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說起修仙求道,程潛也有所耳聞。 世間異想天開、想要叩問仙門的人,一度多如過江之鯽。 先帝時,坊間大小門派就像雨后河坑里的蛤蟆,什么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家里子孫繁盛不缺小崽子的,全都一窩蜂地托關(guān)系,送去個什么門派求仙問道,學(xué)一些“胸口碎大石”之類的把式,除此以外,也沒見誰真求出個什么名堂來。 當(dāng)時煉丹的人比做飯的人多,誦經(jīng)的人比種田的人多,乃至于好些年一度沒人正經(jīng)讀書習(xí)武,讓不事生產(chǎn)的江湖騙子們四處亂竄。 據(jù)說求仙問道最風(fēng)靡的時候,一縣之域不過十里八村,從東頭排到西頭,修仙門派林立卻可多達二十來個,從小商小販那買一本半新不舊的狗屁心法,就敢打著修仙的旗號斂財招人。 這些人要是真的都能飛升上天,也不知道南天門裝不裝得下這許多阿貓阿狗。 連打家劫舍的山匪都要跟著起哄架秧子,將原本那些“黑虎寨”“餓狼幫”改名叫什么“清風(fēng)觀”、“玄心館”,再弄來一些“油鍋取物”“張嘴噴火”之類的戲法,劫道之前先嘰喳亂叫地表演一番,將過路人唬得紛紛慷慨解囊。 先帝爺行伍出身,是個暴脾氣的粗人,感覺百姓們照這樣烏煙瘴氣地修下去,非得國將不國不可,于是一道諭旨下來,要將這些個橫行鄉(xiāng)里的大小“神仙”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不管真神還是假仙,一律發(fā)配去充軍。 這道本該驚天動地的諭旨沒來得及出宮門,滿朝重臣就都聽到了風(fēng)聲,一干人等嚇得魂飛魄散,連夜從被窩里滾將出來,跑到大殿前排好隊——官小的在前,官大的壓軸,預(yù)備挨個撞死在大殿前柱上,以求死諫,唯恐皇上得罪了仙人斷送國祚。 皇上總不能讓滿朝文武真的肝腦涂地,再者那蟠龍柱也受不了。 先帝被逼無奈,只好又收回成命,隔日,他令欽天監(jiān)分出了一個“天衍處”,著太史令直接監(jiān)管,拐彎抹角地請了幾位貨真價實的真人坐鎮(zhèn),規(guī)定往后大小仙門,都得報經(jīng)天衍處核實,核實真假后頒發(fā)鐵卷,才能招收弟子,禁止民間私立門派。 當(dāng)然,泱泱大國縱橫九州,東西千里,南北不通,想要令行禁止,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一刀切的法令尚且有空子可鉆,別說這種稀松二五眼的狗屁政令。 朝廷連劫道拐賣的都肅不清,哪管得了仙門招不招弟子? 真仙門根本不把皇上老兒放在眼里,該干什么干什么,心虛的江湖騙子們多少收斂了一點,但收斂得有限——什么鐵劵銅劵的,也不是造不了假。 不過先帝的苦心也不算完全白費,經(jīng)過了幾次三番的折騰、清查、整肅,雖然收效甚微,但將民間的修仙熱情削弱了好多,加之鄰里遠近,沒聽說過誰真修出什么名堂來,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種地的種地,放羊的放羊,不怎么白日做夢了。 到了今上即位,民間修仙風(fēng)氣猶在茍延殘喘,瘋魔勁卻已經(jīng)過了,今上深知水至清則無魚,對那些個以修仙為名的騙子,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民不舉官不究。 這些前因后果,程潛聽老童生講過一次,因此在他眼里,牽著他的那根棒槌就是一根純粹的棒槌……充其量是根管飯的棒槌,實在沒什么值得特別敬重的。 棒槌一樣的木椿摸著他那兩撇顫顫巍巍的小胡子,兀自扯淡道:“我派名叫‘扶搖’,小東西,你知道什么叫扶搖嗎?” 