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第一次符咒課上,師父給了程潛一把刀和一塊木牌,木牌上下有兩條線,中間相距一寸寬,他這一段時間要做的,就是在畫著刻度的木牌上刻出一道一寸長的豎痕。 “剛開始會有點阻力,”師父道,“不用怕,慢慢來,你大師兄刻出一寸長的痕跡,磨蹭了有小半年呢?!?/br> 嚴爭鳴尷尬地干咳了一聲,自己也感覺自己不足以作為榜樣。 直到落下第一刀,程潛才明白,原來符咒不是那么輕松容易就刻得上的。 他很早就注意到,師兄學符咒時用的刻刀不是普通的刻木頭刀,小刀上本身就有明符,是初學者專用的。 程潛在經(jīng)樓的《符咒入門》上看過,初學符咒的人不會把自己的力量和符咒勾連,所以需要這么一個輔助工具帶入門。 而這個入門工具儼然不是好相與的,就在刀尖落在木頭上的一瞬間,程潛感覺手中的刻刀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它抽了出去。 他嚇了一跳,拿刀的手本能地一頓,只這一下的停頓,刀在木頭上再無法前進半分。 程潛定睛一看,木頭上只留下了一條貓抓一樣的清淺刻痕。 木椿事先沒有告訴程潛符咒的筆鋒不能斷、不能停,必須一氣呵成,否則就會前功盡棄,此時見他已經(jīng)吃到了刻刀的苦頭,才挪動著腳步,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打算指出他先前的錯處。 他教嚴爭鳴的時候也喜歡用這種“事后諸葛”的方式,因為認為這樣能讓他們記得清楚一點。 可真人他實在是個慢性子,大概是因為他的腳步實在太不著急,木椿真人還沒有溜達到程潛近前,那男孩已經(jīng)握緊了手中的小刀,堅定筆直地下了第二刀。 刻刀再一次瘋狂地消耗起他全身的力量,程潛心里默念著《符咒入門》,調(diào)動著他初成的氣感,努力地使得周遭靈氣沉入氣海,再沿手臂而上。 可惜程潛雖然抓到了竅門,畢竟剛?cè)腴T,即便可以引氣入體,能引的也十分有限,完全趕不上刻刀從他身上抽的。 最開始感覺不對勁的是腿腳,程潛仿佛馬不停蹄地徒步走了十萬八千里一樣,一雙腳剛開始是麻木,隨后筋骨間漸漸流露出難以言喻的酸痛,那酸痛到了極致,又恢復成更加深重的麻木,到最后,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 緊隨其后的是腰,如果不是程潛早就騰出一只手按住桌子,他腰部幾乎沒有了支撐,后背上開始針扎一樣的疼起來,心在狂跳,他的后脊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壓彎了。 最后是頭。 人在極度困倦中的時候是會產(chǎn)生錯亂和幻覺的,程潛中途幾次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刻刀——而即使這樣,他低頭去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距離師父要求的一寸長還是有一小半的距離。 程潛有點眼花,那種感覺是十分難以言喻的,好像他在這一時片刻的時間繞著扶搖山山腳下跑了二十圈,從頭到腳都被筋疲力盡充斥著。 怪不得他那拈輕怕重的大師兄每每坐在符咒前就要可著勁地抓耳撓腮、坐立不安。 可程潛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循序漸進”,什么叫做“適可而止”。 越是艱難,越能將他骨子里那一點偏激和強硬全都激出來,小刀在木頭上刮出了凄厲的“吱呀”聲,每前進一毫,程潛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力竭,但緊接著,他又總能在山窮水盡的邊緣上再咬牙將那刀刃往下推一分。 就在他恍惚間,產(chǎn)生了自己的刀刃馬上要到達終點的刻度線的錯覺時,一只成年人的手不由分說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小刀“嗆”一聲掉在了桌面上,程潛手一軟,繃緊的肌rou一時難以放松,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木椿真人一手抱過他,一手抵在了他的后心上,程潛眼前一黑,好容易扒著師父的衣袖站住了,這才感覺到后背處一陣溫和的暖流融入了他的四肢,暖流過處,他渾身麻木僵硬之處好像再次被無數(shù)根牛毛針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 程潛冷汗出了一身,好生受了一番百蟻焚心,一口氣卡在胸口,良久方才喘上來,喘得太急,嗆出了他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木椿真人怪心疼地拍著他的后背,嘴里不住地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啊……” 一邊拿著刀修了半天指甲、還沒開始進入正題的嚴爭鳴看得目瞪口呆。 