，不過，知道阿玖是鐵定要走的，沒辦法，回家偷偷哭了一場，然后催著溫夫人給她找?guī)准貏e的、與眾不同的物件兒，要送給阿玖做個念想。

    平時和阿玖玩得好的人當(dāng)中，同窗們還是很好打發(fā)的，十皇子可就不行了。一個寒冷的冬日，阿玖被召到乾清宮，靜靜的穿堂里，十皇子一個人背靠欄桿坐著，身影寂廖孤單。

    阿玖本是快活的笑著，看到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漸漸隱去。

    阿玖慢慢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她沒有說話，不知道該說什么。在這種時候，仿佛說什么都是多余，說什么都是不合時宜。

    十皇子也是沉默，兩人安安靜靜坐著，一絲聲響也無。

    過了不知多久，十皇子依舊面前前方坐著，伸出手掌，把阿玖的小手緊緊握住。阿玖想調(diào)皮的跟他開玩笑，“咦，你都沒有轉(zhuǎn)過頭呢，卻抓的這么準(zhǔn)！”不過，猶豫了下，卻沒開口。

    “我不想讓你走?！笔首勇曇舻统?，透著倔強，又很是委屈，“我想讓你留下來?！?/br>
    他身上有股子和年齡不相趁的憂傷沉郁，阿玖和他一起玩耍幾年了，之前一直覺得他就是個孩子，從沒想過他傷心起來是這樣的，不禁有剎那失神。

    “想做什么，不等于便能做什么?！卑⒕凛p聲說道：“十哥，既使貴為帝王，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何況你我?！?/br>
    小師弟，我可是很早以前就明白了，這個宇宙不是為了我的方便而存在的。我想做的事，和我能做的事，往往有很大的不同。咱們不是宇宙的主宰，就別強求事事如意了。

    她的聲音清脆甘冽，聽到耳中，說不服的舒服受用?！巴缶吐牪坏搅耍　笔首有闹幸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的小師妹，目光中有著nongnong的悲傷。

    天冷，阿玖的小臉愈發(fā)顯得雪白，欺霜賽雪，晶瑩剔透。她的眼睛還像小時候一樣又大又圓，眼神更加明亮，秋水無塵，純潔無瑕。“我小師妹多好看呀，可是她要走了，我看不到了?！笔首酉肟蕖?/br>
    阿玖拍拍他的手，用安撫的語氣說道：“我會給你寫信的?！笔首友劬σ涣粒泵柕溃骸翱梢悦?？裴閣老許咱們通信？”阿玖奇怪，“為什么不許啊？”十皇子低下頭，小聲嘟囔，“他防我跟防賊似的……”

    “賊，十哥你是賊?！卑⒕翗凡豢芍?。堂堂的皇子，皇帝陛下和皇帝殿下的心肝寶貝，你做賊？偷什么啊。

    十皇子被阿玖笑的惱了，捉住她的兩只小手，蠻橫說道：“既然已經(jīng)擔(dān)了賊名，我干脆真的做回賊算了！小師妹，我要把裴閣老最心愛的小孫女偷走，再不還給他！”阿玖嘻嘻笑，“你來偷啊，來偷啊?！睊昝撍p靈的跑開。十皇子如影隨形的追過去，兩人嬉笑打鬧，快活的笑聲傳出去很遠，很遠。

    皇帝聽了內(nèi)侍的回報，直搖頭。小十，你個傻孩子，偷和搶都分不清楚啊，你這是偷么？是偷么？

    次年春，阿玖跟著父母、哥哥們啟程離京，重返蘇州。禮部的藺主事曾上門央求，請裴二爺順道把他的兒子藺明堂帶回去探親，裴二爺婉言拒絕了，“愚夫婦還帶著兩子一女。三個孩子正是調(diào)皮時候，我和內(nèi)子一人看一個，還愁剩下那個怎么辦，實在照看不了令郎?！碧A主事見裴二爺這么說，也不好強求，訕訕走了。

    阿玖當(dāng)然不管這等閑事，她和這個告別，和那個告別，忙活的不行。閨學(xué)的同窗，素日交好的小朋友，紛紛給她餞行，阿玖又是赴宴又是收禮回禮的，林幼輝看著都暈。閨女，你人緣兒很好嘛。

    阿玖依依不舍的和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爹三爹、大舅舅、哥哥jiejie們等親人灑淚而別。