老童生對這些東西深惡痛絕,自然是不肯講的,程潛受其開蒙,多少被影響了一點,因此滿心不屑,偏還要勉強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木椿就抬手一指程潛面前,他這一指仿佛帶了什么靈通,所到處,只見一陣疾風(fēng)無來由地升起,打著旋,卷著地面枯草騰空直上,那枯草凹陷的葉片有一線凌厲的枯黃,被一道天降的閃電照亮,幾乎晃花了程潛的眼。 這怪力亂神的靈通一指將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木椿自己其實也沒料到這一變故,當(dāng)即一愣,不過見自己唬住了這面和心冷的小崽子,便又就坡下驢地縮回了手。 他將枯瘦的雙手揣進袖中,悠然賣弄道:“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無形無束,可周旋于風(fēng),來時其淵兮也,去處其無邊也,這便是‘扶搖’,你懂了么?” 程潛當(dāng)然沒聽明白,他小小的胸中,對不明力量的敬畏和對這些旁門左道的不以為然彼此糾纏了起來,難舍難分,最后,他帶著對師父不以為然的敬畏,將木椿與他家墻頭上的破燈放在了同一位置上,懵懂地點了點頭。 木椿志得意滿地翹了翹胡子,正要借此再發(fā)揮一下,誰知老天爺不肯再給他面子,他的嘴沒來得及再次張開,方才的牛皮已經(jīng)漏了——只見雷鳴過后,一陣大風(fēng)驟然氣勢洶洶地打臉而來,兜頭將師徒二人面前的篝火滅成了一把死灰,緊接著便是狂風(fēng)大作,閃電雷鳴一同吊起嗓子,從西邊喊來了一番來者不善的天色。 木椿再顧不上裝神弄鬼,大叫一聲:“不好,有大雨?!?/br> 說完,他一躍而起,一手扛起行李,一手拎起程潛,邁開兩條蘆柴棒一般的腿,長脖野雞似的倒起了小碎步,落荒而逃。 可惜雨來得太快,縱使是長脖野雞,也沒能免過變成落湯雞的命運。 木椿將程潛揣在懷里,扒下自己轉(zhuǎn)眼濕透了的外衫,聊勝于無地罩著懷里的小男孩,邊撒丫子狂奔,邊大呼小叫道:“哎喲,壞了,這雨大的,哎喲,這要往哪躲???” 程潛一生差遣過代步的走獸飛禽無數(shù)——但這恐怕是他坐過的最顛簸、廢話最多的一匹了。 風(fēng)雨雷電聲與師父的聒噪聲混成一團,他腦袋上罩著師父的袍子,兩眼一抹黑,卻嗅到了那袍袖上有一股說不清的木頭香。 師父一條胳膊將他攬在胸前,騰出一只手,始終護著程潛的頭頂,這老男人身上清晰分明的骨頭硌得他生疼,然而懷抱與保護卻又都是貨真價實的。 不知為什么,盡管這長脖子雞方才還大言不慚地忽悠了他一通,但程潛對他仿佛有種天然的親近。 程潛披著木椿的外套,默默地從衣服的縫隙中窺視著雨幕中濕透的師父,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了孩子應(yīng)有的待遇。他細細體味了片刻,心甘情愿地認了師父,并且下定決心——就算這位師父滿嘴屁話,一肚子旁門左道,他也原諒了。 程潛乘坐著一匹瘦骨嶙峋的師父,最終濕漉漉地到了一個破敗的道觀。 先帝年間大規(guī)模的“清道”清理了很多野雞門派,也留下了不少野雞門派的道觀,后來都成了無家可歸的乞兒與錯過宿頭的旅客們落腳的地方。 程潛從木椿的外衫中掙出一個小腦袋來,一抬頭就與道觀供奉的大仙看了個對眼,當(dāng)場叫那泥做的大仙給嚇了一跳——只見那位頭上包著兩個髻,餅?zāi)樁鵁o頸,滿面橫rou,左右兩頰上各有一圈通紅的臉蛋,下面展開一張血盆大口,笑出滿口參差不齊的牙。 師父自然也看見了,忙抬起爪子遮在程潛的眼睛前,憤然指摘道:“桃紅襖子翠綠袍,唉,這樣yin邪的打扮竟還好意思在這里吃供奉,真是豈有此理!” 幼小的程潛由于見識有限,一邊不明所以,一邊有點震驚。 木椿義正言辭道:“修真之人清心寡欲,要時刻注意言行,打扮成這幅唱戲的模樣,成何體統(tǒng)!” 他竟還知道什么叫體統(tǒng)……程潛有點刮目相看。 正這當(dāng),一股飄渺的rou香從破道觀后面?zhèn)鱽?,打斷了“清心寡欲”的師父的憤世嫉俗?/br> 木椿的喉頭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頓時說不下去了。