嚴爭鳴愣愣地道:“銅錢,你……” 他“你”了半晌,愣是沒找到合適的詞,最后憋出一句:“你……這么兇猛干什么?” 好半晌,程潛才緩過來,木椿真人放開他,將木牌從他手里抽了出來,神色有些復雜地盯著那道豎痕看——開頭一段還算平整,看得出他“無師自通”地知道符咒的竅門,但看得出很快就脫力了,后半部分氣如游絲地歪斜著,顯然是程潛在不到半寸的地方就已經(jīng)力竭了,后面的時深時淺,多處險些斷開,卻又始終沒有斷,不但沒斷,若不是自己打斷,他還死命不肯棄刀。 這是胸口長了一顆多大的死心眼? 木椿真人有點后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將程潛當成了嚴爭鳴教是個大錯誤,險些釀出事端。 開始的符咒練習實際枯燥又嚴酷,因為基本不會教他們刻什么有用的東西,只是由刻刀引導初引氣入體的弟子們鍛煉經(jīng)脈,借以拓寬。 拓寬經(jīng)脈并不是什么舒服的體驗,須得一次一次地耗盡他們氣海中剛能停留的一點氣力。 但這就好比拉筋,每天不間斷的練,能練出工夫,但是貿(mào)然一下壓到底,說不定就把筋崩斷了。 想當初嚴少爺剛剛接觸木牌的時候,基本就是刀尖在木頭上戳了個坑,就開始嗷嗷叫手疼腿疼屁股疼,嘴里說得仿佛他就快要不久于人世了,鬧將起來倒是中氣十足——死活不肯再碰符咒了。 木椿沒辦法,自己手把手地帶了他兩個多月,才勉強將他帶進門。 就算是現(xiàn)在,他有時候讓這大徒弟回去做點什么符咒練習,那貨也是拿削果皮的刀在木板上隨便刮一刮——別當師父不知道。 木椿真人沉下臉來,先是狠狠地瞪了不明就里的嚴爭鳴一眼,然后問程潛道:“你去過經(jīng)樓了?” 程潛:“……” 嚴爭鳴:“……” 木椿真人坐在程潛桌子上,低頭逼視著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提前看了《符咒入門》,還看了什么?” 程潛沒敢吭聲。 “我想想,功法、劍法、心法、百家言、沒準還有……”木椿真人每說一個詞,程潛的頭就更低一些,師父轉(zhuǎn)過半張桌子,薄嘴唇無情地吐出兩個字,“魔道?” 程潛心里重重地一跳:“師父,我……” 木椿真人盯著他頭頂小小的發(fā)旋,等著看他抵賴或者直接嚇哭。 誰知那小子并沒有抵賴,也絲毫沒有要流馬尿的意思,他蔫蔫地站了一會,輕言細語地承認道:“我錯了?!?/br> 木椿真人一點也不相信程潛能真心悔過:“錯哪了?” 程潛:“……” 果然不是真心的。 嚴爭鳴在旁邊看得有點不落忍,隨著師兄弟們感情愈加深厚,他這三師弟可惡的地方也無遮無攔起來,他時而恨不能掐死程潛,可又總能很快原諒他,因為覺得程潛就像個戒心重、脾氣壞的小狼崽,鬧急了會給人一口,但仔細一看,留下的卻從來都只是牙印,他心里知道誰對他好,只是裝作兇狠,實際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肯弄傷別人。 嚴爭鳴袒護道:“師父,這也不能怪他,是我?guī)M去的,山上沒什么娛樂,我想找?guī)妆鹃e書哄著師弟玩……” 木椿真人:“看閑書會看到符咒入門嗎?” 嚴爭鳴:“不小心掃見的唄。” 木椿真人掀了掀眼皮:“爭鳴啊,你當他是你么?” 嚴爭鳴:“……” 他有點不知道師父是罵程潛,還是罵他自己。 木椿真人嘆了口氣,看著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的程潛,覺得自己再這樣教下去,恐怕面相上就不止像紫鵬真人的爹了,過幾天說不定會變成她的爺爺。 他招手叫過程潛,用袖子擦了擦他額角的冷汗,想嚴厲一點,卻沒有成功,只是顯得有點深沉。 “九層經(jīng)樓中有前輩人走過的大道三千,”木椿真人道,“倒數(shù)第二層你去過嗎?肯定沒有,因為那沒有你覺得有用的東西——那里記載了我扶搖派眾多先輩走過的路和最后的結(jié)果……或者下場,你在找自己的道,為師希望你不要選最艱難的一條?!?/br> 程潛似懂非懂,卻覺得這告誡沉重異常,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然后在這樣的似懂非懂中,他們倆一人被慈祥的師父罰了三十遍經(jīng)文。 倒霉的大師兄,他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被師弟們連坐。 ☆、第 23 章 程潛在嚴爭鳴再一次企圖用賄賂、耍賴等無恥的方法逃脫懲罰前,就率先跑了。 回到清安居,他一絲不茍地寫完了師父罰他抄的經(jīng)書,一直寫到了半夜,除了雪青來叫他吃飯,其他時間程潛都泡在了書房里——這種時候也只有雪青請得動他,因為有一次雪青叫他吃飯程潛沒理會,雪青就一直陪著他餓到了后半夜,從那以后,無論多么不想被打擾,程潛也再也沒忽略過他。 一口氣寫完,程潛披星戴月地跑去了經(jīng)樓。 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推開經(jīng)樓的門,堂堂正正的走進去,但程潛在自己常逛的劍譜和功法符咒周圍徘徊了一會,還是依師父的吩咐,提步去了地下第二層。 他其實很會陽奉陰違,但不怎么喜歡這樣對付師父。 倒數(shù)第二層比最底層強一點有限,也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此處書卷儼然,可見也沒什么人會翻動,程潛隨意挑出幾卷,只見翻開正面都是畫像,背面則收錄了此弟子的生平——姓甚名誰,如何入門的,為人如何,因為什么入道,入了什么道,幾起幾落多少年,“歸去”于某年某月,最后是塵埃落定后,后人給立的判詞。 還有一些半途失蹤的、被逐出門派的,這些與天各一方,后續(xù)不詳。 程潛先開始當消遣看了一會,到最后實在是太困,不知不覺中靠在書架一角睡著了,直到手中書卷落地,他才猛地驚醒,整個人往后一仰,從書架上滑了下去,迷迷糊糊地趴在了地上。 經(jīng)樓里雖然有防蛀防潮的符咒,但久不見天日,依然是陰冷的,程潛被地面冰得一激靈,這時,他看見書架底下好像有什么東西。 那是書架底部與地面之間的一條小縫,須得是非常瘦小的孩子才能把胳膊伸進去,程潛鬼使神差地挽起袖子,在書柜下面摸索了幾下,將那東西拖了出來。 那居然也是一卷畫像,而且稀奇的是它只有半張,畫紙中間好像是被利器劃開了,畫像上的男子只剩下了上半身,他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袍子,卻絕不顯得寒酸,不知繪者是誰,寥寥幾筆,風華無雙仿佛已經(jīng)力透紙背而來。 但……這人是哪位前輩? 程潛翻到了畫像背面,可是背面一個字都沒有。 程潛不是很懂畫,但就以外行人的眼光看,他覺得這畫畫得很好,不像是畫廢了的……但怎么會一個字也沒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程潛對不認識的人的事永遠興趣有限,很快就不再糾結(jié),將那半卷畫收拾好,回樓上撿了幾本書帶回去看。 日子過得飛快,六月初六那天,扶搖派師徒們結(jié)束了每天一成不變的教學,浩浩蕩蕩地往山下出發(fā)了。 當然,“浩浩蕩蕩”的情景乃是大師兄嚴爭鳴一手釀造的。 此人準備了好幾輛大車,其中一輛拉他,另外幾輛拉他的行李——那在他自己眼里是生存的必須,在別人眼里則純是一堆可有可無的雞零狗碎。 除他以外,其他人——包括唯一的姑娘水坑在內(nèi),都只是隨身攜帶了一柄木劍和一個可以背在背上的小行囊——程潛還多帶了兩捆書,掛在馬背上。 盡管這樣,那嚴少爺依然叫苦不迭,他已經(jīng)整整七年沒下過扶搖山了,這一路風餐露宿幾乎要了他的懶命。 嚴少爺并不覺得一個男人大白天單獨坐車有什么問題,只是不忍心師父和師弟們在外面風吹日曬,于是探頭對騎在瘦馬上的瘦師父道:“師父,帶著師弟們上車吧,外面太熱啦?!?/br> 木椿真人感慨道:“徒兒,你可真孝順啊?!?/br> 少年人到底大一年是一年,嚴爭鳴雖然變本加厲地臭美,卻也確實比以前懂些事了——比如此時,從來不會看人臉色的嚴少爺就敏銳地聽出了師父言語里的諷刺。 最后,師父拒絕了他的提議,只是把背簍里的水坑扔進了嚴爭鳴的車里,讓她用自己滴滴答答的口水去教訓嚴少爺,一轉(zhuǎn)頭,木椿真人又看見了程潛,程潛那日受符咒反噬的影響,始終沒緩過來,小臉上依然青白一片。 木椿便對他道:“你也去你師兄車里歇一會,別逞強,在車里還可以看看書?!?/br> 嚴爭鳴道:“對,小銅錢,你過來跟小師妹一起玩吧,我這車讓你們倆在里面打滾都夠了?!?/br> 程潛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同時嘴里沒一句好話:“大師兄過謙了,就你這車隊,嫁到宮里做娘娘的排場都夠了?!?/br> 嚴爭鳴難得好心,總被他當驢肝肺,頓時怒氣沖沖地放下車簾,不想再看見那小兔崽子了。 程潛記得師父說過,大師兄是以劍入道的,以劍入道的人大多心志堅定——除個別諸如嚴爭鳴之類的奇人外。 但他自己卻不一樣,師父說他是因心入道。 什么是“因心入道”?