    等她再回到京城，便是六年之后的事情了。

    第94章 信

    雖然是和父母親人天南地北的分別,裴二爺和林幼輝卻是神清氣爽，容光煥發(fā)。一路放舟南下,他倆都是笑容滿面的,待人格外親切有禮。

    阿玖和兩位哥哥因為從前經(jīng)歷過樣的行程,有經(jīng)驗，到哪兒有好吃的,到哪兒有好玩的，他們早就盤算好了。從通州南下一直到蘇州,他們吃了一路,竟不覺得旅途沉悶無聊。

    抵達蘇州之后，裴二爺先到府衙拜見郭太守。郭太守是位年近六旬的長者,見了裴二爺，溫和囑咐,“你跟著令尊久在姑蘇，公務(wù)定是極熟悉的，今后請務(wù)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迸岫斘⑿Υ饝?yīng)，“一定盡心盡力?！币娺^郭太守，方帶著家眷去了專門給同知安排的官舍住下。

    除裴二爺之外，還有一位姓關(guān)的同知也住在此處。另外還有三名通判也是住在官舍的，不過這位關(guān)同知和三名通判全沒攜帶家眷，那可就清凈多了。阿玖自來到這個世上，住過闊氣的知府衙門后宅，住過銀錠橋畔的幽靜之所，也住過占地遼闊的前錦鄉(xiāng)侯府，像官舍這樣的地方還是頭回入住，頗覺新鮮。

    “機關(guān)大院啊這是?！卑⒕列溥?。

    裴二爺一家愉快的在蘇州住了下來。裴二爺外出辦公事，林幼輝管理家務(wù)，裴琦和裴瑅到著名的和靖書院讀書，阿玖呢，當(dāng)然也是上學(xué)的，她上了和寧閨學(xué)。江南人重讀書，就連女孩兒也是通文墨的多，這和寧閨學(xué)設(shè)在一個雅靜的園子里，風(fēng)景優(yōu)美宜人，阿玖很喜歡。

    “雖然比不上國子監(jiān)街那家，也很不壞了?！卑⒕烈环愠返臉幼?。

    阿玖在蘇州安頓下來之后，便忙著給京城寫信。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爹，大舅，哥哥們，表姐們，溫雅，方欣欣、屈瑩瑩等一幫同窗，還有十皇子。她在信中用炫耀的語氣把姑蘇城這世間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夸得舉世無雙，把自己和父母兄長在姑蘇的生活描述得天花亂墜，“天堂里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吧。”她自得的寫道。

    阿玖把厚厚一沓信函交給林幼輝，拜托她替自己發(fā)走的時候，林幼輝真是驚了，“囡囡，這都是寫給誰的呀。”拿過來一一看過，驚嘆不已。

    阿玖伸出小手指一一數(shù)著，“給老人家的信，那是必須的，對不對？要問候他們，還要說說咱們在蘇州是怎么過日子的，好讓他們放心。大爹，大舅，哥哥們，也是一樣的。至于我的同窗們，玩伴們，也是一個不能拉下。娘，不能人一走，茶就涼呀。”阿玖振振有辭。

    林幼輝瞅著阿玖粉嫩的小臉蛋就手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乖女兒，那你三叔三嬸的呢？”阿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三爹三嬸到真定了么？應(yīng)該還在路上吧？娘，咱們啟程的時候，三爹三嬸還沒動身呢?！绷钟纵x笑，“真定離京城很近的。”阿玖“哦”了一聲，又跑回她的小書房寫信。

    官舍中是配有家具等日用之物的，不過，林幼輝挑精巧細致的使喚了，不好的，則命人封存起來到了搬離官舍之時，所有的家具等物一件不能少，都是要原數(shù)交回的。就是不好使不好用，也不能扔了。林幼輝給阿玖收拾了一間小書房，里邊的桌椅等物全按阿玖的身高設(shè)置，不高不低的，正合適。阿玖坐在這樣的小書房里給親人朋友寫信，心情舒暢至極。

    林幼輝站在門口，看著認認真真提筆寫信的小女兒，目光溫柔似水。小阿玖，無憂無慮開開心心的長大吧，有什么風(fēng)風(fēng)雨雨，爹娘會替你遮擋。

    阿玖寫完之后，把信交給林幼輝，“娘，信我都沒封呢，您替我瞧瞧，有沒有錯別字，有沒有語氣不通順的地方，然后再發(fā)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