他一臉古怪地領(lǐng)著程潛轉(zhuǎn)到了那yin邪的塑像后面,看見那有一個比程潛大不了一兩歲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不知用了什么器具,在道觀后堂地面上刨了個洞出來,正在里面燒著一只肥碩的叫花雞,他敲開泥殼,一陣香氣溢得到處都是。 木椿又咽了一口口水。 一個人若是瘦削到了一定的地步,有些事是很不方便的,譬如饞了的時候,那一把能攥過來的小細脖頸子就不大容易遮掩本能反應(yīng)。 木椿真人將程潛放在了地上,繼而身體力行地為小徒弟表演了一番何為“修道之人要時刻注意言行”。 他先將臉上水跡抹凈,揣好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高人笑,這才邁起忽忽悠悠、左搖右晃的蓮花步,飄到小叫花身邊,當(dāng)著程潛的面,侃侃而談了一席長篇大論的花言巧語,描繪了一座穿金戴銀吃飽穿暖的海外仙門,將小叫花說得兩眼發(fā)直。 木椿對著那腦袋大身子小的小叫花,熱情地哄騙道:“我看你資質(zhì)上佳,將來或能騰天潛淵,說不定有大造化——孩子,你姓甚名誰?” 程潛感覺這句話有點耳熟。 小叫花雖然頗有些浪跡天涯的狡黠,到底年紀還小,活生生地被師父忽悠出了兩行清鼻涕,呆愣愣地答道:“小虎,不知道姓什么?!?/br> “那便從為師,姓韓吧,”木椿捋著山羊胡,潤物無聲地確定了師徒名分,“為師且賜你個大名——單名一個淵字,好不好?” 程潛:“……” 韓淵,含冤……真是又吉利又喜慶。 師父想必是餓糊涂了,面對皮焦rou厚的叫花雞,他多少有些口不擇言。 ☆、第 3 章 韓淵雖然比程潛年長一點,但是按照入門先后,反而成了他的四師弟。程潛這個“關(guān)門弟子”只當(dāng)了幾天,就成了人家?guī)熜帧?/br> 可見扶搖派的后門關(guān)得不嚴。 至于那只叫花雞……自然有多半都孝敬進了師父的肚子。 雞也堵不住木椿真人喋喋不休的嘴,不知他哪來那么大的說教癖好,邊吃還邊問:“雞是哪來的?” 韓淵一條靈舌,有點絕活——他啃雞骨頭不用手,囫圇個地塞進嘴里,腮幫子鼓了幾下,脆骨嘎嘣片刻,就能吐出一個干凈完整的骨頭。 只見他“呸”一聲,粗魯?shù)貒姵隽俗炖锏墓穷^,回師父的話道:“前面村里偷的。”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 叫花雞自然是香噴噴的,程潛本在猶豫要不要跟著師父撕一條雞腿吃,見了此情此景,聽了來龍去脈,程潛毅然將手縮了回來,默默地在一邊啃著硬成石頭的烙餅。 這種格調(diào)的韓淵,能弄出什么有格調(diào)的雞嗎? 就從這方面來看,程潛盡管年紀還小,道心與原則卻已經(jīng)比他的棒槌師父堅定多了。 木椿真人顯然并沒有因此影響胃口,只是在大嚼的過程中騰出了半張嘴,搖頭晃腦地說道:“不問自取是為賊也,我修真之人怎能偷雞摸狗呢?唉,成何體統(tǒng),下不為例!” 韓淵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小叫花子什么都不懂,沒敢反駁。 “偷雞摸狗不行,但是坑蒙拐騙想必是可以的。”程潛在旁邊尖刻地想道,繼而他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大雨中送給師父的那份不為人知的寬容,只好又頗有些滄桑地暗自嘆了口氣,“算了?!?/br> 這四師弟韓淵,長得小鼻子小眼,下巴還有點地包天,一雙小眼睛時刻閃爍著jian懶油滑的光,看起來十分不討人喜歡。 程潛一見韓淵就不怎么高興,模樣寒磣就算了,韓淵還占著個“師弟”的名號,一切和“兄”“弟”有關(guān)的字眼,程潛都難以產(chǎn)生好感。但他只是自己默默地不喜歡,表面上依然是一派裝得不大圓滑的友好溫和。 在程家,新裁的衣裳是大哥的,加了糖的奶糊是小弟的,好事反正從來輪不到程潛頭上,倒是常常被指派去干活。程潛生性不寬厚,自然心生怨憤,但老童生那套常掛嘴邊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也是聽進去了的,因此又時常覺得自己的怨憤毫無道理。 這么一個小男孩,涵養(yǎng)功夫沒來得及養(yǎng)成,程潛做不到真的毫無怨言,只好裝作毫無怨言——如今到了門派里,他也依然是這番做派。 既然師父出爾反爾,把關(guān)上的門又打開了,程潛也就像只好模像樣地當(dāng)起了師兄。 一路上有跑腿的事,他做師兄的來,有點什么吃喝,讓完師父再讓師弟,做到這從來不容易,因此程潛得時時檢驗自己,以防失了他溫良恭儉讓的體面。 程潛時常這樣苛求自己——他的父親一輩子窮困潦倒,粗鄙暴躁,對他也不好,程潛聽了老童生的話,不敢明著恨他爹,只好暗著可憐他。小少年午夜夢回的時候經(jīng)常想,自己寧可死,也不想變成他爹那樣的人物。 因此這份溫良的體面,是他在迷茫與夾縫中費盡心機才給自己撐起來的,無論如何也不容有失。 不過程潛很快發(fā)現(xiàn),雖然自己做得不錯,但這個師弟實在不配什么照顧——他不光面目可憎,脾氣秉性也十分煩人。 首先,韓淵這個人廢話很多,沒撿到這個小叫花之前,全程是師父在負責(zé)聒噪,撿到這個小叫花以后,連木椿真人都顯得文靜多了。 小叫花子仿佛是受了師父關(guān)于“偷雞摸狗”的言論啟發(fā),隨口就編出一個自己如何打敗一丈來長的大黃鼠狼,偷得肥雞的故事。 他編得手舞足蹈,有鼻子有眼,起承轉(zhuǎn)合跌宕起伏,無不凸顯他個人之英明神武。 程潛試圖有道理地質(zhì)疑,問道:“怎么會有一丈來長的黃鼠狼?” 韓淵受到了挑釁,立刻挺胸抬頭地辯解道:“當(dāng)然是成精了唄,師父,黃鼠狼能成精嗎?” 師父聽了黃鼠狼精的故事,不知被哪個字眼觸動,面色似乎有些古怪,好像是牙疼,又有點像鬧肚子,良久,他才飄飄悠悠、心不在焉地答道:“萬物有靈,大概都能成精?!?/br> 韓淵仿佛得到了莫大地肯定,得色難掩地沖程潛微微一抬下巴,陰陽怪氣道:“師兄,這就是你少見多怪啦,人能修成仙人,動物自然也能修成妖精。” 程潛沒答話,暗自冷笑一聲。 倘若一只黃鼠狼真有一丈來長,它四條腿想必是不夠用的,那漫長的身體肯定須得肚皮蹭地才能移動。 難道一個妖修辛苦修了半天,就為了磨出一個結(jié)實沒毛的鐵肚皮? 妖修圖什么,程潛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了韓淵圖什么。 這小叫花就像個臭水溝里長出來的水蛭,一旦聞到血腥味,就玩命地吸附搶奪,骨子里就帶著兇狠——韓淵這是在跟他爭師父的寵。 小叫花抓緊一切機會,向師父展示他的勇猛不凡,同時見縫插針地抹黑他“柔弱可欺”的師兄,程潛見他上躥下跳,好不可笑,便學(xué)著那老童生,在心里給他的四師弟來了個半酸不辣的蓋棺定論:“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注】——小畜生,什么東西!” 就在程潛聽了韓淵“勇斗黃鼠狼精”的事跡后,第二天,他親眼見識了他的小畜生師弟是怎樣“英勇不凡”的。 那天師父靠在樹底下午睡,程潛在一邊翻看師父背簍里的一本舊典籍,舊典籍用詞佶屈聱牙,程潛又才疏學(xué)淺,與大部分經(jīng)文都是“相見不相識”,但他樂在其中,并不覺得枯燥——不管師父的經(jīng)書里寫了些什么,這都畢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摸到書。 木椿真人撿來的兩個小弟子,一個靜如木樁,一個動如馬猴,木樁程潛一動不動,馬猴韓淵一時片刻也停不下來。 這會,韓馬猴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程潛正樂得耳根清凈,誰知他清凈了沒有多長時間,就見韓淵又哭哭啼啼地跑回來了。 “師父……”韓淵嚶嚶嗡嗡地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